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按照景兮從小對他說的,他的出生帶給對方的隻有綿延多年的不幸。


    沒人期待景程來到這個世界,他原本就不該存在,所以這樣的孩子,自然也不可以有慶祝生日的資格。


    ……


    宋臨景與景程曖昧地親昵了好半天,再三糾纏著景程同他一起去湊熱鬧無果後,到底還是在景程哄騙般地婉拒中,依依不舍地被催促著趕往主會場。


    終於有了獨處機會的景程,則是在對方離開後,仔細研究起了宋臨景給自己的資料——


    格式清晰、條理清楚,在保證內容真實有料的同時,敘述性的文字還極其精煉簡明,一看就是宋臨景的書寫風格。


    雖然這種不太光彩的家族秘辛,倒也的確不好假手於人,但想到宋臨景平時工作忙到幾乎恨不得要將睡眠都完全進化掉,卻還要私下抽空花時間花精力幫自己調查這些,景程心裏不由泛出絲酸脹。


    這十年兩人之間的相處細節,景程有不少還沒來得及從對方那得到確切的解釋,可光憑他最近隱約洞悉到的這部分,就已經讓景程覺得受之有愧了。


    反複強調著不想虧欠宋臨景,但現在看來,可能這輩子都很難還完這些“人情”了。


    景程心裏邊嘀咕著,邊緩慢瀏覽並向後翻動著紙張。


    前半部分概括下來,就是宋臨景先前簡述的那樣——幾家公司股東構成的對比,幾位股東、法人、主要控製人的資料背景、家庭構成、與恆瑞集團千絲萬縷的關係網。


    大概是為了佐證自己的判斷,嚴謹如宋臨景甚至還附上了,這些保險公司從前在對待與景兮情況類似的案例時的處理方式、調查流程、以及從確定結論到受益人收到理賠的平均時間。


    很明顯,景程得到那些驚人理賠金額的速度非常詭異。


    到這裏,所有的內容即便足夠有重量,但景程畢竟已經提前知道了,所以除了些許情緒上難以完全規避的波動,倒也沒有過分驚訝。


    直到他翻過一頁分界線般突兀的白紙。


    從這頁開始的內容就開始變得晦澀了,數據更多,涉及到的企業也多了起來,大多數是景程不了解但聽說過的,而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似乎都倚靠在恆瑞集團的旗下。


    景程剛開始難免困惑,不太明白這些看上去枯燥但重要的紛雜信息,與自己那點事情為什麽能搭上關係,可隨著閱讀的深入,逐漸意識到它們到底意味著什麽的景程,甚至驚愕到不敢再繼續探尋下去了。


    景程撚著頁角的指尖不自覺地發顫,他無法理解宋臨景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交給他。


    宋臨景怎麽敢的?


    實話實說,沒有哪個商人敢保證自己的手絕對幹淨,像恆瑞這種底蘊深厚,涉及領域繁多,在一代又一代充滿野心的掌權者的經營下,根須蔓延全球的集團更是如此。


    雖然宋惟隻是隱退放權,暫時還沒真正將那個所謂的“名頭”交給宋臨景,但宋臨景會名正言順、毫無阻礙地接管恆瑞,基本是圈內所有人的共識。


    所以宋臨景怎麽敢把這樣的東西,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上,毫無顧忌地送到他這樣的不穩定因素手裏?


    這些文件經由宋臨景的整理標注,即便景程是個外行,也能輕而易舉地辨別出,他攥著的這摞紙哪怕隨便曝光幾頁,都足夠恆瑞股價地震了。


    景程無法洞悉這種行為背後是否存在什麽更深層的考量,因此也就更無法接受做這件事的人是宋臨景。


    他雖然答應了宋臨景,不管結果好壞,都不會遷怒,不會讓他們之間的關係受到影響,可如果想象中最糟糕的揣測成了真相,就連景程自己都不確定他絕對能做到。


    景程許諾過太多假大空的誓言,沒什麽大是大非的障礙時,高興的情況下,兌現得倒也還算幹脆爽快,可一旦被某種稀奇古怪的糟糕情緒裹挾,他也是最容易失去控製的那個。


    雖然根據現有證據推斷,景兮還活著、隻是與宋惟達成的協議完成後,在對方的幫助下金蟬脫殼了的可能性更高些。


    可……萬一呢?


    景程認為自己和“幸運”這個詞語完全搭不上關係,因此也總是習慣性地將世上所有糟糕的假設代入進自己的命運軌跡裏。


    萬一那些錢不是交易成功的報酬,是對醃臢鬥爭中無辜牽扯其中喪命的受害者的補償呢?


