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嬌俏,立簷啼花,枝頭一點粉,遞到它喙前。

    少年蒙目,雪色錦帶雲霧般從肩頭飄落,落筆平穩,紙麵上的雀鳥挺著胸脯,神態昂揚,他雖然看不見,光聽聲音,心中已浮現那樣子。

    周芷若換了春衫,在一邊繡花,她描的花樣子是少年畫的,她才穿了幾針,有些遺憾,“可惜咱們出不去,不然光葉珙桐也該開花了。”

    光葉珙桐的花朵很漂亮,雪白,像兩片蟬翼,中心一團鵝黃成攢。李放畫的花草畫少說也有幾十張,她最喜歡的就是光葉珙桐花。這花在峨眉山上有,4月裏開,去年開花時她才來,沒能見著。

    少年頓筆,“那就去看看。”

    周芷若一愣,“你不怕……”

    少年淡淡道,“沒人看見,算我們沒出去過。”

    周芷若忍不住一笑,“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說好了要避人耳目翻出去,兩人夜裏提了燈,悄悄從矮牆裏翻了過去。峨眉有宵禁,到時間了,弟子們都要迴寢,果然沒什麽人在外頭,竟然叫他們大大方方地走上了後山。越往上走,夜露越重。

    周芷若上前幾步,拉住他的手,“師兄,路麵滑,你還是當心些。”

    平地裏還好,這樣崎嶇的山地,蒙目時走還是危險了些。

    手心交握,少年忽地問,“你冷嗎?”

    春夜到底是寒,她原先也沒想到這些,輕輕嗯了一聲。

    少年沒再說話,九陽功的內力遊過經脈,向另一頭去。

    走了好一會,才找到一棵光葉珙桐,這時已經很高了。可惜林影遮了大多花葉,也看不太明晰,實在沒有想象中好看。

    少年說,“我把燈掛上去。”

    周芷若立刻明白過來,眉眼舒展,“那便能看到了。”

    少年嗯了一聲,足尖輕點,飄羽般上了幾米,落在樹上,手中兩盞銅台燈取了下來,輕輕勾住樹枝,那一片忽地明亮起來,燭火搖動,綠葉越發鮮嫩,白花薄如蟬翼,透出光來,一團攢黃像盛滿了星辰。

    “你上來。”

    周芷若也以輕功躍了上去,李放接了她一把,誰知她還未坐穩,細細的樹枝已撐不住兩人,向下一彎,她驚唿一聲,身體向後滑去。

    少年手臂攬住她的腰,以強勁的力道將她扯了迴來,兩人往樹枝與樹幹的連接處倒了倒,才勉強維持了平衡。這距離太近了,像擁抱著,她的臉蹭地紅了,此時又有些慶幸他看不見。

    李放輕聲問,“看到了嗎?”

    周芷若頭腦發熱,有些昏沉,哪裏還看花,胡亂應了幾聲。

    他們一時也分不開,少女靠在他胸前,李放一手虛虛攬著她,一手垂落,再不越矩。她側著臉,正好能看到一邊,兩盞雕花銅燈掛在細枝上,淺黃燈火裏似乎透明的白花,像兩片飛起的蟬翼。春蟲叫聲細細,嘰嘰喳喳。

    她微微抬頭,看到少年冷硬的下頜線,修長脖間間露出一點紅繩。

    若是一直這樣……也很好。

    下山時比上山容易多了,他們偶爾閑聊幾句。

    轉過山亭時,李放忽然攔住了她,伸手摸了摸樹幹,躍了上去,周芷若會意,也跟著上了樹,坐在他旁邊。

    不多時,原先隻有耳力敏銳的少年能聽到的聲音漸漸明顯了些。像是個姑娘家的聲音,越來越近。

    好像是丁師姊的聲音,她想。

    丁敏君似乎罵人,什麽小沒良心的,漸漸走到他們在的這棵樹下,竟然停下來不走了。周芷若放緩了唿吸,盡量隱匿身形。

    丁敏君似乎是憋久了,此刻沒有人的時候,她就罵了個酣暢痛快,吐字又快,句句憤懣,“她做得,我說不得,與人苟合的又不是我,她自己不檢點,破了門規,又不是我逼她與人無媒苟合的,倒像我把她害了似的,她若不做那醃臢事,哪裏輪得到我說!”說著說著,她還踹了樹一腳。

    周芷若抖了抖,勉強穩住了身形。

    丁敏君踹了樹,接著道,“我看她就是學了什麽妖術了,師父也偏著她,這迴總算做了一次公正事,那小沒良心的,老娘從小照顧他,飯都是我喂,長大了,知道自己端碗了,又嫌棄我,我沒她好看是吧?沒她性子好是吧?”

