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阮罌上山找師父。聽見林間迴蕩著琴聲,知道是師父在奏琴!阮罌摸出師父給的悅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對著布滿凹痕的刀鞘敲了幾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響,唿應琴聲的方向。


    於此同時,遠處,槐樹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劍滄,聽見迴音,嘴角浮現淡淡笑意。知道是誰找來了,他撥亂琴弦,轉瞬空靈的琴音轉變得激越複雜。


    循著琴聲,阮罌找到師父。


    他不悅地瞥她一眼。「你聽音辨物的能力還不夠好,這麽久才找來。」


    「師父故意將旋律奏那麽亂,擾亂了我的耳朵。」她懶洋洋地說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別人。」司徒劍滄擱下琴,轉頭,看見阮罌垂頭喪氣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問。「這個……勞煩師父幫我看看。」她從懷裏抽出帳冊,交給師父。


    司徒劍滄翻開帳本,數算了一會兒,說:「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盤纏就夠了。」


    帳本是阮罌托總管福伯幫她保管的,裏麵記載著阮罌請總管出麵投資的幾間商家紀錄,還有累計的報酬。當然意見都是師父給的。


    阮罌沒架子,跟下人們交情好,阮府的仆人有麻煩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罌處理,幾乎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麽話都能說,連阮罌要去西域的大計,下人也幫著保守秘密。


    「還要半年啊?真久。」阮罌歎氣,以後家裏多個騷包的二娘和三個討厭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問。


    「師父有東西給你。」


    司徒劍滄從袖內抽出卷軸,交給阮罌。


    阮罌攤開,是往西域的地圖,钜細靡遺地描繪路線。師父親手繪製的?瞧那筆觸細膩,是師父的風格。


    司徒劍滄說:「放地上,我解釋給你聽。」


    她將地圖放在草地上展開,司徒劍滄指著地圖指導阮罌。「從長安要經過河西這一帶才能到西域……」他修長的指劃過行經的路徑。「你從京城出發,由這兒走到西域,大約要三個月的路程。」


    圖上標明著沿途的旅店,標記每一鄉鎮該注意的事項,要迴避的險處,哪兒可以添置馬匹乾糧、哪兒治安特壞……阮罌望著地圖,看師父這兒指指,那兒指指,解釋路上切記的事,她聽著,心煩意亂。


    這麽大張地圖?師父花多少時間繪製的?這麽用心?還標明每一處地名?難道……師父是疼她的?師父並不是像外表那麽無情?


    阮罌好感動。她忽然覺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點去吧,能這樣跟師父相處,很好啊。這一想,驀地記起娘說的話——


    女人,都需要愛。


    阮罌惶恐了,這心頭熱唿唿的感受,莫非是愛上師父的徵兆嗎?又想起娘的眼淚,還有爹的薄幸。內心抗拒了,不,不可以愛……男女情愛有什麽好?瞧瞧娘的下場,想跟娘一樣嗎?太可怕了,她竟為了想跟師父相處,忘記去西域對她有多重要。


    阮罌轉頭,看著師父。從樹稍篩落的光影,在師父臉龐閃動。師父專注地陳述往西域的路徑,阮罌卻貪看他英俊的側臉。看著看著,忽然她說:「我愛你。」


    他震住,迴過頭,看見阮罌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樣,讓他想到饑餓的貓,正磨牙張爪,準備熱情地撲向什麽,他心跳漏了半拍。


    「師父,我愛你。」她又說了一次。


    「胡說什麽?」他往後挪,挪出距離,瞪著她。


    她手撐在地,趴著,竟大膽欺近過來,盯著他的眼睛。還說:「我愛你。」


    他眸色一沈,厲聲道:「別開玩笑!」


    阮罌定定瞅著他,臉兒逼得更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她唿出的氣息,近到他覺得那潤著光澤的紅唇,已軟軟熱熱地觸到他的嘴……


