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們已經按計劃摸到了那個倉庫附近,可就在我們等待動手時機到來之際,另一夥人搶先下手了。


    那些人裝備精良,人手一挺衝鋒槍!


    訓練有素,雷厲風行,唿吸間便撂倒了倉庫門口的守衛,就那速度,我們看了都咋舌!


    老大給了指示,因為不知道是什麽人,避免誤傷便打算讓我們直接撤退,就在那時,鬼子的埋伏出現了!


    足足三輛大卡車塞滿了密密麻麻的鬼子和偽軍,頃刻間便把倉庫門口的路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我們哥幾個可從沒見過那種陣仗,即使是老大,也愣神了好一會。


    可是呢?那幫人似乎一點也不怵的樣子!手雷花花往對麵招唿,接著就是數不清的突突突!


    不怕好漢你笑話,我當時真有點嚇傻了的意味,好在老大讓我們撿起了丟了的魂。


    他讓一個弟兄在原地喊話那幫人準備撤離,同時帶著我們其他人繞到了敵人的斜後方,而且囑咐我們先打偽軍。


    那效果立竿見影,二鬼子就是不頂用,一輪齊射下雖然沒倒下幾個,但是原本跟著鬼子一起合圍的其他偽軍都直接躲迴了卡車附近。


    那幫人也抓住了這個機會,讓撕開的口子繼續擴大,最終跑了出來,而那時我們已經邊打邊退離開老遠了。”


    說到這裏,小五又頓了頓,喝了碗水,大有意猶未盡的意思。


    “事後老大給我們開會,好好分析了一下當時的狀況,也直言不諱,那種陣仗不太可能是針對咱們的,再加上那夥人手裏的清一色的美械,所以他們一定就是國民黨的人了,可能是所謂軍統吧,不過好些年沒聽過上海軍統的人有啥大動作了,估計這次是厚積薄發?也可能是重新派了一批過來。


    經此一役,老大告誡我們‘痛定思痛’,於是準備和軍統的人接觸接觸,試圖謀求一種合作形式,因為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優勢,但是說到底人手不多,很難真的發揮太大作用,可我們心裏都憋著一股火,不想再繼續‘小打小鬧’了,至少不能再讓鬼子都覺得咱們沒把他們打疼!”


    陳敬文很好奇,這個小五到底為什麽這麽“好說話”?但是聽到這裏,他越來越覺得,這裏麵似乎存在著某種安排,似乎,這個小五如此“好說話”恰恰就是在這裏必要的一環。


    不過他沒有打斷小五的意思,選擇繼續耐心聽下去。


    “結果啊,沒兩天,那幫人突然又在影佐宴請商會的時候公開襲擊,而且是當街火拚!


    我是不懂那些人到底咋想的!老大也看不慣這種做法,完全沒有顧及那些被牽連其中的無辜人!


    事後,老大又對我們說,跟國民黨軍統接觸的事情放緩,至少不想跟那幫人再扯上關係!不過他認為,想要和更大的抗日力量接觸以謀求合作這事並不會改變,隻是優先目標從國民黨轉變成了共產黨。


    當然,我們也從未接觸過共產黨人,隻是聽過一些小道消息罷了,至於最後到底能不能有成效,老大也不清楚,不過他想帶著我們去試試,可首先要做的,是真的去接觸共產黨人,然後再判斷一二。


    如果共產黨也和國民黨的那幫人一樣,為達目的,不管不顧尋常百姓們的死活,我們也不會和他們湊一起的,大不了還是自己幹自己的!”


    陳敬文終於聽明白了,這個小五其實根本沒在演戲,但事實上他又是“本色出演”,說白了,就是這個“老大”讓小五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也說出了這夥人的心裏話。


    親見軍統那幫人打鬼子時的訓練有素和憾不畏死,這些將自己擺在抗日大業裏的實際參與者,他們的心理活動,陳敬文是能夠理解的。


    這就像是一群勵誌參軍報國的熱血青年,有機會親眼見到了正規軍用一場實實在在的槍林彈雨給他們上了最生動的一課,被現場的生死一線所震撼之餘,又怎會不對正規軍產生崇拜之意?