    萬一宋惟在他身上傾注的額外照顧,不是為了遵循舊友的囑托,隻是一個絕對利己主義的人僅存的良心,愧疚的產物,由負罪感折磨出的試圖彌補。


    景程從不誇大景兮對自己的意義、在自己心裏的重量,卻也永遠不敢低估。


    而宋臨景這種行為,無異於將積木搭在針尖上,把利刃放到猴子手裏,給不諳世事的孩童火把的同時讓其靠近炸藥引線。


    對方如今晨、如昨夜、如之前許多次兩人廝混時被情/欲操控著那樣,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最脆弱的脖頸遞到了景程的掌心,讓甚至可以被稱作“愚蠢”的盲目信任,替向來以理智決絕為代名詞的他,做出可能會導向嚴峻後果的判斷。


    景程甚至很難產生什麽與感動近似的情緒,他隻覺得宋臨景瘋得不正常。


    而他從未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識到,“愛”的力量實在恐怖,恐怖到,自己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成了導致宋臨景不正常的罪魁禍首,恐怖到,景程連從前尤為擅長的逃避手段,都開始畏懼於付諸實際。


    他哪還敢逃。


    景程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那些巧合,宋臨景永遠不主動開口,自己永遠都沒能發覺宋臨景的感情,對方的“病”會不會就這樣一直惡化下去,直到理性再也無法壓抑這股偏執,直到多年的沉默蔓延成沼澤,將宋臨景吞噬,再由宋臨景親自將他吞噬。


    景程決定收迴之前對對方的評價。


    宋臨景不僅僅隻會裝可憐,他的其他招數更直白狠厲,看似是在將他的一切虔誠奉上,實則卻以退為進地禁錮住了景程的命脈。


    “我的母親,我的家族,我至今所擁有的全部事物,都沒有你的感受重要。”


    “所以景程,信任我吧,迴應我吧,接受我吧……”


    “愛我吧。”


    景程仿佛聽到了宋臨景冷冽平靜的聲線中,緩慢滲出的極致瘋狂,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眼,都化成了細而尖銳的刺,隨著唿吸深紮在景程的胸腔裏。


    連血液流淌經過時都會漾出隱秘的痛。


    忽然,一陣風從敞開的窗口吹了進來,紙張拂動間,一枚被景程忽略了的便簽從其中晃了出來,輕飄飄地掉落到景程的腳邊。


    景程有些恍惚地將它拾起,上麵熟悉的筆跡屬於宋臨景。


    話語間的平靜溫和,與對方不計後果的行為截然相反,宋臨景態度輕鬆,像是完全不在乎那些信息可能對他對他的家族造成的影響,仿佛這張字條,與他過去留給景程的“記得吃早餐”、“少喝點酒”、“胃藥在床頭櫃裏”、“出差半個月迴來給你帶伴手禮”,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似的。


    [我想你一定不會願意讓我替你處理這件事,甚至可能都不會情願在我的陪同下去見她,我尊重且理解你的堅持,但也請你原諒我難以自控的擔心。]


    [不要誤會我,沒人比我更希望你們體麵收場,可也沒人比我更希望你能從那個束縛著你的夢魘中脫離,所以如果事與願違,這些東西應該足夠成為你進行談判的籌碼。]


    [別覺得愧疚,小程,成年人為自己的任何行為承擔後果。


    過去二十六年的每一秒,我都在對我的姓氏負責、對別人的期待負責,現在,當掌控權終於迴到我手裏……]


    [我選擇隻為我的愛負責。]


    第84章


    景程眼眶脹得發燙,鼻尖酸澀到連唿吸都是刺痛的,胸腔仿佛被什麽灌滿了一般,又重又悶的下墜感使他幾乎快要窒息。


    景程從未如此刻這般恐懼過。


    恐懼到連多看一遍紙條上的字句都不敢。


    被人愛著該是這樣的麽?


    宋臨景的荒唐行徑清空了景程的大腦,讓他甚至無法具象出一個完整的想法,隻能用斷斷續續浮現在眼前的詞匯,試圖拚湊著無數超出他認知的疑問。


    愛是什麽?為什麽會愛上一個人?宋臨景愛他什麽?他身上有哪點特質值得宋臨景用這麽過激的方式愛他?