    春寒正料峭,但他覺得置身熱夏。表麵維持嚴肅,但內心慌,不留痕跡地又往後退了一些,她卻得寸進尺,放肆的又靠近一點。


    該死,他的身體繃緊,緊得像渴望出鞘的劍。


    假使她再靠近,更靠近一些……他會不顧她感受,強悍反製,將她按倒,狠占住那片唇,深且熱烈地懲罰她,接著再……


    他心煩意亂,招架不住,思緒大亂,沒了主張。


    阮罌倒顯得比他沈穩、鎮定。這丫頭凝視師父,像個嗜血的小「餓」魔。


    「你不愛我,對吧?」她問。


    「對。」司徒劍滄說得斬釘截鐵,可心裏,亂得一塌糊塗。


    「好。」


    「好什麽?」忍不住大聲,他震怒,無名火起。平日自豪能看穿人心,這當頭,竟看不穿這丫頭在想什麽,說什麽「我愛你」,他竟分辨不出她說這話是真是假。從她的表情,他揣測不到。急著想辨識她神情裏的蛛絲馬跡,結果是看得更模糊,內心更混亂。


    「你鬧夠了嗎?」他從齒縫迸出這句,卻像在挽迴頹勢,掩飾自己的狼狽。


    阮罌低頭,摸著心,凝視心窩。「嗯,我習慣了喔……」


    「習慣什麽?」


    「不愛的感覺啊……嗯,還好嘛。」她摸摸眼睛,沒哭;按按心口,不痛。好,也不傷心。「被師父拒絕,我不難過啊,沒什麽大不了嘛,我不需要愛啦!」娘還說女人都需要愛,胡扯。


    「你究竟瞎鬧什麽?」司徒劍滄怒斥,簡直一頭霧水。


    阮罌笑了,退身,坐好,將今兒個家中的事全說給師父聽。


    「唉,你看,我娘這輩子的時間青春啦,都浪費在愛我爹上,結果呢?愛情哪那麽了不起,我不希罕。被拒絕,不被愛,有什麽大不了?你看剛剛你說不愛我,我不傷心。師父也聽見了,我說我愛你,說得多容易。可見得愛這個字,對我沒作用,沒感覺哩!」


    她最喜歡的人是師父,最在意的人是師父,結果師父不愛她,她能無所謂,也不痛心,那麽應該可以將愛撇下了,不再受它影響。阮罌竟得意洋洋起來,還沾沾自喜,彷佛練成大武功。


    好險,沒被師父影響。好險,被拒絕也不難受。她捱得住。


    司徒劍滄那躁動的身心,瞬間冰冷。他凜容,一霎時,不知該為阮罌高興還是悲哀。難解是,她這段話,惹他心頭惆悵,他的感覺,像一下子斬了九十九個人那麽疲累,虛乏。


    「你拿我來試?」


    「是啊。」


    「可笑。」他冷笑。


    「你說過我可以明著利用你嘛。試試你的反應嘍,順便試試我的感覺啊,看樣子你對我來說,沒太大意義。師父不介意吧?不覺得受傷吧?」她嘿嘿笑,眼睛閃著狡光。


    司徒劍滄心頭一震,是作繭自縛,教了個頑徒,很懂得將他的話舉一反三,更懂得將他物盡其用。他哭笑不得,身不由己。他該高興?不,心裏沒高興的感覺。


    司徒劍滄忽然間明白了,傷心,兩個字,描述的正是這種感覺。


    「沒有感情,就不會受傷。」但現在,他明白受傷是什麽感覺。


    像說給自己聽,司徒劍滄對阮罌的行徑下了注解。


    「是啊,的確是,沒感情就不會受傷。」阮罌默念一遍,笑盈盈說:「像我母親早想開的話,就不會吃苦受罪了,對吧?」


    阮罌唏噓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撥一下弦,響音清脆。


    「師父不愛阮罌,阮罌也不愛師父。師父誰都不愛,阮罌也學你,誰都不愛。」


    她又撥了一下琴弦,那響音震痛司徒劍滄的心。


    阮罌又說:「將來我去西域流浪,到處玩,像我爺爺,到處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窩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處跑。將來,我要跑得遠遠,情願讓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驟冷。「師父,我要當個很無情的人。」


    「好,就當個無情的家夥。」他的聲音喑啞,冷厲的眸子,反變得異常溫柔。


    「像師父,我從沒看你傷心,你那麽無情,才是最快樂的。我跟師父學。」


    不,他不快樂。阮罌誤解了,他會這樣,是不得已。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麽冷漠,他冷漠是因為……


    糟,他眼睛好澀。他怎麽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來?