    不曾想,這般被他們崇拜的正規軍,沒兩天又成了劊子手,這份落差很難輕易平複,同時,也讓他們對其他各個抗日勢力產生了連帶的懷疑。


    所以,眼前這一出,看似小五在述說著自己的經曆,又何嚐不是那個背後的“老大”,讓小五給自己提了一個問題,“共產黨也是這樣的麽?”


    陳敬文在心裏有了應對的方式,但是這些事情,可不是“說說而已”。


    終於,小五說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問題,“好漢,你是共產黨麽?”


    “你看我這樣,像麽?”


    沒有急著迴答,小五是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其實我們真的沒見過共黨的人,但是老大提到過,這些人很可能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根本沒去懷疑過罷了。而你,我雖然不清楚你到底是誰,但是你給自己做了充分的偽裝,又被幾個狗特務追了整條街,甚至讓那個影佐親自出馬,如果說你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路人,你自己也不會信對吧?所以你從醒來到現在也沒有特地解釋自己的狀況,因為你察覺到了自己的偽裝已經被抹除了。


    講真的,我這人其實算不上聰明,隻是我們弟兄幾個裏,也就我能多讀讀書認幾個字罷了,所以老大會時不時栽培我,也給我機會,比如說現在。


    但是我清楚,我要有自知自明,就是好漢你到底是怎樣的人,我根本看不透的,或者說,如果你是一個我都能看透的人,那你也不會在這了。


    老大安排我在這裏了,雖然我也認為他對於我能否判斷你到底是什麽人沒抱有太大期望,不過我是不是該用自己的方式來做點什麽,去努力一把?


    所以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沒什麽爾虞我詐,好漢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隻是覺得,一個能寫出這樣一本書的人所領導的那麽一群人裏,應該都不簡單吧……”


    隨即,小五搖了搖手中的書。


    陳敬文麵露微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一本禁書吧?至少在這大上海的市麵上是不可能有的,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麽想到要讀這一本呢?你們真的讀了嗎?”


    “老大給我的,我就讀了,至於他為什麽要讀,也曾半開玩笑地說過一句‘禁書?小鬼子越禁我越要讀!’而且據他所說,這本書的作者具備超乎常人的戰略眼光,和他比起來,恐怕整個中國裏也沒幾個夠格!就算放眼世界,多半也是如此!


    當然了,咱們中國裏都有誰很具備戰略眼光,我是不可能清楚的,更別說世界上了,所以老大這麽一說我也就這麽一聽,但是他讓我讀這本書,我就會認真仔細地好好看,一字一句地弄明白!


    再加上老大從不吝惜給我講解,我有問題都可以找他,好漢你也別看不起我,雖然我還沒真正看完,也沒完全弄懂,但是老大說的那些所謂‘鬼子的速勝’或者‘國民黨的速勝’,我都弄清楚了!


    恰恰就是從戰略角度去駁斥這些,才是真的戰略眼光,而且事實就是如此,從三七年至今,都四個多年頭了,不是麽?


    所以恰恰是這樣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位不得了的人物所言就是真理!


    隻是啊,我依舊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就是這書裏提到‘人民戰爭’,以我的理解就是,所有有血有肉的中國人都站出來打小鬼子,把他們消滅幹淨!


    或許這才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吧?但是,我們這些被鬼子占領的地方,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算不算在內呢?


    前兩天那些被牽連的人,又算不算在內呢?


    又或者,這些言論,僅僅是共產黨人自己希望的,而並不能代表整個中國的抗戰大局?至少國民黨那邊可未見得有多支持吧?不然又怎會做出那些事情?


