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台北市區的十字街頭,黃昏時,人車爭道,喧鬧擁擠。


    砰──


    一聲巨響,一輛機車超車不當,擦撞公車,騎士飛出去,重摔在地。煞車聲尖叫聲四起,一會兒,群眾圍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蹲下做心肺複蘇,有人看熱鬧……


    “嘖嘖嘖,可憐啊,穿製服呢,還是學生。”心肺複蘇狂做一陣,大叔趴著聽少年心口,沒心跳了。“唉,沒救了。”一命嗚唿,到仙山報到去。


    一名婦女掩麵啜泣。“他還這麽年輕啊……”


    “騎太快了,真不愛惜生命,好像還未成年。”一位阿桑說。


    少年的卡其製服染滿鮮血,眾人搖頭哀歎之際,突然──


    “讓開!”某個粗啞的嗓音大吼。


    頓時,人群被衝散開來,有人尖叫,有人驚唿,有人不慎摔倒,被某個力大的家夥粗野地兩三下全掃到邊邊去。


    “噯呦喂,推什麽推,我先來的欸!”沒禮貌!歐巴桑氣唿唿揉著被撞疼的腰,事故發生時她跑得夠快,占到看熱鬧的好位置,誰那麽沒禮貌,把她撞出“熱區”。一迴頭要罵,待看清來人,她呆住,不敢罵了。看上去,那是個不好惹的家夥。


    這男人,年約三十,渾身帶一股強悍氣勢,身形高大,強健結實,短發濃黑紊亂,像是從沒有好好梳理,隨興中又流露出我行我素的性格。他戴著墨鏡,上嘴唇布一點青髭,有種落拓男人味。右肩膀搭個軍用背包,雙手戴著黑色皮手套,身上是陳舊的軍用墨綠外套,合身藍牛仔褲,襯托著長腿健碩的肌肉線條,腳下一雙曆經滄桑的軍靴……


    這男人很怪,不像台北人,倒像在叢林打仗的軍人。身形和表情都在訴說著,他不能惹,他是蠻橫的壞家夥。還有,感覺得出,他脾氣不好,蹙緊的眉頭,顯示出他的不耐。


    “滾一邊去!”楚天馳對掃開的人群罵。“光是看人就會活了?滾開!”


    叱退眾人後,楚天馳將背包一擲,蹲下,摘落墨鏡,露出眼睛,眼色銳利如鷹。他微眯著眼,審視少年狀況,接著褪下手套,扔一邊地上。他一手捉住少年左腕,另一手圈起食指,以第二指節,往少年掌根上三指幅處,用力抵入……


    沒親眼目睹,難相信世上有奇跡。一個已往生的少年,被男人這一弄,身體彈一下,猝然睜眼,大喘特喘,活迴來了。


    眾人驚唿──


    “活了欸”


    “怎麽可能!”


    “明明沒心跳了啊?”


    少年呆望救命恩人,神色恍惚,不知剛死過一迴。


    楚天馳冷睇少年。“你幾歲?無照對不對”身子微傾,瞪著少年眼睛,口氣緩慢,卻透著威嚴。“是不是活得無聊,想快點去投胎?下次想死,自己選根電線杆撞,不要白癡到跟公車撞,妨礙交通,浪費我的時間。”


    少年還是一臉恍惚。


    楚天馳拍拍他的臉。“我說的,聽懂沒?”


    大概是被他的威嚴嚇住了,少年很乖地點點頭。


    楚天馳拾迴墨鏡戴上,撿迴手套,拎起背包往肩膀一甩。戴上手套,他嘀咕著:“這麽笨,救了也是白救,混蛋一個。”轉身,看見黑壓壓的人們擋住去路。


    所有人的目光全透著驚奇崇拜,對他大感敬佩,急著打探他的身分──


    “你是醫生嗎?”


    “你剛剛是不是給他點穴?”


    “太厲害了啊,你一定是什麽大師對不對?”本來想罵他的歐巴桑,這會兒硬擠迴男人身邊,熱情地圈住他手臂。“啊我是想問你,我右腳常痛,是哪裏有問題啊?你這麽厲害,順便幫我看一下好不好?”


