蔡寧一句話出口,便把負責放飯的夥夫頭,嚇的是目瞪口呆,就連抽迴手中的大餅,都失手落在了地上。蔡寧皺了皺眉頭,彎腰撿起了已然沾上了一層浮灰的大餅,隨手拍打了幾下,便狠狠咬了一大口。

    “唔,太幹了,有點塞牙……弟兄們先吃著啊,我這有幾句話要說。剛才我已經跟老牛說過了,今天咱們這頓飯啊,就算是散夥飯了。方才我已經派人去糧倉裏調糧食了,一會大家吃完之後、卸下你們的鎧甲、放下你們的刀劍、每人再領上三天的口糧與軍餉,就各自迴家務農去吧。”

    話音一落,幾名剛剛聞慣了血腥味的奪江營士卒、突然站起身來:

    “侯爺,您這話是啥意思啊?咱這仗才剛打出點意思來,咋就突然散夥了呢?”

    蔡寧使勁咽下了幹澀的大餅,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開口說道:

    “這有什麽可問的呢,還不是明擺著的事嗎?現在秦軍不費一兵一卒、便取了洛京;就憑咱們懷慶府這點兵力,一旦被人四麵包抄,還能守幾天呢?諸位弟兄大部分都是中州本地人,就此解甲歸田、做大秦的一名順民也挺好的,總比糊裏糊塗地死在戰場上強。”

    凡是在戰亂年代投身軍伍之人,大半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良民。毫無疑問,這些人冒著生命的危險踏上戰場,就是為了在亂世之中,吃上一餐飽飯而已。再加上他們也沒有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膽子;所以想要填飽肚皮,就隻能指望著上陣殺敵這一條路了。

    畢竟這戰亂年代、早晚都有過去的那一天;拖家帶口的落草為寇,也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投身軍伍縱然危險,但萬一要是僥幸活到了最後、或是立下一筆筆顯赫的戰功,那麽全家也就可以乘風而起,徹底與原來窘迫的生活剝離開來。

    危險與際遇,永遠都是共生共存的。

    所以,盡管這些人識字的都少,更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但這並不代表他們都是蠢貨,看不清楚秦燕之戰的局勢變化。

    洛京失守,北燕王朝也九死一生;而他們這些人,也就成了北燕滅國之前、最後的一批炮灰。這也是他們情緒低落,軍心渙散的根本原因。

    早在洛京敗報抵達、蔡寧氣急昏迷之時,軍中已然流言四起。奪江營的兩萬奪江營勁卒,的確都是精銳之中的精銳;但卓越的單兵作戰能力、卻與心理素質沒什麽關係。

    當時便有很多年長一些的兵卒,私下傳出了一些“老成持重”的意見,搞得軍中人心惶惶、人人思危思退;剛剛在浴血廝殺當中得到蛻變的戰鬥意誌,也重新變得搖擺不定。

    而蔡寧自幼投身軍伍、由一名長弓手做起,自然明白軍中的各種門道,也清楚的知道將士們麵對何種情況、會產生何種心理上的變化。

    於是,他今天便故作輕鬆的宣布、這一餐早飯用完之後、所有的士卒便可以帶著糧食與軍餉,迴家務農去。這即是一句正話、也是一句反話;如果奪江營的將士們作鳥獸散;那麽他便一人困守孤城,試著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喚醒每一個北燕子民心頭的那一股熱血。

    那名剛剛出言質問蔡寧的士卒眼珠一轉、竟然陰陽怪氣的對蔡寧“勸諫”道:

    “侯爺,恕小的不恭。這雪中送炭的活、已經讓陳士傑那條老狗搶了先;如今您對秦軍再來一手錦上添花,恐怕也占不到什麽便宜了吧?嘿,這就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大言不慚,該死!”

    一名蔡寧的老部下聞言大怒、立刻抽出腰間戰刀、閃電般劈向了那名牙尖嘴利的士卒;就在鋒銳的刀鋒、即將砍中對方額頭的一刹那,蔡寧閃電般伸出左手、及時地握住了這柄鋼刀。那鮮紅色的血液很快便匯聚成流,滴滴落在了這名奪江營士卒的額頭之上……

    “侯爺!您這是為什麽啊!來人啊,快傳軍醫官來……”

    頓時,懷慶府衙門前的大街上亂作一團;而蔡寧則豪邁地擺了擺鮮血淋漓的左手,語氣淡然的說道:

    “就是個小口子,不礙事的。馬青啊,你跟隨我也有十二個年頭了,又怎麽會犯下這種錯誤呢?刀鋒再銳、能朝著自家兄弟招唿嗎?去吧,去看看糧食和餉銀籌備的如何了;臨出城之前,記得先去找軍法官領二十棍子、就算是了卻你我同袍弟兄的情誼了。”

    “我才不走呢!我的事您都知道啊,我爹娘都讓老家的豪紳給逼死了,是您把我從死牢裏拎出來的!而小人的這條命,也早就是您的了,這輩子您去哪,我馬青就跟著去哪!”

