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總將其安排入院後,因患者本人要求,用藥相對來說比較保守,但已經與國際上對此有著豐富手術經驗的團隊取得了聯係,原本計劃是在這幾天立刻安排手術的。”


    “在經過嚴格評估後,我們認為許先生當時的狀態具備獨自短暫出行的能力,所以在請示過宋總後,我們通過了許先生出院拜祭父母的請求。”


    “當與許先生失去聯係十二小時後,我們意識到事情發展可能不符合預期,於是緊急趕往其留下的地址,卻並沒能順利找到。”


    “兩小時後,我們在許先生父母的合葬墓前發現了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他。”


    “許先生膠質瘤突然內部出現了大量出血,體積較大的血腫壓迫了正常的腦組織,因此出現腦疝,在經過二十七個小時的全力搶救後,最終於今日下午兩點三十四分零九秒搶救無效死亡。”


    “這是無可預測的意外,事件的詳細報告已經發送到您的郵箱裏,對於您朋友的離世,我們非常抱歉且深表遺憾,還望您能節哀順變。”


    ……


    登機前與院長通話的內容,仿佛揮散不去的詛咒般不斷縈繞在景程的腦海裏。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心情,與其說是悲傷或者憤怒,不如說是種無從宣泄的悵然。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冷漠的麻木。


    “叮。”


    玻璃杯與桌麵磕碰的聲音打斷了景程混沌的思緒,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向落座在自己對麵沙發上的人。


    “燕麥奶,喝一點好不好?”宋臨景抿著唇角,眉頭微蹙著,眼底滿是擔憂。


    景程並沒有動,隻是直愣愣地望著宋臨景,像是沒聽懂似的。


    兩人對視著沉默了許久,宋臨景才沉著語氣,鄭重地開了口:“對不起。”


    景程微微一怔,誠懇地問道:“你為什麽要道歉?”


    “是我讓他暫時不要將真實病情告訴你的,也是我批準了他的這次離院。”宋臨景臉上罕見的露出幾分懊悔,他眸色微垂,再次道歉,“對不起。”


    景程卻搖了搖頭:“不怪你,我知道你的初衷是希望我在這段本就難捱的時間裏,不會再多出什麽額外的困擾。”


    景程的指尖捏上了有些燙的杯壁,無意識地隨手轉了兩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再次出聲,打破了艙內氣氛沉重的死寂。


    “怪我。”景程神情有些恍惚地喃喃道,“我當初不該去招惹他的。”


    宋臨景想安慰些什麽,可才張了張嘴,卻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說些什麽的立場。


    “小時候,我媽就常說,說她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帶來的,說所有和我太過親近的人都會變得不幸,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我就是這種糟糕的存在。”景程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所以我盡量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即便無可避免地被一些人吸引,在短暫相處後分開後,我也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補償對方。”


    “我希望與我親密接觸過的所有人都能幸福。”


    “宋臨景。”景程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甚至染上了幾分顫抖的哭腔,他歎了口氣,彎著那雙漂亮的眼睛,對宋臨景露出了一個勉強且僵硬的笑容,他表情迷茫地問道,“她說的都是真的,對麽?”


    “雖然現在可能已經有點遲了,但……”


    “宋臨景。”


    “我是不是應該離你遠一點?”


    第61章


    “宋臨景,我能靠你近一點麽?”十七歲的景程尾音發著黏,漂亮的眼睛努力地睜著,晶瑩得像是泛著水光,卻也朦朧得像是籠了層輕薄的霧。


    宋臨景從車站接迴來的就是這樣醉醺醺的景程。


    酒鬼大多數時候都是討嫌的,但宋臨景卻似乎並不打算拒絕眼前這位搖搖晃晃的酒鬼。


    不拒絕,但也沒給出肯定的答案。


    “不是說好高考前不喝酒了麽?”宋臨景將對方攙扶到沙發上坐好,語氣淡淡地問道。


    景程趴在沙發扶手上,一副直不起身子的模樣,他似乎對宋臨景的問題有些不滿,指尖不自覺地快速動了動,含糊地嘟囔著:“你明明知道。”


