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抗元義軍後,張無忌去了峨眉。

    他少時在海島上長大,後來學九陽功,在穀底待了五年多,很有幾分野趣,與他相比,李放日子枯燥的多,不是練劍就是習文,最有趣的日子竟然還算當年同他一起萬裏赴昆侖的時候。

    他在峨眉的日子,一直是周芷若最無奈的時候。每天裏看他把師兄拉出去,她雖覺得玩物喪誌,但看師兄其實有些開心,也就沒說什麽。

    張無忌最近的目標是搭樹屋——或者說,棚屋。他在島上時就是如此,爹娘砍了些竹子樹枝來,用藤蔓捆了,或者以榫卯拚接,認真花點心思的話,其實也可以做的很好。他沒什麽講究,在地上盤腿一坐就可以削竹竿,李放凝視了一會地麵,還是學著他的樣子慢慢想坐下來。

    埋頭削竹竿的張無忌眉一挑,“別。”

    李放有些疑惑。

    “你怕髒,沒必要學我,”他忽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腿,“要不坐這裏?”

    李放:“……”

    被他冷冷掃一眼,張無忌老實很多,把東西一放,外麵的大氅脫了,也不在意地鋪地上,“你坐。”

    看對方有些猶豫,他又說,“我不介意。你不會想偷懶吧?故意耽擱著。”

    果然這樣就坐下了。

    他放慢了動作,方便李放去看上麵那些地方是凹麵,哪些是凸麵,又怎麽拚接在一起,地上還放了他畫好的圖,他指了指上麵,“這裏放你的劍架。嗯,這裏放你的書,案桌也放這,矮榻對窗,睡著舒服些,你看累了可以在這裏歇息……”

    李放看他一個個指過去,有些不解,“你的屋子裏全是我的東西?”

    張無忌輕咳,含糊地說,“也不都是。”

    可以一起用。他想。

    他們倆每日下午在樹下削竹竿,張無忌在這時候格外手巧,閑了還會做瓦罐,用草編繩在上麵纏好了,讓李放在上麵著色畫花鳥,倒很好看。竹屋沒建好,小玩意做了一堆,竹筒做的杯,切半了再拚接,連在一起,還能用它們吃流水素麵。

    反而是李放一心一意在做竹條,他這邊又刻起了荊釵,削得很仔細,也很認真,釵頭刻成五瓣蓮的樣子。

    他要送的時候,星目熠熠,還帶著笑意,凝視著李放,“你不嫌棄吧?”話雖如此,沒等人迴答,直接插在烏發間,似乎還很滿意的樣子。

    李放性子比他嚴肅些,有時也不太明白他調笑中的試探和期盼,更不會明白他在擔心什麽,手上短刀鬆了鬆,直截了當地問,“聘禮?”

    張無忌:“……”

    原先總是他在說笑,李放在聽,顯得他似乎盡在掌握,但實際是他說完又心中忐忑,果真輪到李放說了,他反而有些無措,心中喜悅,臉上也有些熱,但卻肯定地說,“是。”

    他其實內斂,有些話在肚腸中翻滾許多次,找到機會才會說出來,“你如果不想暴露身份,不行六禮也無妨,還是這樣就好,我們倆要相守,也不必管別人怎麽想。”

    他說的很認真,也是真的不在意李放依然對外是男人的身份。隻要像爹娘那樣,兩情相悅,又朝朝暮暮,何必在乎外人的看法?

    李放沉默片刻,“我如今這樣,隻是習慣了。”

    忽然改變還麻煩些,也許在他看來隻是換身打扮的事,但也許會引得旁人大驚,又惹出許多事,他本也不想同他們分辯。

    他輕聲說,“既然收了聘禮,我也沒什麽不願的。”

    張無忌一怔。

    對於李放而言,這確實隻是換身衣服的事情,他不過是脫下了白玉甲,隨意換了身女子打扮——發式倒想隨意梳,可惜張無忌和楊不悔學了,硬是要給他梳頭,又不知從哪裏找來的胭脂水粉,仔細地給他化妝。

    這時也許稱“她”更合適些。

    李秋水與其妹貌美,李放肖母,還要更甚些,麵容秀麗已極,膚白且膩,眉心朱砂豔紅,青衣白裳,烏發半挽,上麵隻有支荊釵,按理說有些素淨,但於她卻正合適,如從水墨山水中走出,清麗不可方物。

    張無忌呆了幾瞬,喃喃道,“女裝也好看。”

    他對李放是什麽打扮不是很在意,總歸都好看,當初西寧重逢,那一身丹鶴雪衣簡直宛如天上仙人,瞧得他也是心跳加速,但女裝卻見得少——或者也沒見過,還是更驚豔些。

    關於峨眉掌門是女人這件事。峨眉弟子倒是接受良好,門中本就女弟子多,雖有些傾慕掌門的人,一時肝腸寸斷,但每日裏都看,也就習慣了,總歸掌門都有些不似凡人的飄渺仙氣,看多了隻剩讚歎,哪裏還想別的。

    但武林炸了鍋。

    其餘五大派,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要來拜訪,其實隻為確認消息為真。百年來,郭靖夫婦,楊過夫婦,都名震武林,至今還有餘響,但談起來,也是郭巨俠與他夫人,神雕大俠與他夫人,夫人姓甚名誰?慢慢不被記得了。後來張三豐橫空出世,他是童子身,旁人隻記得張真人。