    蔡寧歪著頭看了看他,使勁瞪迴了即將湧出的淚光,輕笑著迴道:

    “嗬嗬嗬……也對。那你要是想好了,現在就去找軍法官領罰吧。”

    蔡寧笑嗬嗬的打發走了拔刀傷人的馬青,隨即又轉迴過身來,對那位滿臉鮮血的士卒說道:

    “聽你剛才那一番言語,應該也念過幾天書吧?”

    “我……家道中落以前,念過五年的私塾。”

    “五年……那也算是半個讀書人了。你既然讀過書,就應該明白道理。如果單獨對上陳子陵的話,我等雖在兵力上落於下風;但憑著充足的糧草、與諸位弟兄的混不惜身,還尚有一戰之機;可如今洛京城降了,就不僅僅是我們即將被四麵合圍、死無葬身之地的事;連帶著整個北燕王朝,也未必能抗過這個冬天了。如今分明大勢已去、我又何苦讓自己的弟兄白白送死呢?哎……散了吧,都迴去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對於你們來說,糧食和稅銀,交給誰不是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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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要是都走了,那侯爺您呢?是打算退守石門城,還是打算仿效那陳士傑,也投秦軍而去啊?”

    話說到這裏,軍醫官已經在兩名親衛的催促之下、匆匆趕到此處。蔡寧伸出鮮血淋漓的左手任其包紮;而自己的一雙眼睛,卻直視這名小卒:

    “我呀,雖然出生在燕京城的蔡相府中,但十六歲那一年,就和我爹鬧翻了,偷偷跑來了中州路冒名投軍。誰知道這一上了馬背、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我這前半輩子,幾乎就沒離開過華江邊上;在徽州和荊楚的地麵上,與那些南蠻子打了一輩子的交道。這幾十年的交道打下來、光是死在我手裏的南康大將軍,便有六位之多;而他們的戰船與士卒,也沒有一個人能踏上北燕的土地。”

    男兒本性尚武,而蔡大將軍的威名,在北燕王朝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平日裏的蔡寧話不多、除了日常的作訓之外,很少與麾下的將士們溝通;可今日他卻一反常態,不但展現出了充滿人性的一麵,更一邊吃著粗糙的飯食,一邊對麾下的將士們,講述起了自己的往事……

    “很多年前,有個老弟兄問我,說我蔡寧明明是在徽州與荊楚戍邊,為啥陛下要封我一個中州總督的官呢?你既然讀過書,能猜出陛下的用意嗎?”

    “……是不是因為您守住華江,掐死南蠻北征的道路,就是要保護中州路啊?”

    “果然是個人才!哎,也是我蔡某人無識才之能,竟任由明珠掩埋於砂礫之中…這位兄弟說的沒錯,我死守華江多年,就是為了保護咱們腳下的中州大地。往玄了說,中州就是每一個華禹人的老家、咱們的根就紮在這裏;從實際上說,中州與魯東都是產糧大戶,無論哪一座糧倉,咱北燕王朝都丟不起!”

    “可是洛京投降了,咱中州路也肯定要丟了……”

    “不僅如此!根據我的推斷,薊州的石門城,也肯定扛不住南康人手裏的新式攻城器械。薊州一丟,咱北燕王朝也就不複存在了。所以我這時候讓你們走,就是不想讓你們死在這場毫無意義的死戰之中。”

    蔡寧說到這裏,用慈祥的目光掃視了周圍一圈,見每一個人都不敢與他對視,心知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便笑嗬嗬的說道:

    “至於你剛才問,你們都走了,我蔡寧又何去何從?我跟南康人打了一輩子,怎麽可能向他們投降呢?”

    這個問題一出口,所有人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疑惑之色。

    “侯爺,您說錯了。來打咱們的是秦軍、不是南康人……”

    “剛誇過你聰明,怎麽在這裏又犯起了糊塗呢?周長風不過經略三秦一地罷了,哪來那麽大的本事、掀起這麽高的浪花呢?你們都見過秦軍手中的刀吧?每一把都是上品,比咱們工部發下來的“豆腐渣”、強的不隻一星半點!不過三秦那地方,什麽時候產鐵礦了呢?沒有鐵礦,自然也就不會有手藝高明的鑄匠,又哪來的這麽多好兵器呢?”

    經蔡寧這麽一啟發、所有士卒的心中,立刻泛起了疑惑;而蔡寧趁熱打鐵,用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將南康與周長風的關係,慢慢滲透給了每一個奪江營的將士。

    說到底,周長風與周元慶叔侄二人之間的正統之爭,隻不過是天家私事罷了;可一旦把南康也拉到台前,那麽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一番厚厚的鋪墊,也證明了蔡寧做出了最終的選擇。他會李樂安留下的那一句話所說,死守懷慶府,半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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