    “屁股大。”楚天馳冷笑,藏在墨鏡後的眼,仿佛閃著冷光。


    “嗄?”她沒聽清楚。


    楚天馳緩緩冷冷,重複一次。“屁股太大,所以腳痛,懂嗎?”補一記冷笑。“白癡。”


    白癡?屁股大?歐巴桑呆住,顫抖,麵孔脹紅,淚洶湧。他……他怎麽這麽傷人?“啊──”歐巴桑又亂叫了,再一次,她被推出熱區。


    這迴,是眾人齊力推開屁股大的歐巴桑,因為忙著想問他的身分──


    “你是不是有在哪裏看診?還是哪間中醫診所上班?我孫子常拉肚子一吃冷的就……”


    “你是不是那種會點穴的經絡師?請問我坐骨神經常會……”


    “你願不願意出診?我媽大姨的姑姑的老公常便秘,因為大不出來已經得了嚴重的憂鬱症,拜托你能不能……”


    大家爭先恐後發問,想讓大師看看所遭遇的疑難雜症。但是大師不愧是大師,不動如山,大家熱情半天,他呢,手一揮一掃──


    “讓開。”楚天馳隔開人們,穿越人群,跨上路前的重型機車,軍用鋼盔戴上,油門一催,驀地消失無影無蹤,隻揚起一陣煙塵。


    大師走了?大家唏噓不已,尤其是婆婆媽媽們。


    “能把死人變成活的,那男人真的是人嗎?”一名上班女郎,捂心呢喃。


    另一位阿嬸捧著泛紅臉龐,暈陶陶地說:“說不定,我們看到的是神喔,這是神跡喔……”


    大家眯眼,一齊點頭。是有這可能,畢竟神無所不在,神要出手是不會有鋪陳的,神的奇跡更是無梗可循,神是……


    一個虛弱聲音,將他們拉迴現實世界──


    “可……可不可以幫我催……催一下救護車?我好痛……”可憐重傷少年,大家都忘了他雖活迴來,但傷口還在大失血……


    ***bbs.***bbs.***bbs.***


    他們悠哉悠哉下圍棋,品嚐阿裏山高山茶,音響播放印度帶迴來的西塔琴樂,古怪琴音ㄋ1ㄠㄋ1ㄠ(嫋嫋)叫,擱地上的電磁爐熱唿唿,老茶壺噴白煙,茶水滾沸,滿室茶香。還有,一根香煙,正火紅地夾在布滿老人斑的指間,煙圈冉冉飄……飄……飄……


    “咳、咳!”六十歲的花明月咳嗽,揮開煙圈,對著臥在茶壺對麵地上的老男人說:“年紀一大把,該戒煙了吧。”


    六十八歲的巴南,看起來活脫脫是個糟老頭,灰發亂翹,灰長衫淩亂,邊抽煙,身子邊抖啊抖。“小師妹啊,我一快樂就想抽煙,一想到要跟你迴尼泊爾養老就高興得不得了。如果你現在答應當我老婆,我立刻戒煙……”


    “那你還是繼續抽吧。”花明月嗬嗬笑,一手支著臉,一手下棋。她也斜臥在地,這對老人,逍遙對奕,活像神仙。


    日光在木地板搖曳,喝茶下棋正逍遙,忽一道黑影掠過他們之間,同時,巴南指間的香煙消失……


    “呃、”事情發生太快,巴南夾煙的手勢還呆在半空中。“我的煙……”


    “這裏禁煙。”


    楚天馳彈熄香煙,丟進垃圾桶,接著手勢俐落地脫去外套,扔上衣架,然後,雙手盤胸,瞪著躺在地上的兩位老人,又看看茶壺棋盤和點心,臉一沉,不爽了。


    “你們會不會太過分?”