    這一代裏,驚才絕豔的人物,唯有李放與張無忌,後者威望雖高,卻早早退出武林,如曇花一現,前者少年出名,如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劍客,執掌門派也隱位六大派之首——正因如此,將定武林乾坤的魁首,原來竟是女人,可謂百年來頭一迴,這才叫人驚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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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來客隻為試探,李放無意與他們糾纏,反正他們瞧完便會呆怔地離開,便都交給周芷若處理,她卻與張無忌迴武當去了。

    張三豐如她半師,亦是張翠山的師父,不能不拜見。

    畢竟是看著她從小長大的,後輩忽然從男兒身換迴女兒身,任誰也得驚訝。莫聲穀臉漲紅了半天,隻憋出一句,“我還真沒叫錯。”從小李妹妹,李妹妹地喊,原來真是師妹。她小的時候,他才自鳴得意,自詡人家都看不破李放是男生女相,獨他眼毒,知道這真是個男孩。卻原來眾人皆醒我獨醉,他才是最傻的一個。

    宋青書神色有些複雜。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當時他也有些可惜,對方偏偏是個男兒郎。原來是錯過了。

    他隻低落了一會,就恢複了,下意識又去看六叔。殷梨亭比他反應劇烈的多,死死盯著李放,又驚又喜,又有些後悔之色。他倒知道六叔在想什麽,畢竟後者一向也很簡單,大概是失落於自己無謂地糾結了許多年。

    大概六叔也不想擾李……師妹清淨,隻是默默將心思藏著不說,獨自煎熬。誰想到心上人其實是個姑娘家呢?明明是好事,可惜知道的太晚。白白浪費了那些年月,所幸還有機會。

    張三豐倒很自在,看起來接受良好,笑眯眯地說,“這樣也好。難得你和無忌都迴來了,這次要待久些。”

    張無忌在她麵前輕鬆,在長輩麵前還有些靦腆,李放冷靜地開口了,“我和無忌欲約定婚約,是來求真人作為無忌的長輩,行納采之禮。”

    張三豐尚未來得及反應,殷梨亭已臉色煞白,原先的驚喜之色盡去,隻剩下滿心酸澀,如墜冰窯,他怔怔地看著神色平靜的李放,抿緊了嘴唇,腮邊肌肉也微微抖著,一時克製不住心緒,竟然不顧身側師兄弟和師父,往紫霄宮外奔去。

    他的心思不言而喻。

    紫霄宮陷入一片寂靜。

    良久,才聽見張三豐語氣如常地說,“你們倆都是很好的孩子,能結伴,我也很高興,若是可以的話,我還希望你們婚期定的更早些,我也好見著你們拜堂成親。”

    等迴了武當準備的臥房,張無忌自己呆坐了一會,又忍不住來抱她,聲音悶悶地,“我就知道會有這種事。”他把下巴擱在她發頂,半抱怨半認真地說,“我恨不得明日就成婚才好,雖然也不喜大肆操辦,但若是叫他們都知曉,那也很好。”

    李放迴抱他,權作安慰,“五大派掌門都請。”

    但其實張三豐這一關,還算好過——甚至都不算難關,他樂見其成。反而迴了峨眉更難些,滅絕師太對於之前張無忌待在峨眉本已是容忍的態度,他忽然要把最疼愛的小弟子娶走,簡直是步步踩在她怒點上,她恨不得取了倚天劍削下他的狗頭。

    若張無忌還是明教教主,此事絕無可能,但他一來卸任得早,二來也算是抗元軍領袖,峨眉開山女俠郭襄若在此,應當也會對他很滿意,這個身份還算能接受。但就是那在滅絕看來的“小小汙點”——曾是明教教主,已經足夠她厭惡。

    她直接把人趕了出去,理由也很充分,既然在待婚,就不要見麵了,至於他住哪裏,她並不在乎,露宿街頭,她還要更高興。

    張無忌於是隻能委屈巴巴地擠在他們倆之前做的竹屋裏,那裏搭好了架子,添了蓬草,但屋內空無一物,夜裏李放抱了錦被來,給他鋪上,才勉強睡得。

    她放下錦被就要走,張無忌死纏爛打,抱著她的腰不鬆手,最後把人往懷裏一塞,錦被往上一拉。他沒有那些不好的心思,隻是純粹想起了以前趕路的時候。那時候也是這樣,草草拿衣服墊了地,隻有一件鬥篷禦寒,他就是這樣抱著她,兩個人縮在同一件鬥篷裏取暖。

    李放也還記得那時候,所以也沒再要走,安靜地趴在他身上。他和少年時又不同,那時候病弱,身上寒涼。現在健壯得多,胸膛寬厚,火熱溫暖。

    安靜地溫存了一會,他忽地低聲說,“你的鎖,可不可以送給我?”

    李放的玉鎖是張真人所送,但她如今同張無忌已是未婚夫妻,轉贈給他也算合理,她把玉鎖從脖頸間取下,微微抬起腰,低頭與他係上了,有些疑惑,“怎麽忽然想要這個?”

    他眼帶笑意,湊上來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頂,“交換信物。”

    而他的長命鎖,早在十二年前,連同餘生的期盼,一並送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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