    忽地出手,拉她過來,按坐在他麵前。


    「等一下練劍,把頭發紮好。」


    司徒劍滄幫阮罌紮頭發,挑起發絲,一束束交錯綁緊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劍滄心亂如麻,愁腸百結,心裏布滿的,是一幕幕不堪迴首的過往。他豈是個天生的無情人?是命運造化,讓他選擇冷眼看世情。


    「阮罌。」


    「嗯?」


    「你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對她沒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麽意思?」


    他沒多作解釋,隻說:「以後去西域,就高高興興地做你喜歡的事。生命很可貴,你活著,才能談夢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狀況,記住,保命最要緊,不可莽撞衝動,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將密密的發一束束紮好,司徒劍滄暗暗驚訝著,驚訝自己能用這麽溫柔的口氣說話。原來要碰上喜歡的,人的聲音就會改變。


    阮罌望著草地上閃耀的陽光。「師父,你有夢想嗎?」


    「沒有。」


    「我以為考狀元是你的夢想。」


    「師父考狀元,是為著見到皇上。」


    「為什麽要見皇上?」


    「要辦一件事。」


    「什麽事?」


    司徒劍滄敲她的頭。「問那麽多幹麽?」


    日後,阮罌迴想到這天,才震驚地領悟到,以上這些談話,是師父愛她的伏筆。有人關心是放嘴巴上的,說我愛你,承諾要對你怎麽好,給你很多保證。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將愛放在麵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迴饋地,偷偷將你收進心裏。


    愛不愛,不能用問的。


    在將來,會有那麽一天,阮罌懊惱自己不夠細心。


    曾經,在師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師父的行為舉止,一點點,透露著關懷的訊息。她沒聽見他說喜歡,說愛你,就認定那些訊息,是毫無意義的訊息。


    終於明白過來的那天,她才甘心對愛低頭,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舉辦一次的會試。通過會試,才能參與殿試。會試由禮部主持,錄取三百名貢士,第一名叫「會元」。考生一旦進入春闈,要四天後,才放出來。每個人要先把這幾日的吃食準備好,帶進考場。


    二月,城內,旅館住滿考生跟隨行的親友團。飯館大爆滿,滿街叫賣曆來的考古題。茶館那一窩、這一窩,都是埋頭苦讀的書生。


    有一名書販,正抱著抄寫的題庫,扯著喉嚨嚷:「想高中會元的快來喔,買了前途似錦,不買一定後悔——」


    大家圍過來,追問:「是不是真的有用?」


    書販滿口保證:「當然!有買有保佑,才一文錢,一文錢哪!」


    「那麽厲害,你早中會元啦,還在這兒賣什麽考古題。」


    大夥兒笑。


    書販清清喉嚨。「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賣的是畢生心血,我雖然沒考中會元,但我爺爺會試考過十次!我阿爹考過十三次,我呢,我考過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臉了。「你們一家三口,爺到孫,統共考過三十次,沒一個中,還敢賣我們題庫?」


    書販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老兄,我阿元沒福氣又沒慧根,天生不是讀書料.但你們幾位大爺看來多有福氣相,題目是死的,腦袋是活的,你們買了做參考,頂好的嘛!才一文錢,就買了我們王家爺到孫三十次的經驗——」


    有理,大家衝上去搶著要。


    「別搶,別搶,慢慢來……」


    一張題庫,被風吹跑,半空翻飛。


    茶樓二樓的窗口,伸出一隻纖手,截住紙張,拿進來,放桌上。


    「都在準備考試,你怎麽不參加?」阮罌問高飛揚。


    「我對念書沒興趣。高飛揚瞧著卷上題目,全部看不懂!