    周芷若緩緩看向了李放。

    少年冷靜地以口型迴:沒喂過。

    她微微點頭。

    丁敏君又踹了一腳樹,周芷若晃了晃,抱著少年的手臂才沒發出大動靜。

    大概怨氣到了頂峰,聽她連弩似的罵個不停,“小混賬,小白眼狼,數我對你最好,你倒天天向著別人。質問我?質問我是吧,我就是小心眼,這有什麽不對?別人偏心,我小心眼,有什麽不對?還問我你是個姑娘家又怎樣,哼,你要是姑娘家,我最討厭就是你,悶葫蘆,無趣,又討師父歡心,那我算個什麽?”

    她刹時拔劍,在樹上刷刷落筆,每一劃都狠,落下深深的痕跡。寫完了,她踹上最後一腳,“數你最煩!”

    她氣唿唿地走了。

    她走後,兩人從樹上下來,周芷若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神色,見他麵色冰寒,心中暗歎,也沒多說什麽。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丁師姊的氣話,實在不能當真的,若說丁師姊最喜歡誰,還是開陽師兄無疑,否則她也不會因一柄劍讓對方這樣針對。

    隻是不知道師兄想不想得通。

    大概是沒想通。

    丁敏君過幾日又給他送了春衣,少年隻是掃了一眼,壓在箱底,沒再拿出來。他翻牆到另一邊,周芷若正在擦劍,見他還是一身冬衣,有些疑惑,“師兄,沒有弟子送新衣來嗎?”旁的不說,靜照師姊肯定不敢怠慢的。

    少年冷聲道,“不想穿。”

    周芷若哦了一聲,沉思一會,差不多明白是怎麽迴事了,猶豫一下,還是開口了,“我的針線……師兄如果不嫌棄,我也可以幫忙做幾身。”

    李放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其實她還算謙虛,手藝其實是很不錯的,隻有一點讓人別扭,李放慣穿一身簡單的青衣,不拘勁裝還是書生打扮,周芷若做的衣服卻是各色均有,大概每匹布都扯了些,有些還繡了花。

    他摸了摸繡紋,還是換上了。

    春天過了的時候,領罰時間算是結束了。隻是結束的很平淡,倒不像旁的弟子恍恍惚惚,重見天日那樣的神思不屬。兩人並肩走著,低聲交談幾句,又去演武廳側室先找滅絕。

    他們甫一進門,滅絕便睜開了眼,淡淡道,“芷若過來。”

    周芷若依言上前,不想滅絕隻是摸了摸她的鬢發,“今日休了練習,你且休息去吧。”

    本以為先前違背師父的命令,會叫她討厭自己,不想師父竟比先前和藹些。周芷若悄悄看了一眼少年,心想,師兄說自己常惹師父生氣,卻也不慌張,我現在才懂為什麽。

    果然她出去前,聽到滅絕喊了一聲小放。

    滅絕道,“先前我隻當殷梨亭變心可惡,不想她也好不到哪裏去。如此倒沒什麽好糾結的了,算起來,少有三年多,峨眉武當沒有半點往來了。她的事是她自己的,你受張真人恩惠,卻不能不去。”

    李放答應。

    他本來便要去武當的,即使滅絕不說,他也要走一迴,替張無忌傳個信。

    坐忘峰一別,他有去找過對方,但昆侖之大,張無忌有心躲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早先聽張三豐說過寒毒之險,如此一算,半年之期已過,張無忌極可能……已經喪命。

    而他唯一能做的,也許是替對方將那一句安好的謊言傳迴武當。

    李放隻簡單收拾了行李,背上劍便打算離開。

    大概沒料到他走的這樣幹脆,等他出了山門,後麵才匆匆追來一人,輕功躍到他跟前,伸手要拉他,“放弟。”

    少年躲開她,往旁邊去。

    丁敏君呆了呆,委屈道,“做什麽不理我?”

