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太深,太大,以至於血是一股股湧出來的,而不是噴濺。


    如注的血流,灌注在骨碗中,金銀蒙上一層血光,寶石在陽光的斜射下,光暈更為璀璨。


    不隻是質感濃稠,鹹腥的血味兒更充斥在鼻翼,更貫穿頭頂。


    我顫巍巍抬起雙臂,手狠狠錘擊在身體兩側,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我爸發出像是瀕死野獸一般的低吼,瘋狂的掙紮。


    那些老僧侶卻輕而易舉的壓著他,不讓他撲到辛波身上,不讓他阻攔這一切。


    辛波口中低喃,宛若唱腔。


    他搖擺的身體得到平衡,疲倦的麵容上出現更濃的精神,骨碗裝滿血液,張力的作用下,血比碗高出一絲,卻並沒有淌出來。


    將那血碗擺在身後的長桌上,再有一個老僧走至辛波旁側,他手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金碗銀盤,還有一些搪瓷碗。


    羅嬪嫆並沒有倒下,她被兩個老僧抓著肩頭,死,也保持著站立。


    睜大的雙眼,絕望而又不甘。


    她最後的視線,是看著我爸的。


    人之將死,心有執念。


    “你是鬼,你不是人!你是妖魔,你好惡毒狠毒!你……哇……”


    我爸一口血噴了出來,剛好噴濺在辛波的背上。


    辛波無動於衷,他剖開了羅嬪嫆的胸口,開始取出髒器。


    這一幕端的是血腥異常。


    殺人分屍,比肢解屍體恐怖千百倍。


    饒是一些兇惡無比的人,都很難做到辛波這樣輕鬆自若,甚至嘴角帶著虔誠微笑,像是屠宰了豬狗雞鴨一般。


    我心如死灰。


    和羅嬪嫆接觸的不長,卻不妨礙我知道,她是一個好長輩,她憐惜我爸,憐惜我,她也能接受我的計劃,能豁得出去。


    隻是,一切完全無法在計劃中進行。


    辛波是一座大山,屹立在這片蕃地草原不知道多少年,我們,太渺小了。


    耳朵在嗡鳴,全是各種各樣的雜音,腦海中的雜亂思緒已經控製不住,像是走馬燈一樣在麵前閃過。


    我爸在哭,在喊,他聲嘶力竭,他絕望不甘,他恨不得啖食辛波的血肉。


    可這一切,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下一個,就是他!


    長桌上多了更多的祭品,血,腸,五髒六腑,甚至還有一碗人腦,配合著先前的那些祭品,顯得很“豐盛”,宛若一場饕餮盛宴。


    對,先前的祭品雖然多,但總感覺有些不夠味道,就像是一桌子雜菜,沒有大菜主菜。


    羅嬪嫆被擺上去之後,好多了。


    不過依舊還有一些空位,那些位置,是留給我爸的。


    周遭那些神像,像是活過來了一樣,他們的眼睛更炯炯有神,他們的神態更猙獰畢露,他們的氣息,更是在佛殿中迅速流淌。


    注視感變得更遠,是丁芮樸離開了?


    其實,丁芮樸出去的時候,我就覺得一陣無力了,此刻,那種感覺無非是更強烈了一些。


    境界,實力的絕對差距,不是一腔熱血能替代的。


    我總有一些運氣,讓我在瀕死險境得到機緣,可一而再,再二三,卻沒有更多的運氣可以消耗。


    盡管,那不是我想要去碰運氣,是不得已去險境,又巧合的得到機緣。


    天,沒有眷顧我更多。


    辛波身上沾滿了鮮血,羅嬪嫆隻剩下一堆血肉和骨頭,早已沒有人形。


    他一手持著一串珠子,一手掐出個手勢,口中的唱腔沒有結束,甚至還有些搖頭晃腦。


    幾分鍾後,辛波轉頭看向我爸,他再猛地仰起頭,似是在傾聽,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多,更濃鬱。


    “他們說,第一次能吃到我的血脈,很期待,很喜悅。”


    辛波再低頭,他深深看著我爸,麵容上浮現的是認可。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爸的聲調完全變了。


    “你也會看著我,慢慢的,你就會明白,這一切都是對的。”辛波收起了手中的串珠,他另一手再度拔出鮮血淋淋的刀,並沒有立即刺向我爸,而是刀尖對著我爸的臉,懸空畫著什麽圖案。


    我猛地要直立起身體,太虛弱了,根本直不起來。


    換來的隻是一陣陣頭暈目眩,一陣陣大口喘氣。


    耳邊,忽然聽到一個拉長的聲音,分外縹緲虛無,分外深邃,又分外蒼老。


    “道……”


    “什麽……是……道……”


    人瀕死之際,一生經曆都會在眼前重現。


    尤其是遺憾的事情,會尤為重複的縈繞在腦海中。


    我本以為,自己會想到的應該是椛螢,應該是何憂天,應該是四規山的一切。


    可沒想到,我聽到的居然是句曲山下齊家大院中,那鬼道人的囈語。


    鬼道人是句曲山舉足輕重的人物,是茅粟,茅糸,茅義共同的師尊。


    他因為下屍血的存在,殺害了兒子,殺害了兒媳,自盡在齊家大宅,而他死後都被三屍蟲的下屍血困擾。


    直至上一次,我們出現在齊家大宅,鬼道人一部分清醒的魂魄和茅義纏鬥,茅義要毀掉他那一部分魂,我借機殺死了茅義。


    這一幕印象太深刻,深埋在心底最深處……


    為什麽?