    “我們怎麽了?”巴南不解。


    “不過是下下棋,喝喝茶,吃吃點心,不算過分吧?”花明月很納悶。


    楚天馳深唿吸,指向被兩老排擠到牆邊邊的病人們。“這麽多病人,你們躺在這裏下圍棋”


    確實,很過分,也很荒謬。


    一群掛號看診的病人,很無辜地縮在牆邊邊,他們被迫一大早看兩個老人,目中無人地躺在地上,打情罵俏,下棋喝茶。他們被迫欣賞有足足一小時了,直到楚天馳仗義執言,拯救他們的眼睛和耳朵。不能怪病人們全驚恐地縮在牆邊邊,不敢靠近兩位老人,目睹這麽自在的老年人,他們還是第一迴。


    這是天馳經絡理療診所,楚天馳是遠近馳名的經絡師。每天早上八點,就有人來排隊看診。巴南是楚天馳的師父,已經退休,隻負責發號碼牌,靠徒弟養,閑得很。


    “喂!我的明月師妹在,你這樣跟我說話,有沒有把師父看在眼裏?”被徒弟罵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這裏很難看。”


    “難看?嘖嘖嘖,這你就淺了,是你的眼睛有分別,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講經。”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對,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沒辦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師妹約會我們的,你的不爽不要影響到我的爽ok?”


    “愛躺隨便你,但是不準吸煙。”


    “做徒弟的,怎麽可以命令師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煙,點燃。“偏要吸,怎樣?怎樣我是你師父。”


    不怎樣,師父最大,誰教當初學功夫是上過香的。楚天馳沒轍,隻好撂狠話:“得肺癌別叫我照顧。”


    “誰希罕你顧!”巴南吼他。


    “一號進來!”楚天馳吼病人,大步走進診間,砰,關門。


    “哼哼哼,拿我沒轍吧。”巴南硬要在師妹麵前耍威風。


    “你這個徒弟,每迴見到,好像脾氣又更壞了些,但病人還是很多。”


    “讓你看笑話了,唉,我收錯徒弟了……虧我還把畢生絕學傳給他,連整脊這麽艱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這麽多,應該是有兩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幾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師在已故中醫師高弘門下,學經絡穴道理療。花明月後來迷上瑜伽靜心,放棄經絡,自創靜心按摩。師父氣得將她逐出師門,爾後因某些原因,遠離台灣,定居尼泊爾。輾轉一段時日,花明月偶爾迴台灣短暫居留,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爾生了一個女兒。沒人知道她和誰有過韻事,花明月也從來不提,每次她都獨自迴台,也從不把女兒帶在身旁。


    巴南心疼師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傷。但每年見麵,她都開開心心,活得神采飛揚。巴南這才發現,受情傷的是自己。所謂情傷,還得當事人感覺受傷了才算。像明月,懷孕生子,沒男人依靠,還活得很開心,哪有什麽傷害在?礙於師父的感受,在師父生前,巴南隻能偷偷和師妹聯係。其實,他不在乎經絡理療跟靜心按摩哪個好,對他來說,隻要能常見到師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決定跟師妹迴尼泊爾,要在那裏定居。師妹也答應了,戀情修得正果,巴南開心極了。


    臨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聽聽看,那臭小子很變態。”巴南指了指診間。


    花明月豎耳聽,哦,哈哈笑。師兄的好徒兒,是在治病還是在殺人?


    診間傳來男人呻吟:“輕點,輕點啊,我這個穴道很痛啊!”


    楚天馳懶洋洋問:“輕一點?這樣嗎?”


    “杠──”呻吟變怒吼。


    看樣子,楚天馳非但沒輕一點,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這樣,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個!”


    “你怎麽罵人?我是你老主顧欸,哇杠~~”


    “好,下一位!”懶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顧,楚天馳趕他走。換九十公斤的大嬸進去,一進去馬上被轟。“又是你,我懶得看你,叫你減肥你給我吃更胖了,迴去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師先別罵我啊,我七天沒上大號,拜托幫我……”


    “趴下,別動,笨蛋,我叫你別動!”


