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馬匹把人處死的作法,沈歸也不是沒聽說過,最出名的便是‘五馬分屍’這種耳熟能詳的刑罰了;可若是按照青雪所言,那謝三姑是被被一根繩子拴在了馬尾處,而後便被狂奔的戰馬活活拖拽致死的。那般滋味,比起一瞬間屍首幾分來說,還要更加痛苦。

    這謝三姑本就是奉京城裏的鴇兒頭,也是南北市場公推的頭麵人物;盡管平日裏調教姑娘之時,下手有些狠辣;但所有相熟之人都明白,她就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婦人;就算有些‘逼良為娼’的嫌疑,但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想要以女子之身混上一口江湖飯吃的話,身上又怎麽可能不帶點髒呢?

    而且無論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是善還是是惡,把人活活拖拽一個半時辰折磨致死,供一個貴公子觀賞取樂,這種行徑還是超出了沈歸的接受範圍之內。

    他咬緊了牙關,不再想那個有過幾麵之緣的矮壯婦女,隻是用右手撫摸著青雪姑娘的發絲,柔聲的繼續問道:

    “你們為何會關閉綠柳樓?莫非真是因為沒了主雇?”

    青雪此時的情緒已經平穩下來,躺在沈歸的懷中也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全感,自然也能把話說的更加清晰:

    “這事兒隻有三姑知道,奴家也曾問過,但她致死也沒對任何人透過口風,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迴事……不過那位折磨三姑取樂的貴公子,倒是經常會來這裏消遣。就在您進雙天賭坊的半柱香之前,他才剛剛離開;而與他同來的一位公子,如今還在瓊花坊……就是三層最西側的雅間之中。”

    沈歸聞言心中已經有所領悟:不用說,從時間上來看,這位還在瓊花坊之中的公子,不是萬長寧,便是他背後真正的主子!隻是還不能判斷,那主子到底是太子顏晝、還是南康諦聽派來接替‘黃鸝’的接頭之人。

    時至今日,那位代號‘黃鸝’的探子,其人來龍去脈沈歸已經分析出了一個大概來;沈府中百來號的不速之客、與單清泉窖藏在相府柴房米缸之中的那些人頭,都可以證明即便黃鸝已經身死,但太子與南康諦聽之間的聯絡與合作,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且,以雙天鏢局如今的斂財能力,也可以看出今時今日,太子所需要的銀兩,一定是一個更為龐大的天文數字。

    沈歸本就是衝著萬長寧來的,如今既然聽到了確鑿消息,也就打算直接下手拿人了。他輕手輕腳地把青雪放到在塌上,俯身下去在她耳邊說道:

    “用不了多久,這一切全都會過去的。到時候沈爺出掏銀子,再把你們的綠柳樓贖迴來。那些不願意迴去的,準許他們自謀生路;願意迴去的姑娘就統統帶上,咱再把買賣開起來……你呢,還當你的奉京花魁;我呢,讓顏青鴻那小子給你們去當掌櫃的!”

    沈歸本是想安慰青雪姑娘,沒想到這一句話出口之後,青雪姑娘頓時睜開了雙眼。可那雙原本顧盼生輝的眉眼之中,非但沒有一絲希望與期盼,反倒滿滿地皆是死灰與決然……

    “奴家相信沈公子有這個能耐,也替所有姐妹們謝您了……隻是青雪,卻再也迴不去了……”

    晴雪說著站起了身子,伸出一雙纖纖玉手,解開了衣襟之處的盤扣……

    想象中那份令人目眩神迷的旖旎與雪白並沒有出現。沈歸雙眼聚焦之後,非但沒有一絲羞澀與興奮,反而緊咬牙關,雙目瞪得血紅……

    青雪原本是她父母丟在育嬰堂門口的棄嬰。按育嬰堂的規矩,若是棄嬰年滿八歲之後還沒人收養,便要被發放出去自謀生路。而這個年月下,女童根本就沒人要,所以青雪姑娘在八歲那年,便被謝三姑帶迴了綠柳樓‘學徒’。

    若說想在北市場討得一條活路,還隻能算是個人底線問題的話,那麽想在南市場掙出一碗安樂茶飯,可就遠遠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按照幽北律法,除開如同鄧憐兒一樣被‘官賣典身’的罪臣家眷,這些‘自主擇業’的姑娘都要在年滿十六周歲以後,在‘傭人單位’的管事帶領之下,去當地府衙先行報備,得到妓籍身份之後,才能正式‘下樓’見客。

    在秦樓楚館裏所謂學徒,本就是‘前輩們’帶著一份善意定下的規矩。若是年滿八歲又無人領養的女孩被轟出了育嬰堂,指望著他們可以靠自己去掙一碗飯一身棉,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些花街柳巷的‘前輩高人’們便立下了一條規矩:若是有自賣自身的女子年齡未滿十六無法見客,又確無親眷好友肯接濟於她的話,便許以學徒的方式接入青樓之中。