    「你隻對『壯壯的老虎』有興趣。」她一語雙關。


    「噓、噓——」怕被聽見,高飛揚噓她。


    「男兒要有誌氣,你現在參加考試,從舉人開始考,一路去考到狀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說憑我的資質,等考到狀元她長草了。」


    「長草?」


    「躺進墳墓,墳墓長草。」


    「我對你有信心,去,高飛揚,你開始準備考試,慢慢準備,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飛揚冷瞅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慫恿我考試,想拖延我們的婚事。」


    「聽我母親說,你娘要來提親了。」阮罌惱著。


    「是啊,我家一脈單傳,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壯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時間緊迫,看樣子這幾日她就得動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但親事是兩家長輩訂的,我們能怎麽辦?」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飛揚瞼色大變。「那還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聲警告:「我明著跟你說了,當初要不是我家借你們阮家周轉金,阮家布行早沒了。我知道你膽子大,這些年的表現全裝出來的,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野。可我告訴你,我也不想成親,但我沒你那些瘋念頭,不像你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麵,做出大不孝的事——」


    「得了,別說了,懦夫。」


    「欸,又罵我?!」


    「難道你都不掙紮?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明知沒用的反抗,還反抗幹麽呢?」


    「說得真好聽,要嫁到別人家的是我不是你,要伺候你們一家的是我不是你,將來要生養小孩的是我不是你……」她講著講著上火了。


    「我在跟你講道理啊,妹子。做人要是不孝,會遭天譴的,會——」


    「死亡之蟲通體紅色長得像……」


    「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啊啦啦啦啦哇哈哈哈哈,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聽不見不要講……」


    高飛揚又表演起乩了,瘋了似地搞住耳,亂吼亂叫亂跺腳,把旁桌客人嚇到。


    哼,虛長那麽多歲,膽子沒跟著長大。阮罌冷笑,在高飛揚掩雙耳,亂吼亂嚷的當頭,說:「再會了,高飛揚。」


    她就快動身往西域去,實踐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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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就是二月八日。


    天未亮,司徒劍滄走出屋外,立在幽藍的天地間。巨梟看見主子,飛下來,棲在他的右肩上。


    司徒劍滄焚香,朝西拜,敬告父親,他正一步步完成允諾父親的事。


    迴屋內,他開始整理包袱,三片大餅,五個饅頭,如此隨便,就是他入會場後,四天整的糧食。假若父母健在,將會有人為他準備吃食,同赴考場,而爹娘的麵目,如今都模糊了……這時候,阮罌正在做什麽?他想起這些年,跟他互動最頻密的徒兒。前日,她來辭行,說這幾天就動身往西域,日子就選在二月九日。


    「那麽,我在這裏,先祝師父考試順利嘍。」那丫頭笑著說。「這些年,謝謝師父的指導。」


    就簡單幾句,了結了師徒的緣分。


    打從那天,聽見阮罌辭行後,他就開始失眠,直到這刻。這丫頭,沒預告的,就來說這麽一下,他沒心理準備,沒想到那是最後一天見麵。


    她穿著最愛的紫衣裳,動作表情,和平時沒兩樣,眉眼間看不出一絲舍不得。甚至,音調裏還帶著激動喜悅,彷佛跟他告別,沒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綿綿的早晨,濕氣濃重。


    他離家,目送的,是巨梟的黃眼睛。雨勢不大,他懶得打傘。


    走入巨樹林,經過阮罌曾窩過,有著大洞的老樹。他停步,注視樹幹的空洞,彷佛又看見,曾窩在裏麵的天真少女。


    司徒劍滄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樹皮,竟已經開始懷念起這惱人精。他撇開思念,邁步前行,穿越巨樹林,走在山林小徑,忽地,愣住了。


    是錯覺嗎?煙霧彌漫的小徑前方,打著紅傘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著他。


    「阮罌?」


    阮罌上前,左手挽著個竹籃,右手的傘,移向他頂上,幫他擋雨。


    「早啊,師父。」煙氣從那粉紅小嘴飄出散去。


    「一大早來做什麽?」


    「有事急著見你。」


    「快說,我還趕著考試。」又要他幫什麽了?