    少年隻是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丁敏君去扯他的袖子,手指拂過凹凸不平的繡紋,頓時一怔,“你……”

    她有些迷惑,“你怎麽不換我給你做的新衣裳?”

    她心裏一急,硬按住他的護腕,將他拉了過來,“我哪裏惹你生氣了?你半句話都不講,全靠我猜,我就是錯了,自己也不知道。”

    少年被她扯過去,輕聲道,“你真想知道?”

    丁敏君點點頭。

    不知為何,她心中總有些莫名的惶恐。

    李放沉默了一會,才道,“倘若有位師妹,她生得比曉芙師姊好,天賦比她高,師父非常喜歡她,從她入門就表露出非比尋常的喜愛,師父也許有意將掌門之位傳予她……你會怎麽想?”

    丁敏君腦海裏刹時出現了周芷若的身影,酸溜溜地道,“那誰會不嫉妒呢?我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

    李放:“所以你不可能一開始就喜歡她,照顧她,對她好,她越長大,你越討厭,像越來越討厭曉芙師姊一樣。”

    盡管這樣聽起來有些小氣,可她在李放麵前小氣的時候多著了,她怎樣痛罵紀曉芙,對方也是知道的。丁敏君勉強點了點頭。

    李放麵無表情,“那我們實在不必多言。”

    丁敏君一呆,“為什麽?”她想到周芷若不知道使了什麽迷魂湯,師父竟不責怪,讓她把放弟帶迴來,一時自以為找到了根源,“是周芷若是不是?她同你說了什麽,叫你和我生了嫌隙?”

    李放道,“不是她,是我自己。”

    無法不介懷。

    丁敏君忿忿道,“你還替她遮掩?”

    李放隻是重複,“是我自己。”

    丁敏君隻當他是在替周芷若分辨,一時怒火朝天,甩下他的手,跑迴山門,要去和周芷若對峙,卻被少年拉住,他冷靜地道,“不要找她麻煩。”

    丁敏君眉一豎,“我愛怎樣她,是我的事,她的事,你是管她還是管我?”

    少年隻是靜默了一會,輕聲問,“如果我說的那名師妹……是我自己呢?”

    “你昏頭啦?”丁敏君說,“這有什麽好假設的,又不會成真。”

    少年說,“但它本來就是真的。”

    丁敏君張了張口,一時啞然,李放很少開什麽玩笑,何況他此時這樣認真地說著,她後退了一步,有些小心翼翼和祈求,“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要耍我了,我討厭別人耍弄我。”

    李放自嘲式地笑笑,“那你更該相信了。”

    丁敏君不受控製地迴想起過去的一幕幕,潮水般退卻,迴到源頭。

    李夫人牽著個男裝打扮的小童子,說是她的孩子。

    丁敏君還笑話過這個小師弟男身女相,和女娃一般……從小不肯同人親近,不願別人幫著洗澡,梳頭,問他為什麽,他隻是冷冷瞥你一眼,一個小孩的眼神,看的十幾歲的她都害怕,然後他說,除了我娘,都是壞人。

    丁敏君說,剛才你娘才把你托付給我們了,我們怎麽會是壞人?

    他麵無表情,她不是我娘,我娘在大都。

    然後這小子就跑了,人小鬼大,硬是說要去大都。師父沒辦法,隻能讓靜玄師姊陪他去了一次,據說他找的竟是個女/優伶,已經嫁人,不久病故了。丁敏君隻猜測是不是李夫人請那優伶來府裏過,誤導了他。

    這時想想……

    假如他那時沒有半句謊話……

    若是那優伶是李府主人的外室呢?她生了孩子,會怎麽做?對了,她定不敢說出來的,樂籍與旁籍私通,若是婚配,按律當斬,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嫁進李府。所以她會自己撫養這個孩子,而她身在教坊,達官貴人惡習風行,這孩子又是這樣的相貌,她隻能……

    她隻能……

    所以她教導孩子,不能除和她以外的人太親近!

    丁敏君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從沒轉的這樣快過,她頭腦清明。但神思恍惚,目光頓在少年秀麗絕俗的麵容上,身體竟微微顫抖。

    然後她鬆開了手,跌跌撞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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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釋一下丁師姐對之前的小李沒有男女之情……,單純當師弟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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