    模樣出挑些的,便在鴇兒娘的帶領下學些詩詞歌賦、吟風弄月之類,伺候男人的本事;而外形不濟的呢,便做一些擦擦掃掃力所能及的雜活,之後也能當個粗使丫頭。可惜的是,他們原本都是平民身份,如此一來便會入了妓籍;但好在也不會落得個凍餓而死倒斃街頭,做那些野狗猛獸的飽腹之餐的下場;

    而青雪姑娘,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為奉京頭牌花魁的。在她掛牌迎客那一天,謝三姑賜她藝名‘青雪’。顧名思義,取的便是‘青絲染墨、膚白勝雪’之意。從這個藝名便能夠想象,青雪姑娘的肌膚,定然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溫潤剔透。

    可如今在沈歸眼前未著寸縷的青雪,原本雪白細膩身子已經變成了陳年火腿相仿;原本溫潤細膩的肉體之上,竟連半塊完好的皮肉都再也尋不出來了;那宛如太白山一般高聳滑膩的胸膛,如今就像是沒了眼珠的盲人一般,隻剩下了凹陷的黑洞,猶如兩道無底深淵,正在凝視著沈歸;

    而她原本勾人魂魄的潔白肌膚,更是布滿了新舊傷痕、虯結交錯在一起:沈歸隻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便看出許多傷痕的來源:有的傷痕是正圓形輪廓,中心凸起一個肉瘤的火瘡。這種傷疤定然被燒紅的煙袋鍋子,直接扣在了皮膚上,燒灼而出的舊傷;還有些是一塊塊的細小的圓形瘡疤,不用問,在這個地方能夠留下這樣形狀的疤痕,那必然就是煙槍通條的傑作;還有些大片皮膚一起消失的痕跡,單從整齊傷口的邊緣便可以看出,這定然是被人用鋒利的匕首,活生生從青雪身體上割取下來……

    沈歸的雙眼此時已經模糊了一片,他急忙用袖口在臉上胡亂一抹,隨即便把外袍脫下,圍在了麵前這具淒慘悲涼的肉體之上:

    “這群畜生,我非……”

    沈歸剛剛出口了六個字,便被緊緊鎖閉住的咽喉生生掐了迴去。他不再勉強自己開口,隻是無力又機械地搖動著手臂,並把視線轉到了另外一邊。

    是的,他根本不敢看青雪那張仍然潔白無瑕,美豔動人的臉龐……

    青雪姑娘倒是沒什麽反應,隻是自嘲地伸出了一隻胳膊,撫摸手臂上麵新鮮的一道‘鞭痕’,自嘲地說:

    “原本姐妹們還常常譏諷北市場的半掩門,說她們不顧廉恥不知髒淨,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隻要手裏有銀子,統統都可以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可來到了間雙天賭坊之後,我們這群金絲雀竟然比她們活的還更長遠些……沈公子,您是見過世麵的人,但您能想到,我等身陷這般處境之中,竟然還存有苟且偷生的念頭嗎?您看,這人呐,甭管淪落到什麽地步,終究還是怕死的呀!終究還是怕死的……”

    沈歸仿佛沒聽見她這自嘲一般,穩定了情緒之後趕緊擺了擺手,撲上前去一下便把這個受盡苦難的佳人攬入懷中,語氣無比堅定地說:

    “怕死就對了!怕死才能活著,活著就能看見他們死去的那一天!沈某向你……向你們保證,無論這間雙天賭坊是誰的產業都好,三日內,沈某定叫他化為一灘飛灰;而你們,沈某也會一個不少地全部解救出來……”

    說道這裏,青雪把尖尖的下頜抵在了沈歸寬厚的肩膀上。沈歸的身量有些高,青雪墊著腳尖才能完成這個動作;仿佛怕自己有些尖銳的下巴把沈歸的肩膀壓疼一般,在閉上雙眼的同時,還輕輕側了側臉……

    “青雪,要相信我說的話。”

    青雪沒開口,隻是用側臉蹭了蹭他的肩膀。

    “你好好等著我,看我怎麽把那群王八蛋一個一個地抓到你的麵前,再一個個地全部削成人棍!”

    青雪又是蹭了蹭他的肩膀,又流出了幾滴眼淚,浸濕了沈歸的錦袍。

    沈歸輕手輕腳地把渾身綿軟無力的青雪放在了榻上,自己則扯著脖子高聲喊道:

    “算卦的!”

    也未等劉半仙的迴應,自己便滿腔怒氣的出門而去。他如今想的是,三言兩語審清楚萬長寧這個狗賊,然後再從上到下殺個幹幹淨淨,最後一把火燒了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有劉半仙在,就算是大羅金仙下凡,都阻止不了自己點燃滿腔怒火;就算是太子伏誅,也報不了諸位‘花紅柳綠’的血海深仇。

    沈歸剛剛把‘江南水鄉’的房門關上,便聽見好像屋中仿佛有什麽木質物體被破壞一般;一個眨眼間,一樓後花院處便傳來仿佛米麵袋子落地的悶響……

    沈歸急忙迴過頭去,心中同時大驚:

    “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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