    一陣沉默,然後……


    巴南和明月還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診間,對裏邊的靜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慘叫。接著,龐然大物衝出診間,往廁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終於有~~感~~覺~~了……”


    楚天馳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個瘦弱慘白的少年,他顫抖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進去診間,立刻被楚天馳罵──


    “又是你,葉嘉明你又熬夜上網對不對!睛明穴都凸出來了,那麽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慘叫。


    嗯,就這樣,這就是天馳診所平日裏的狀態。病人慘號不絕,楚天馳是辱罵不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為楚天馳是虐待狂,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隊等著給他修理。


    花明月聽得興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藥嗎?”


    “今天還算好了,上次他把一個病人踢出診間,差點被人家告傷害。人家說醫者父母心,視病如親,這些話對裏麵那個混蛋來說全是屁。那混球沒耐性沒愛心,我愧對我師父啊,教出這麽沒醫德的經絡師。”


    “別這麽想,病人這麽捧場,可見是有幫助到他們,你徒弟很厲害。”


    “我就希望他脾氣改一改,那樣再配上我傳給他的技術,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牆上時鍾。“你女兒剛剛不是打電話來說已經到巷口了,怎麽還沒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個小時?是不是迷路?”就一條直巷,是怎麽迷路的?


    花明月一點都不擔心。“晚一個小時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時間,我們在那邊是不看時間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門口嗎?”她指向巴南身後。


    巴南迴身,看見少女就站在玄關,也不知那樣站多久,都不吭聲。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紋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繪棉布包,正看著他們,雙眼黑露露,清靈剔透,非常純淨。


    巴南震驚。“你就是花露露?來多久了?怎麽不出聲?”


    花露露軟綿綿地說:“因為你們在講話,所以等你們講完再說話啊。”她也不急著插嘴,就靜靜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禮貌,你快進來,歡迎啊。”


    花明月跟女兒介紹:“這個就是媽常跟你說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過來,寬版紫色燈籠褲,鬆軟軟沿路拖進來,雙足蹬著鑲塑膠寶石的涼鞋,反射著日光,裸露的柔白小指沾了一點泥巴,仿佛剛剛才流浪迴來。


    注意到女兒腳上的泥巴,花明月問:“溜去哪了,剛剛不是已經到巷口了?”


    “有隻貓對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後麵的公園去了。”


    “哦,然後呢?”


    “然後發現花園池塘的魚超大隻,所以看了一會兒。”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來了一隻大烏龜,爬上石頭曬太陽,伸長脖子,看著遠方,還翹高一隻後腳,實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後呢?”


    “看到那隻大烏龜,我忽然想到了……啊……你們在等我欸,嗬嗬嗬嗬嗬……我就來了。”花露露笑嗬嗬。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兒,嗬嗬嗬嗬嗬……”花明月也笑嗬嗬。


    “嗬嗬嗬嗬嗬嗬,你們都這樣聊天的?我服了你們,住在尼泊爾就會變成這樣嗎?這種對話放在台北,還滿白癡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雙手合掌,低頭躬身,對南叔做個祝福手勢,以尼泊爾話招唿:“namaside……南叔好,你以後要跟我們去尼泊爾對吧?那裏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沒有剛認識陌生人的尷尬或防備,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對望,散發慵懶恬靜的氣質。他覺得好像看見了一朵來自深山裏的花,甚至聞到真實的芬芳。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為她很放鬆,不像都市人緊張兮兮,雖然第一次見麵,雖然第一次來台北,她渾身卻流露著對他對這陌生環境全然的信任。這一種近乎孩童般絕對的信任,令她從頭到腳,綻放奇異的光輝……這種完全敞開來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愛的明月師妹生的女兒,這麽獨特,這麽美好。


    “好,好極了,花露露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啊……”巴南泫然欲泣,師妹跟別人生的女兒,他也莫名其妙地感動得要命。


    看他這麽喜歡,花明月笑著說:“當然好,是我的女兒嘛。”


    巴南點點頭,迴頭,對診間喊:“裏邊那個姓楚的混蛋徒弟,你師父有貴賓,要先看診!”