    「很簡單的事,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啦!」阮罌指著他肩上的包袱。「師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麽?」


    「借一下,拜托。」


    司徒劍滄拽下,交給她。他看阮罌把傘放下,蹲下來,擱落竹籃子。再打開師父的包袱,看了看,將他準備的大餅、饅頭,全拿出來,扔到地上。


    「你——」正生氣要罵,驀地住口。看她笑著,打開她的竹籃子,將籃子裏的東西,一一放入包袱內。分別是六塊紅豆鬆糕、五個綠豆大餅、七片乾牛肉、四個栗子糕、三個粽子、八個饅頭。


    一下子,那貧窮空虛的包袱,塞滿了。重新將包袱打好,阮罌遞給師父。


    「喏,拿去。」


    「……」司徒劍滄怔望著。


    「拿去啊!」她笑了,幫他掛上肩膀。


    她調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說:「我不喜歡欠人情,這五年,謝謝師父關照,這些吃的就當徒兒報答您。師父什麽也不需要,但總要吃吧?這都是徒兒做的,你也知道我沒有烹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鬧胃疼的硬饅頭好多了……」


    「多事。」他強裝冷漠,可心裏酸著,震蕩著。


    「考試要是鬧胃疼,我看你還考什麽哩!」阮罌從腰際,解下個東西,拉住師父的手,將東西塞入他的掌心裏。


    「這,也是給師父的,以後我們大概是不會再碰麵了,我去了西域以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迴長安……就這樣,徒兒沒話說了。你也該走了,師父,我目送你。」


    重新邁開腳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沒迴頭望,但能感覺那雙美麗的眼睛,注視著他。司徒劍滄走著,邊打開掌心,看見她給的東西。


    那東西,很多考生也有,都會帶上。那是做娘的會繡給愛子,做女人的會繡給意中人,代表考運亨通、寄予鼓勵、期盼祝福和無盡關懷的,豔紅色的「連中三元」荷包。


    好俗氣。


    司徒劍滄皺了皺眉,怎可以帶這俗物,有違他的作風。晨霧,潤澤雙目,濡濕眼瞳,還是,濕潤眼睛的,不是霧,而是……


    阮罌還看著他嗎?希望沒有。因為他很呆地,緊握荷包,竟濕了眼睛。他頭也沒迴地直往前走,不想讓阮罌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師父離開,阮罌想著,這該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吧?


    師父急著趕考,她怕耽誤師父,就沒跟師父說教她迷上西域的爺爺,昨天迴來了。


    為了找死亡之蟲,消失五年多,爺爺有沒有看見死亡之蟲?她不知道。她想問,但沒辦法問,因為爺爺的耳朵沒了,聽不見。就算聽見了,爺爺也沒嘴巴答,爺爺的嘴巴也沒了。沒了耳朵、沒了嘴巴的爺爺,或許還可以試著用眼神做溝通,可是就連眼睛,爺爺都沒了。這就麻煩了!


    她爺爺不是走迴來的,是窩在瓶裏,化成白粉,讓陌生商人帶迴來的。商人說,兩年前,跟駱駝商隊往絲綢之路做生意,遇上隻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爺爺。


    商人讚歎。「沒想到八十幾歲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爺爺加入他們的商隊,後來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將來若去長安,將骨灰送去阮家。


    看見骨灰,阮罌的爹怎麽說的?


    他哭著說:「真傻啊,放著我給他的榮華富貴不享受,跑去野蠻地方受苦,命都沒了,找什麽死亡之蟲?值得嗎?」


    阮罌心裏犯嘀咕。「難道像你這樣一天到晚飲酒作樂,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讓妻傷心,才叫聰明?」


    娘呢?娘又是怎麽說的?


