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府老大人以下,登州城的公門中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收了諦聽散的銀子,大有大份小有小份、誰也別想從此案中摘開幹係。至於他們該如何把這樁天大的命案弭平,那就是這些人自己的問題了。

    沈歸之所以選擇在望海樓中坐以待斃,除了對於自己的身手有著十足的信心,主要還是由於風雨禁海無法出航,所以隻能坐困危城之中,靜靜等待風平浪靜之日。不過這登州城也不止一間望海樓,他更沒興趣留在原地、幫那些收了黑錢的皂吏完案交差;所以當他扭斷了徐天川的頸骨之後,便立刻強打起精神,拖著一身足以致命的傷勢,離開了這間望海樓。

    如果說哪一道的江湖人、不那麽看重銀錢富貴、也不想躋身於主流社會的話,那就當屬花子門人了。放眼天下,任何一個乞丐窩裏,除了那些肢體帶殘、或是無親無故的婦道之外,大部分的爺們,不是天生的懶漢,就是那些過一天算一天、不願意受人約束的自由主義者。

    當然,江湖規矩也是一種約束;但這種約束,至少還披著道義的外皮;在他們眼中可以帶來溫暖與安全的感覺、也沒有律法的強硬與冰冷。畢竟這江湖規矩,是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的約束。

    登州城中有幾座矮丘,原本是為玄、釋兩門的信眾香客所開辟,分別建立著廟宇或者道觀,為登州百姓提供燒香祈願、生養死葬之類的活動場地。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儒府學派的先生們,行事風格竟然變得越來越霸道:他們通過一係列的明暗手段,將這些侍奉佛祖、修道煉丹的神職人員,從登州府中徹底清理了出去;也不僅僅是他登州府一家,如今的整個魯東路,就隻剩了濟水城還有一間國興禪寺、以及一間清虛觀而已,其餘的州縣府衙,早已經是儒府學派的領地了。

    儒府學派建立書院學堂,大多都是選擇衙門口附近的黃金地段;對於那些空出來的荒山土丘,肯定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久而久之,這些沒人在意的廟宇與道觀,就成了三教九流占據的隱秘場所。

    而登州城的丐幫分舵,正位於一座名為碧霞宮的道觀遺址當中。

    逃出了望海樓之後,沈歸便直奔城南碧霞宮而去;今夜風大雨急、沈歸此時又身受重傷,完全是靠著腦中最後的那點清明與倔強,才勉強頂著暴雨、來到了碧霞宮的山門以下:

    “伍家的官,來掛範老祖的團……(伍家門的乞丐,來尋求範家門的同道幫忙)。”

    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出這麽一聲之後,沈歸便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山腳下的爛泥地裏;與此同時,山腳下的密林微微一抖,有兩位披著爛席子、頂著破草帽的乞丐蹦了出來。這倆人走到沈歸身邊後、互相對了一個眼神,便一人架著沈歸的一條膀子,勉力朝山路上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歸的神智逐漸清醒過來;他尚未睜眼、隻覺周身異常暖和幹爽,除了味道卻不大好聞以外,簡直比望海樓的客房還要舒服。他仔細迴憶了一番,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的所作所為,便打算繼續裝睡,盡可能多摸清一些周遭情況,再令做打算。

    “醒了就別裝睡了,不餓嗎?”

    正在沈歸豎起一隻耳朵偷聽之時,身後卻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沈歸聞言隻得睜開雙眼,略微活動了一下手腳之後,竟然發現經過了惡戰與暴雨的連番洗禮,自己身上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傷口、竟然隻是痛癢難耐、卻並沒有紅腫惡化、反而還有好轉的跡象!

    確認了身體周全之後,他才扭頭循聲望去。隻見這座略顯破敗的道觀之中,有一位枯瘦至極的獨腿老乞丐,此時正坐在破蒲團上攏著火,火堆上還架著一口破了沿的大鐵鍋,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氣泡……

    “爺叔,我是在哪露的底啊?”

    “…哪露的底?方才你小子那唿嚕聲震天響,大到爺叔都聽不見外麵的雷聲了,現在兩隻耳朵眼裏還直飛蚊子呢!”

    沈歸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小聲嘟囔著“我平時睡覺挺老實的……”,雙手則小心翼翼的向後撐地,打算從幹草堆上半坐起來……

    “別動,剛敷好的藥可別糟踐了!你知道為了你們爺倆身上這點藥材,齊小哥幾乎把登州城的大小藥材鋪、全都洗劫一空了!不過也是托了你們倆的福啊,至少在三年以內,老叫花子的這個破窯口、是不缺藥材使喚了!”