    沉到張不開的嘴連吐字都不夠清晰,句首繞著字尾,一個音纏一個音,把鬧脾氣的埋怨烘成了恰到好處的撒嬌。


    不管景程有沒有那個意思,反正聽在宋臨景耳朵裏是這樣的。


    就當是被不露爪子的貓兇巴巴地推了一下。


    “嗯,對不起。”宋臨景剛才隻是隨口一問,因此認錯倒也快得很。


    他確實知道。


    窗外厚重的雲將今年第一場雪灑落。


    其實某種程度上並不算第一場,但……


    宋臨景一邊往盛著蜂蜜的杯子裏倒著溫水,一邊看向維持著那個擰巴姿勢、哼著不知名調子的景程。


    這是景程堪稱蠻橫的計數習慣。


    兩人剛認識那年冬天,在景兮出事前,景程仿佛有什麽預感似的生了場大病,一連燒了三天,因此便錯過了寧城的初雪。


    事後迴到學校,看著宣傳欄裏以此為題的攝影與詩歌作品,景程不高興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但這種怪脾氣他又不好意思到處亂發,實在有損他一個打十個的酷哥形象,所以隻好全都撒在宋臨景身上。


    不過也不是討人厭的那種。


    隻是強製性地挽著對方的手臂,左一個“臨景”,右一個“哥哥”,再組合起來“臨景哥哥我求求你啦”,攪得宋臨景繃著眼皮、垂著嘴角,耳廓泛著不易察覺的紅,手裏的企劃書都快被捏出皺了,才終於寡言少語地憋出句“知道了”。


    “隻有我看到了的才叫初雪,我沒看到的都不算數,知不知道?”


    宋臨景攪拌著玻璃杯中的液體,表情中隱約染上了幾分溫和的笑意。


    他現在生活的這座歐洲小城入冬很早,雪早就下過不知道多少場了,但景程今天才來,按照他們的約定,現在窗外這零零落落的才算是初雪。


    不過估計以景程的性子,早把這個玩笑話忘幹淨了。


    宋臨景微不可見的笑容中浮出了一絲苦澀。


    與景程相處時,他常常會對自己過分優越的記憶力產生怨言。


    但凡對方將那點沒心沒肺賒給自己三分,他都不至於屢屢婉拒對方毫無分寸感的親昵。


    不過……


    宋臨景看著醉成一團的景程,眉心不由地皺了皺。


    還不夠沒心沒肺。


    他將一片檸檬丟進玻璃杯,默默走到了景程的麵前:“知道你不開心,所以我沒勸。”


    “不開心?”景程搖晃著抬起了頭,像是覺得驚訝般反問道,“我有什麽可不開心的。”


    “前兩天,最後一個保險賠付到賬了,我還未成年誒,我現在賬戶裏的錢幾輩子都花不完,幹嘛不開心,開心著呢。”


    開心為什麽要不和我說一聲就自己跑迴了那個荒島。


    開心為什麽營帳裏會整晚亮著燈,孤獨的身影坐在裏麵,一夜一夜的睡不著。


    開心為什麽要跑來找我,不迴學校,不聯係別的朋友,隻顧著靠酒精麻痹自己。


    偷偷跟了對方全程的宋臨景,心裏有無數句反駁對方的話,可最終卻仍是半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沒用。


    太過淺薄的安慰景程見多了、聽多了,太過深入的剖白,景程聽不聽得進去是個問題,就算聽進去了……宋臨景偏過頭看了看閃動的手機屏幕上、備注為“母親”來電提醒,不禁眸色微沉。


    他暫時沒有擔任這個“拯救者”的資格。


    “把水喝了。”宋臨景試圖將杯子遞到景程手裏,可對方壓根沒有要接的意思,而是眼睛一閉,嘴唇一張,“你喂我”說得底氣十足。


    宋臨景被氣笑了,但也不知道是懶得跟醉鬼計較,還是對於“假公濟私”照顧對方這件事甘之如飴,撂下句“好”,倒還真的“伺候”了起來。


    第一次幹這種活的少爺業務不熟練,腦子不清醒反應慢半拍的醉鬼顯然也不太適應,喂得慢了要揮著手腕咿咿呀呀地催,喂得快了,那結果就是灑一身。


    白色的帽衫領口被浸了個透,幾滴水珠順著景程的脖頸滑落,巧合般地囿進了鎖骨的小窩裏,因蜂蜜水的黏膩而不舒服的景程皺起了眉,眯著的眼睛裏霧氣更濃,整個人看著有點濕漉漉的可憐。