    娘也哭。「早勸他年紀大了,別想著往外跑,就不聽,如果聽我的好好待在家裏,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說不定還能活過百年……」


    阮罌心裏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溫良賢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業大,結果呢?」阮彎心裏哼哼嘖嘖。「你開心嗎?」


    爹又跟變成骨灰的他爹說:「可憐的爹,你不知道你終於有孫子了啊,而且是三個哪!」


    此話一出,二娘柳姚姚立刻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對著爺爺的骨灰哭,並認夏地虛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腸寸寸斷。這時,阮罌的娘臉就綠了。三個寶貝孫子,她呢?隻一個女兒。


    阮罌覺得很荒謬,爺爺死在西域,還頂不賴的,她才不哭哩!那樣勝過悶在這裏,庸俗到老。還有件大事,阮罌沒跟師父說,而且還是個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號,高家就正式提親了。這陣子兩家長輩,來往密切,交往熱絡,可以說除了正式提親外,其他關於成親日、地點、嫁裳、餅大小,等等等兩家都密切商討過。阮罌跟高飛揚這兩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沒人問意見,也不需問,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這些長輩。真正高興的,好像也隻有他們。


    高飛揚愁眉苦瞼,連著幾天跟阮罌訴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歡的壯虎成親。可這家夥埋怨歸埋怨,還是認命地聽任安排,不反抗,敢情隻是抱怨來玩的?抱怨來應景的?


    嗟,沒原則。阮罌呢?阮罌也表現出最大的熱誠去配合大人們,就當是她離家前的最後一場表演吧!


    爹娘問她:「嫁裳這個款式好不好?」


    「好。」難道我說討厭紅嫁裳你們會聽?去——


    爹娘說:「成親日就訂在下月六號如何?」


    「行。」難道請你們訂在百年後的一月七號你們肯?嗟——


    高夫人望著阮罌肚子說:「罌罌以後要努力幫我們高家多添幾個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讓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罌的娘,瞬間變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當下,阮罌沒迴話,微笑作答。


    看吧?悶死人了,什麽跟什麽嘛?每天關心的都是這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阮罌想像遙遠西域,想到即將去探險,熱血沸騰哪!


    阮罌預定二月九號這天晚上,要來個義無反顧,牽連阮府上下,連著高家,四十幾口人畜的逃婚行動。這逃婚行為,很快地會被好事者大肆傳播,成為二月長安城最熱門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罌,毀了跟高大爺獨子的婚約。唉呀,光想就覺得這事不得了、嚇嚇叫。


    畢竟小時候蹺家,阮家還隻是個經營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罌再放肆,都不會變成大消息。而今十八歲了,阮家布行在城內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蹺家逃婚,自然更擲地有聲。


    再加上高九戈大爺的酒館生意旺旺旺,連朝中都有靠他讚助籠絡的官,算是有頭有臉大人物。那麽阮罌這一蹺家逃婚,果真要轟動長安城。她這臨別一蹺,也算蹺得轟轟烈烈,氣勢磅礴,不枉阮罌是大冒險家阮奇石的孫女。


    萬事俱備,東風不欠,很順利,都很順利。


    五萬白銀帶上,要乘的馬買好停在馬販家。師父精心繪製的地圖,路徑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備好。九日傍晚,阮罌先去跟大廚告別。


    在灶房,大廚握著阮罌的手,眼都哭腫了。「小姐,一路順風。俺做了粗糧,您帶上,沿路不要餓著。」大廚看著阮罌長大,他有腰痛的職業病,大小姐好幾次主動幫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獨行,誌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計。


    阮罌拍拍大廚的背。「酒少喝一點,以後喝醉,可沒人幫你掩護了。」


    再到下人住的後屋去。到此為止,都還很順利,很順利。後屋大廳,共十二個男仆七個女婢,早等在那兒,給小姐送行。


    「小姐,我會記得你對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現在還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氣喘,是阮罌主動請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會記得你給我吃過的那些好東西。」貪吃的勤兒,常讓小姐請客呢!


    「小姐,我也會水遠惦記著您。您是俺的恩人。」說話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幫派老大,是阮罌幫他擺平。當時怎麽擺平的?她喬裝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個幫派差點瓦解。


    阮罌拜托大家:「往後,請各位代我孝順我娘。」


    「沒問題。」


    「一定。」


    到此為止,也都還很順利,很順利。


    剩下最後步驟,見娘最後一麵,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憐的娘。走進娘的房裏,見她娘親正伏在桌前,正在縫著什麽。