    為什麽我想到的是他,而不是何憂天?


    “道……”


    “什麽……是道?……道!為何物!”


    那聲音,驟然變大,像是平地一聲雷,在我腦海中炸開!


    隱隱作祟的鑽動感,再度從我眼睛上出現,再度遍布四肢百骸。


    先前這種感覺就出現,並被我壓製了?


    是……三屍蟲?


    我喝了太多田公泉,不會有身毒三屍蟲的存在。


    是,魂毒?是真蟲要出現?


    是心魔太重,是我的實力,到了臨界點?!


    顫栗,還有激動。


    盡管我認為,自己的實力還不夠,距離二長老呂督的半步真人都相差甚遠,不可能現在就有機會突破真人境界。


    可事實上,三屍蟲真的蠢蠢欲動了……


    我真的有機會,我真的到了臨門一腳之前!?


    若踹開那道門,或許,一切都有轉機!?


    “道!”


    “什麽……是道!”


    那蒼老的聲音,變成了嚴厲,幾乎在我腦海中咆哮!


    “道,是一心一意!”


    我顫巍巍的,壓著心頭那股悸動,順著腦海中那個聲音,順著他的提問,而迴答了他的問題!


    麻癢感越強烈,鑽動感越強烈,爬行感越強烈……


    真蟲,要破體而出了……


    可除了這種感覺,我並無任何其他的異樣,沒有覺得實力要提升,沒有覺得境界被拔高,一切,都一如既往。


    我的話音,卻引起了辛波的注意。


    辛波停下了口中的呢喃碎語,刀尖不在滑動。


    他深深的看著我,眼眸中多出一絲疑惑。


    我心頭更顫,更迷茫,還有更多的不安。


    為什麽?


    為什麽我迴答了,還是沒有下一步變化?


    難道,是我的理解出錯了?


    可明明,這是鬼道人告訴我的答案啊,我也因此蒙受了好處,一心一意的對道術,道術更突飛猛進。


    唯一限製我的,隻是時間還不夠,沉澱還不夠罷了。


    契機就在眼前,為什麽不對?


    “你是誰?”


    辛波忽然問了一句。


    他的眼眸中,浮現另一種神采,那是如臨大敵!


    “道!”


    “什麽是……道!”


    這一次,聲音不是在腦海中炸響。


    居然,是在我口中炸響!


    我身體猛地直挺起來,完全不受我控製,是另一股力量淩駕於身!


    我的餘光中,瞧見了佛殿門前的另一人,是齊蓧蓧,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我一度認為,這種危險的地方,她根本就跟不進來!


    可她不但站在那裏,甚至……她還背著一具十分枯瘦,十分衰老,十分恐怖猙獰的幹屍,幹屍穿著破損的道袍,從眼睛裏,鼻子裏,嘴巴裏,都在不停的鑽出來下屍血。


    不,不是一具幹屍,是半截屍身!


    “道!是一心一意!”


    我口中再度迸發出聲音,更是如雷貫耳,更是在佛殿內炸響!


    那些老僧更驚愕,更如臨大敵!


    辛波抬手,一手持著黑漆漆的蓮台,朝著我麵門壓來,另一手中的短刃匕首,狠狠刺向我爸的咽喉!


    他是要鎮壓我。


    不,鎮壓我身上的東西。


    同時也要殺死我爸,祭品還不夠,還沒有完全引動那些神像中的可怕之物。


    隻是他的做法,和那些東西的氣息就逼開了丁芮樸而已!


    “道是傳承,傳承心,傳承法,人有傳承,傳承血,傳承意,子嗣越興隆,我道越昌盛!”


    “道是,虎毒不食子!”


    “殺子為我錯,血脈,為我斷,我子,魂長存!”


    我的手,猛地一掌擊出!


    這不是我能駕馭的力量,我能清晰的看見,自己的手掌上,一條條下屍血的鑽出,完完全全就是實質!


    這一掌,對在了辛波壓下的蓮台之上。


    我手上被壓著的蓮台,早就悄無聲息的脫落不見。


    我感受不到他們力量的相碰。


    隻是我能看見,辛波再壓下的蓮台,碎了。


    這一掌,讓辛波猛地後退,他離我變遠,離我爸同樣變遠,幾個老僧雙手合十,手中出現了剝屍物,紛紛盤膝坐地,口中喃喃不斷。


    長桌在顫動,那些祭品在飛速變得幹癟,血紅色的氣息不停的上湧,被那些神像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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