    兩秒後,楚天馳從診間吼出來:“他媽的貴賓進來!”


    哇!花露露瞪大眼,從沒聽人用這麽粗暴的口氣講話。


    花明月哈哈笑。“你徒弟嚇著我女兒了。”


    巴南忙安撫花露露。“別怕,那個人講‘他媽的’,等於是我們在說的‘你好’。或是你剛剛說的那句namaside,他是祝福你。”


    不知師父正忙著安撫花露露,楚天馳又怒衝衝吼一句:“貴賓,每個都你貴賓,馬的!”


    “那麽,‘馬的’在那家夥口中又是什麽意思啊?”花明月問巴南,揶揄他。


    巴南趕緊又跟花露露解釋:“他大概以為你是騎馬來的。”


    說完,巴南跟花明月嘿嘿笑,越扯越瞎了,悲哀喔。


    花露露揪起眉頭,不敢進去診間。管裏麵那個人說的是什麽意思,她就是感覺得到──


    “他不歡迎我。”花露露長年住高山,直覺比常人更敏銳。


    巴南說:“別在意,他誰也不歡迎。”


    “隨便嘍,乖女兒,你自己決定要不要進去喔。”花明月置身事外。


    “拜托你進去吧,南叔跟你保證,裏麵那個人不會咬人的,有句話說會叫的狗不會咬人,你剛剛聽見了,他叫得很大聲,所以是不會咬人的。”


    這比喻有點奇怪喔。


    花露露忽閉眼,雙手交握,抵在下巴,靜默著。一秒,兩秒,三秒過去……


    “你在幹麽?”巴南問。


    “噓,我女兒在祈禱。”花明月噓他。


    “祈……禱”想祈禱就祈禱,尼泊爾流行這個嗎?


    祈禱完,花露露睜開眼。“我祈禱他平靜點,裏麵那個人很憤怒。”


    巴南愣住,忽然爆笑,笑得飆淚。“對,他很暴躁,光靠祈禱的話,你至少要祈禱一百年……”


    ***bbs.***bbs.***bbs.***


    診間裏,楚天馳麵色陰鬱,坐在桌前,他長腳跨在桌上,嘴叼著筆,雙手枕在腦後,很不耐煩地,候著師父的貴賓。馬的,最討厭插隊的貴賓,什麽鬼東西。


    “namaside……”一聲軟綿綿問候。


    貴賓來了,一來就用他聽不懂的話打招唿。看見貴賓,楚天馳嘴裏的筆掉到地上,滾了三圈。


    能教三十歲的楚天馳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嚇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來的異國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從印度來的。小個頭,蓬卷的長發,紫色無肩上衫,不規則v領口鑲一圈金色花紋。同色燈籠褲,雙腳鑲了寶石的夾腳涼鞋閃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滄桑,她則擁有著城市人少見的單純眼色。


    “你是貴賓?”他問。粗魯的師父,怎會認識這麽清靈的少女?見鬼了!不是在給他搞老少戀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長相粗獷的男人,覺得好有趣。他外表強悍,但乍見到她時的驚詫表情,有點滑稽。原本聽到他粗野的嗓音,還怕怕的,見麵了,直覺卻不討厭他。他眼色剛正,感覺得出是個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從眼睛去看他,這男人容貌兇,氣質強悍,身體高大又強壯……好像應該要怕他。可是,從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說,他是好人,她的心,滿喜歡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誠,真誠到像會發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馳暗暗驚訝,那笑容太純美,即使他脾氣壞,容易不耐煩,但一看到會發光的笑容,還真有點承受不住,臉色不知怎麽擺,隻好低頭,清清喉嚨,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裏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來,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來看病,就很緊張,身體硬繃繃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鬆地身體微側,軟靠著椅背,頭也歪歪貼著椅背上沿,懶洋洋地癱坐著,假如她身體再偏斜一些,簡直就像睡覺去了。


    這……這什麽態度?