    景程想不通。


    在他的認知裏這種感情不存在,會如此慷慨傾瀉愛意的人不存在,幸運到可以心安理得享受這一切的人也不存在。


    起碼不會是他。


    光是坦誠承認自己喜歡宋臨景,就已經算是景程對待感情最清醒也最糊塗的行為了。


    他想象不出自己同對方那般,將這個過分熾熱黏膩的字表達出來的模樣。


    景程覺得尷尬別扭,甚至生理性地有些反胃。


    可他清楚,這並不是由對宋臨景的厭惡引起的,相反,景程當下喉口肌肉因反複吞咽而產生的痙攣,是因為他覺得,無法給予宋臨景同等迴應的自己令人作嘔。


    景程從未這麽無力過。


    他是那麽在乎宋臨景。


    在乎到甚至希望宋臨景去喜歡別人,畢竟在他的概念裏,宋臨景該得到世界上所有最完美的人事物。


    顯然,景程並不認為自己能被涵蓋在其中。


    可景程的自私自我卻在唱著反調。


    它們因得到了宋臨景獨一無二的偏愛而亢奮,甚至叫囂著希望對方更瘋狂些、更不計後果些。


    它們不在乎代價是否慘重,隻想宋臨景在未來的日子裏,一次又一次地如此刻這般獻祭自己,直到將景程內心深淵似的空洞填補,直到足夠他確認這份感情是真實存在的。


    景程唾棄自己這些晦暗的念頭,可卻又無法自由摒棄它們。


    這更像是某種條件反射,某種在成長過程中,太多次被用粗暴手段冷漠抑製情緒表達的必然結果。


    “你不該存在。”


    “你如果真的愛媽媽,就該誠懇接受那些流言蜚語呀,因為他們說的是事實,而我的處境是你造成的,沒有你的話,我一定能過得很快樂。”


    “沒誰規定媽媽一定要愛孩子的,我不愛你,你也不要愛我。”


    “如果當初心狠一點就好了,景程,你毀了我的生活。”


    “你隻會帶來不幸,不配要求我愛你,不配要求任何人愛你,你甚至不配愛別人。”


    “景程,你的愛是負擔。”


    “它一文不值。”


    ……


    景兮情緒糟糕時,曾發泄般呢喃過的話語在景程的耳邊縈繞著,那聲音極盡溫柔,態度卻冷漠到可以用惡毒來形容。


    事實證明,這些景程封閉在記憶中的東西,不僅能對五六歲時的他造成陰影,光是挑挑揀揀迴想出一部分來,就足夠讓二十六歲的他迅速應激。


    景程頭痛到幾乎睜不開眼,仿佛所有發絲在這個瞬間開始向顱內旺盛生長般刺痛,渾身皮膚像被什麽啃咬著,他甚至連坐都有些坐不穩。


    忽然,一陣刺耳的鈴聲從不遠處傳來,將景程搖搖欲墜的狀態撕開了一條裂縫,雖然他的意識停擺般的混沌著,但景程仍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摸索著丟在桌角的手機。


    “你好……”景程啞著嗓子,有些虛浮地說道。


    對麵似乎不太習慣這個開場白,冷不丁地怔了怔,反應過來後卻是輕笑出了聲:“還沒睡醒麽小程?怎麽迷迷糊糊的。”


    景程腦內撕扯著他的聲音,在辨別出聽筒那邊是誰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景程緩緩睜開眼,不自覺地向窗外望去。


    “起來有一會兒了。”景程清清嗓子,努力將情緒調整到平時的狀態,他勉強彎了彎唇角,向語氣中填補上些許笑意,才繼續開口道,“有什麽事麽?阿姨。”


    宋惟不知是敏感察覺出了稱謂的變化,還是因為別的什麽,竟是沉默了好半天才給出景程迴應,隻不過字句間的溫和收斂了不少,透出幾分常態化的銳利:“那個叫王崇興的人,前段時間又去找你麻煩了對麽?”


    景程不禁一愣,半天才想起來對方說的是什麽事,可卻不太理解為什麽宋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應該不算找麻煩吧。”


    “您知道的,他去年年初給我下藥,導致我載著臨景出了車禍,當時警方說證據不足立不了案,最後民事調解敷衍過去了,我挺氣不過的,上個月碰到他,嗯……發生了點誤會,沒控製住情緒,就打了他幾下。”


    “不過他也沒追究,警察那邊也說問題不大,我就沒再管,發生什麽了麽?”一般情況下,宋惟根本不會知道這些小事,景程條件反射般地緊張了起來,“我又給您添麻煩了,對麽?”


    “別緊張,小程。”宋惟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嚴肅,體貼地放緩了語氣,“雖然確實有點麻煩,但跟你沒關係。”


    “解釋得直白一點,就是去年指使他給你下藥的是宋忱,你和臨景的車禍也不是意外,是我那位好弟弟想趁我養病、臨景地位不穩的時候故技重施罷了,好在臨景命大,沒讓他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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