    但是,恰恰因為如此,我更加好奇的是,共產黨人卻要堅持說‘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裏麵首先要包括進去的,肯定就是國民黨了對吧?畢竟他們才是最大的勢力嘛。


    可少爺給我講過,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是有血海深仇的!他用我們哥幾個能聽懂的話講過,就像是那些土匪的山頭,兩家挨得近沒少你來我往,雙方都沒少殺掉對方的人,而這個時候,突然來了另一夥人,要吞並這地界裏的所有山頭,這兩家邊摒棄前嫌,擼起袖子要先把外來的幹趴下。


    這話我是聽懂了,解釋的也很通俗,但是很難想象,兩個有血海深仇的黨之間真的可以那麽容易摒棄前嫌麽?


    所以我越讀這書,疑惑越多,又不能真的一直纏著少爺給我一一講解,所以隻能自己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多看看,試著自己找一些答案吧……


    現在閑著也是閑著,話也說到這份上了,既然好漢你知道這書是禁書,莫非你對這些也有所了解?能不能不吝賜教?”


    躬身低頭作揖,小五的態度依舊誠懇,言語間也是真的透出了對這書作者的佩服之情,卻又不乏各種矛盾。


    陳敬文清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伴隨危險的,自然也早有心理準備,隨時隨地都可以為了黨和人民為了抗戰大業奉獻自己的生命。


    他也設想過自己被各種各樣的人抓住之後會是怎樣的場麵,有日本人,有七十六號的,甚至也包括軍統的。


    可他從未想過,自己第一次被人抓竟然是此情此景。


    沒有嚴刑拷打,沒有威逼利誘,有的,竟然是問詢自己有關黨的章程和思想!


    當然,這完全可以是一種計謀,也完全可以是一種演繹。


    而且,無論如何,陳敬文是有紀律的,他不可能隨隨便便透露任何準確的消息。


    可他此時此刻,又不得不抱有另一個想法,那就是傳遞情報!


    這次的情報很重要,關係到不少將士的性命,也關乎一些地方的抗戰大局,所以陳敬文才在第一時間選擇了盡快撤離,以求避免搜查。


    個人安危都是其次,情報能不能及時送出去才是重中之重!


    可惜,他情急之下選擇的備用路線竟然被人圍堵。


    在這個牢房裏睜開眼的那一刻起,陳敬文就沒想過自己還能不能活著走出去,隻是心痛自己的工作沒有最終順利……


    不曾想,自己麵對的局麵完全出乎了意料,這也給他看到了一絲絲希望,可以成功傳遞情報的希望!


    自己到底能不能離開其實根本不重要!隻要情報能夠轉移出去,能夠交到同誌們的手中,他陳敬文就能無怨無悔!


    隻是,眼下畢竟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小五到底是不是“表裏如一”,陳敬文無法斷定,雖然那些話語很有動人的成分,雖然那些描述很有決心的意味,但是無論如何,他不能盲目冒險,至少眼下還有周旋的餘地。


    “其實吧,我是一名老師,你說的那位很了不起的作者,我當然也是沒見過的,至於共產黨人到底如何,我也同樣沒法給你一個答案。


    但是,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作為一名老師,我從自己涉獵的領域裏裏,給你找一找答案,或許也未必不可行,願意聽一聽麽?”


    “你是一名老師?哪個學校的?”雖然有此一問,但是在小五的心裏,他已經大概估計出這人就是古月的老師了,不然自家老大也不會有那樣不正常的反應。


    “是一所高等學府,而且是親日的,至於我為什麽要化妝呢?這個說來很不好意思,我是一個老師嘛,為人師表,但是我自己太喜歡花天酒地了,所以為了不有損自己在學生們心中的形象,我出席這些場合都會提前化妝的……


    當然了,信不信由你,但是你想要問的問題,我的確可以提供一兩個答案給你參考。”


    對於陳敬文這番說辭,小五一臉的不相信毫不遮掩,他倒是能確認眼前之人多半就是古月的老師了,但是,要說那偽裝是為了花天酒地,這可是大白天啊!是不是太早了一點?而且今天古月是請假沒去學校,你也請假了?就為了花天酒地?!