    他“恃寵而驕”似的抬起腿,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兩下宋臨景的踝骨,沒好氣兒地嘟囔著有歧義的話:“你把我弄髒了。”


    宋臨景:……


    努力克製了,但效果約等於零的宋臨景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到底是沒敢上前,他眸色深沉,唇角緊繃,隻覺得心裏生出了幾分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咬牙切齒。


    怎麽文藝作品裏的天之驕子,十二三歲就能憑借自己的天賦大殺四方、天涼王破,他宋臨景的十七歲,就隻能天天被所有人硬邦邦地誇年少有為,實際上身邊那些別有用心的豺狼虎豹一個接一個,隻能靠著母親和外婆家族的庇護,躲在那些人生不出是非的地方韜光養晦,集團核心權力圈暫時連碰一碰的資格都沒有。


    沒資格決定自己要在哪裏生活,沒能力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喜歡的人身邊,甚至都沒勇氣去給兩人的確沒有親緣關係添個佐證。


    雖然以他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景程和他是親兄弟的可能低得離奇。


    但宋臨景還是不敢哄騙對方跟自己去做個基因檢測,畢竟宋惟說得對,現在的他除了一個宋家繼承人的名頭,什麽都沒有,沒有母親的蔭蔽,說不定在某次家族內部的明爭暗鬥中就會栽個大跟頭。


    在沒能力滿足景程過隨心所欲的生活前,宋臨景選擇不去靠得太近,畢竟在無法承擔起相應責任時盲目展開一段感情,最終的結果隻是傷人傷己。


    傷己倒是無所謂,宋臨景覺得憋著也挺傷己,他主要是不想讓景程再受到什麽傷害。


    那些舅舅叔叔伯伯的手段狠毒、醃臢卻又隱秘,自己的母親把景程的母親攪了進來,最終得到了這麽個結局,宋臨景心有餘悸。


    但他知道隻要按照宋惟的安排走,宋惟會很好地保護好景程,他暫時沒有能力,所以想將這一部分責任轉嫁,就必定要舍棄自由選擇的權利。


    不過好在,宋惟似乎並不強硬,即使知道宋臨景那點心思,對於兩個孩子的接觸,倒也沒阻攔,仿佛將與景程這幾個月一次的碰麵,當成了對宋臨景聽話的獎勵。


    所以宋臨景誰也不怨,也不做多餘的事,景程黏他,他就受著,景程依賴他,他就引導著,不去惦記那個是否有親緣關係的結果。


    這個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宋臨景牽住自己的線。


    喜歡可以,鮮活明豔的人誰不喜歡。


    但他不能過分逾矩。


    羽翼未豐的少年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張狂莽撞,深思熟慮後,選擇將那些情愫沉默地埋進骨頭裏,藏進美夢裏,滲透進披著“友情”外殼的居心叵測裏。


    隻要自己足夠特殊就好。


    宋臨景是這樣想的。


    “喂!”醉鬼扯著領子鬧起脾氣來,“宋臨景,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清,你靠我近一點。”


    宋臨景無奈答道:“我半個字都沒說。”


    景程懶得講理,直起身子,抬起胳膊,扯著宋臨景的衣擺就把他拽向自己:“告訴你我聽不清了!”


    宋臨景重心不穩差點直接跌到景程身上,他膝蓋撐在景程的腿中間,手掌支著沙發背,形成了一個將對方囿於臂彎間的姿勢。


    景程的眼睛又緩緩閉上了,長而密的睫毛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顫動,眼尾泛著微妙的紅,甚至漾出了幾分水汽,喉口凝出了幾聲含糊不清的嗚咽。


    像是在做清醒的噩夢,又像是看到了什麽痛苦的幻覺。


    “媽媽,我很乖了,別討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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