    經這個獨腿老乞丐這麽一說,沈歸急忙梗起脖子,四處打量起來;他隻見整間大殿之中,除了自己與那位獨腿老乞丐之外;許多個陰暗的角落裏,還閃爍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而在火堆的另外一側,還有一位赤著腳板、露著肚皮的老頭子!他左手一袋煙、右手一壺酒,正靠在斑駁的殿柱上打量著自己……

    “盛老爺子?您這肚子……”

    “太長時間不動刀子,手藝生疏了……”

    “齊雁呢?”

    “小綹門的規矩就是偷雨不偷雪,你覺得呢?”

    “……那咱這傷藥也是他琢磨的?他配蒙汗藥興許還行,可這療傷……”

    沈歸剛說道一半,由打看不清麵目的神像背後,傳出了一道清澈的聲音:

    “無量天尊!沈居士無需擔憂,此藥乃是貧道所配,與齊居士無幹。”

    沈歸順著火光望去,隻見開口說話之人,是一位豐神俊朗、目光如炬的清瘦道長。他穿著一身道裝,剛剛從神像後方現出真身;他的雙手中托著一套翠玉搗藥罐杵,仿佛月宮中的兔子一般,正在“咚咚咚”的研磨著臼中藥材……

    “張青牛!”

    “是無量真人!”

    這位仿佛兔子成精一般的搗藥道長,竟然是玄嶽道宮的現任掌門——無量真人!

    要知道,玄嶽道宮地處荊楚之地的玄嶽山,與魯東登州城,可是足足相距近三千裏的路程;再加上他張青牛的身份,又是現任的掌教真人,如今他離開玄嶽山的意義,不亞於皇帝陛下禦駕親征一般!想必他此行三千裏之遙,必定不是隻為了充當一個救急郎中那麽簡單而已。

    沈歸看著這位突然出現的道士頭目,再聯想到他那個與諦聽攪合在一起的大師兄關北鬥,立刻就氣不打一處來:

    “張青牛,你不好好在玄嶽山上修仙問道,來這裏湊什麽人間熱鬧?怎麽著?你也想隨關北鬥一起除魔衛道?來上一出打虎親兄弟的感人戲碼?別瞧我現在有傷在身,可收拾你這個牛鼻子,還是綽綽有餘的事!“

    說到這裏,沈歸作勢便要起身迎敵;可隻見無量真人放下藥杵、右手隨意一揮,便有一道肉眼不可見的柔軟真氣,緩緩將他剛剛才抬起的腰杆,又推迴了幹草堆上!

    “省省吧你,身上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還充什麽硬漢啊?況且貧道若是真的有心殺你,方才你打唿嚕磨牙的時候,就已經一命嗚唿了!別以為你身體裏有兩道天靈脈者種下的靈根,就可以保你縱橫天下了!你連如何運用都不清楚,有還是沒有、對你來說有區別嗎?沈歸,你最好清楚一點,貧道縱然不是衍聖公的一合之敵,但畢竟也是玄嶽道宮的掌教真人,絕非徐天川之流可比!”

    眼前的張青牛態度無比強硬,與沈歸印象當中那個摳門老道,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走了三千多裏的遠路,不為了幫關北鬥作孽,莫非你是來吃海鮮的?”

    “雖然是親師兄弟、可也未必要一個鼻孔出氣。貧道此行隻想告訴你一件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並非天意,而是人為!如果貧道推斷的沒錯,這場暴雨將會持續七天七夜;待七日過後,東幽灣縱然可以迴複往日那般寧靜;但幽北三路這個名號,卻將永遠在華禹大陸上消失!當然,其中也包括了你的諸多老友、與那兩位紅顏知己。”

    沈歸聽到這裏,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想要人為控製一場綿延七日不絕的暴風雨,試問此舉除了龍王爺轉世投胎以外,誰還能有這等神通?

    “天意也好,人為也罷,我不與你爭辯;我隻記得盛把頭說過,三日之後的子夜時分,風暴將會出現片刻的停滯,我們便可以連夜行船渡海,直抵關北寧海城!”

    “嗯……此言的確不虛,可盛把頭觀測天象,憑的是多年行船掌舵的豐富經驗,而並非是我大師兄那等神乎其技的天衍道陣。所以他隻能預測出風暴停歇的時刻,而並不能改變天象軌跡;況且這普天之下,莫非就隻有一個盛北川、能夠觀測出這場風暴將在何時停歇?”

    沈歸聽到這裏之後,腦中思緒瞬間紊亂;理智上他已經接受了無量真人的說辭,但出於他和關北鬥之間的親密關係,心理仍然還有些懷疑:

    “你的意思是說,諦聽也清楚我們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前往寧海城?所以如果我們按照原來的預定計劃行事,就一定會在船上遭遇到諦聽的追擊咯?”

    無量真人還沒說話,盛北川卻先白了沈歸一眼: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水麵上的事,你又懂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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