    不過小五懶得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既然對方不願意實話實說,就聽一聽對方願意說的又會是什麽。


    “請先生指教。”


    “指教談不上,你就當聽幾個故事吧。


    不知道你們老大給你們見沒見過咱們中國人的曆史?就是很多年前發生的事情?”


    “有的,哥幾個喜歡話本喜歡聽戲,尤其是三國水滸啊,老大有空的時候會特地挑一些給我們講一講新鮮的。”


    “原來是這樣,那你應該能理解我接下來要說的。”陳敬文又在腦子裏組織了一下語言,“三國也好,水滸也罷,你應該知道那時候那些人更多的都在幹嘛吧?”


    “打仗?”小五試探地問了一句,雖然他認為水滸裏的人倒是並沒有那麽多仗要打,可是和三國放一起,也隻有打仗這事能靠攏了。


    “沒錯,就是打仗。


    其實吧,之所以會有三國,是因為漢朝衰弱了,到了末代群雄並起,說白了,就是一堆有野心的人割據一方,誰都想更進一步。


    而水滸裏,梁山泊的人最後不是招安了嗎?他們又被派去打方臘那些人對吧?說白了,這些人也是割據一方,隻是沒有三國裏的諸侯那麽大勢力罷了。


    而這些事,曆朝曆代都不新鮮,可不僅僅是漢朝和宋朝,但凡在曆史上留下一筆的朝代都免不了烽火連天。


    而這裏麵,大多數時候,其實都是我們‘漢人’,這個民族的人在做皇帝,因為這片土地上咱們漢人最多。


    可是呢,曆史上也有兩段是漢族以外的民族來統治中國這片土地的,一個是元朝,一個就是離咱們最近的清朝了。


    更別說,還有南北朝並立以及南宋時期那些北方豪強。


    其實吧,說到底,這片土地上,還是‘漢人’居多,其他民族都可以歸為少數民族的人,而他們全部加起來,其實也沒漢人人數多。


    可是,為什麽曆史上就會有元朝和清朝的出現呢?為什麽蒙古人和滿人可以統治比自己人口多了千百倍的漢人長達幾百年呢?


    你們老大,可曾講過這些故事?”


    “倒是沒有……”小五聽的一愣一愣的,且不說這裏麵還有什麽特別的故事了,就說這些朝代的名字,他自己也是很難說全的。


    “那我就告訴你吧,其實你們老大所說的那個‘山頭’的例子,雖然不確切,卻也不失道理。


    曆史上,漢人的山頭多如牛毛,為何就會敗在外來者的手上呢?


    假設總共有一百個人,隻有一個是外族人,剩下九十九個都是漢人。


    如果這九十九個漢人攜手,不消片刻便能把那一個外族人趕出去,可是呢?這九十九個人誰也不服誰,他們想的是先把另外九十八個幹掉,自己再去麵對剩下一個的時候,贏了就是唯一的真命天子了,不是麽?


    他們都想著自己有‘劉老三、朱和尚’的命,可惜,恰恰就是這些人,讓漢人的江山易主了。


    而今,在咱們這片土地上,無論漢人也好,蒙古人滿人也罷,我們都是中國人,可是,自從孫先生推翻清政府之後,神州大地上又成了‘割據’時代,於是,為了重新統一,才有了國民黨和共產黨。


    隻是,正如你剛剛所言,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有抹不開的血海深仇,在你這個旁觀者的角度而言,自然很難理解為何共產黨人願意和自己的‘仇人’握手言和。


    但是,聽過我剛剛講的那些之後,你有沒有一些新的見解?


    因為鬼子來了!因為這些鬼子就是奔著讓咱們中國人亡國滅種來的!


    這和曆朝曆代的紛爭相似又大不相同,因為這次是真正的外族人!


    而事實擺在眼前,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他們都沒法以一己之力去戰勝所有鬼子。


    試想,如果這時候,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還在互相殺伐,最終獲利的又會是誰?


    所以,從一個懂一些曆史的旁觀者角度而言,我對共產黨人的決斷是佩服的,因為民族大義在前,值此關乎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又有什麽仇恨是不能放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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