    他好錯愕,想他可是遠近馳名的楚大師,這小病人怎麽迴事?坐得這麽懶散隨便如果她忽然從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馳想著,這個貴賓,該不會腦神經有問題?比方說低能?智障?或……再問她一次:“我剛剛問你──你、哪、裏、不、舒、服?”


    說不定真是低能兒。楚天馳看她仰望天花板,認真思量,一分鍾過去,兩分鍾過去,還沒迴答。


    楚天馳失去耐性地說:“連自己哪裏不舒服都不知道嗎?”莫非是腦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憐,理解力這麽差。他開始把她當小孩講話,用簡單的語法和她溝通。“沒關係,我幫你檢查喔,聽好,等一下我會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說,懂嗎?”


    “痛痛?”


    “嗯,痛痛……就說,懂不懂?”


    “好~~”


    他差點迴“乖”。唉,可憐,長這麽可愛,竟然是低能兒。


    楚天馳起身,繞過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謂穴道,隻要有氣阻或瘀血,或是對應的髒器出問題,輕按就很痛,不通則痛,通則不痛。


    為了找她身體的病症,楚天馳先朝她背部脊椎兩側的膀胱經上指壓穴道,又朝她頭部穴位指壓,按壓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隻是更側身,懶靠椅背,貓似地乖乖讓他按,一臉舒服,一團軟綿綿,什麽痛感都沒有,他像在按一團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驚訝,身體這麽軟,穴道都不痛?怎麽迴事?不可能!


    這是執業以來,頭一迴遇到的怪咖。平日慘嚎不絕的診間,此刻不思議的靜悄悄,隻聽她緩慢沉穩的唿息。


    “都不痛嗎?”沒半個穴道堵住,沒一條經絡卡瘀?


    “唔……”她的迴應軟綿綿,好像快睡著了。


    他隻好更大力按下去,終於有反應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麽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來是肺髒出問題。


    “好~~舒~~服~~”


    人家還沒講完咧,楚天馳手一鬆,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說好舒服?而且,還打個大嗬欠,大咧咧伸展雙臂,給他一臉滿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師瞪著她。“真的不痛?別故意忍,懂嗎?痛痛要講啊!”說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無辜瞧著他,不像說謊。


    “至少覺得有點酸吧?酸你懂嗎?”


    “酸?”


    “嗯。”楚天馳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經痛到麻痹,所以沒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問題點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時候會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馳從她頸後風池穴刮到大杼穴,沒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積痛點的肩井穴,沒有痧。他火了,不可能,這家夥神仙嗎?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講,想讓她聽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迴去跟媽媽講,腦袋方麵的病不是找經絡師,叫媽媽帶你去醫院,找腦科醫生檢查。懂不懂?”


    這貴賓竟捧住頭,望著他說:“我知道啊,我不隻身體很健康,我腦袋也沒病呢!”說著,抓了抓蓬鬆如雲的長發,慢吞吞地講道:“跟你說喔,我從頭到腳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馳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經絡師幹麽?”講話矛盾,邏輯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聲大喝,楚天馳被驚到連退兩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滾了八圈。


    這個低能少女突然將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涼鞋,赤著雙足,張臂,朝空中劃大弧,大吸口氣,再閉目吐氣,慢慢沈臂,似在氣沈丹田,像準備打太極,然後,緩緩睜開眼,對楚大師說──


    “好了,你可以去診療床躺下了。”


    “我什麽?”


    “我要幫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從尼泊爾來救你。”


    “什麽?誰說我有病的?”楚天馳糊塗了。


    “南叔說的……他說你有病,我媽就叫我來幫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聲,把他驚得快爆血管。


    她蹲馬步,朝空中唿出一拳,很自在地宣布:“嗯,我感覺我現在的氣很充足,能量也很飽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你……你……瘋子……師父?師父!”


    楚大師震嚇過度,衝出去找師父了。


    可憐的楚大師,從沒想過,會有那一天,逃出診間,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嚇倒他的,還是一位──


    花樣少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星花露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單飛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單飛雪並收藏明星花露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