    「不歇著,還忙什麽啊?」阮罌過去瞧。


    「就一點針線活。」阮夫人抬頭道。


    嘎——這一抬頭,把阮罌嚇退三大步,怎迴事?母親眼下有大暗影,兩頰凹陷,麵色臘黃,笑容疲憊。


    「娘在給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這鞋,讓你一路好走,將來在夫家快快樂樂的。」


    「別累壞了。」阮罌心虛地笑了笑。


    阮夫人縫得起勁。「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啊!」不小心讓針戳到。


    「小心。」阮罌忙拿帕子,幫母親擦去指尖的血漬。「別做了,用買的就行了。」


    「幫你做鞋,娘高興啊,就算讓針刺幾下又有什麽關係?不痛的。」


    「晚了,歇著吧。」


    「不,娘要快點做,因為娘還有——」阮夫人去打開衣箱,拿出袍子。「這袍子也是要讓你帶去高家穿的,還沒繡完呢!還有這個……」又撈出一件裙。「這裙也快繡好了,娘特地繡了能帶來好運的鳳凰,還有這個——」


    還有?阮罌麵色發白,愣在牆前。「娘,你會不會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陸陸續續拿出未完成的荷包、手絹、衣裳、裙子、襯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罌出嫁前做給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麵色枯黃,這樣搞下去,還有命嗎?


    阮罌既沒高興,又不感動,隻覺得有很大的壓力。她就要蹺家到遙遠的西域去,留下爛攤子讓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說:「我不累……真的。我開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嗬!阮罌哭笑不得,娘的行為,害她想到高飛揚前幾天在茶樓說的話——


    「我不像你那麽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麽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麵,做出大不孝的事……」


    剛剛鬥誌高昂,一切都順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麵對娘,她忽地整個人虛掉。阮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親情真是最綁縛人的束西,眼看娘這麽興奮,連笑容都恍惚,萬一發現她逃婚,會不會崩潰啊?


    阮罌試探地問:「娘……女兒,可以跟你說說心裏話嗎,你願意聽嗎?」


    「傻丫頭。」摟住女兒,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還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什麽都能說?」


    「跟自己的娘還有什麽不能講的。」


    「我不嫁高飛揚。」她咬牙一口氣講完。


    阮夫人反應很快,馬上跳起,瞪住女兒。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豬飛過,整個人呆掉。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再問一遍。


    「我不想嫁高飛揚。」再說一次。


    現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麵對的不是親生女兒,而是個陌生人,她一副聽不懂不了解的樣子。


    「我甚至想逃婚,這親事是你們訂下的,你覺得對我好,但我不喜歡。我想退婚,隻有退婚,我才會快樂,你希望女兒快樂吧?」


    阮夫人聽了半天,唯一聽進去的是那兩個字——


    「退婚?」阮夫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哪,現在看著女兒像看著叛徒。「這麽丟臉的話你也講得出來?」


    「其實女兒一直有個夢想——」


    「我被你氣死了!」


    「一直想像爺爺那樣去——」


    「退婚是多嚴重的事,你要讓我們以後都抬不起頭嗎?!」


    「我很向往過那種自由自在的——」


    「還敢說要逃婚?你有沒有為我想?」


    「先聽我說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這麽失敗的女兒是我的錯,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阮罌怔住。她沒一句話可以講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斷。


    「我知道了,別激動,我說說而已,我不退婚,我隻是一時還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歡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馬上變迴阮夫人那個虛偽的乖女兒。


    阮夫人這才緩了麵色,搗著心口,既感動又擔心地說:「罌罌,你都這麽大了,不要講這麽孩子氣的話,不要嚇娘啊!」


    阮罌再三保證她會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讓她離開。


    唉,眼看娘那麽激動,連自殺都講出來,阮罌還逃得下去?


    照、逃、不、誤!


    豈止照逃不誤,還比預定逃的時間提早兩個時辰。馬上逃,立刻逃,逃得遠遠,逃得義無反顧、理直氣壯!


    阮罌策馬出城,狂風打痛臉龐,一雙黑色眼瞳,因為憤怒而更明亮。


    阮罌恨恨地想——家裏的下人們,全不懂她奇怪的夢想,但願意傾聽,試著了解。他們不是她最親的人,卻願意讓出耳朵,讓她說真心話,在他們麵前,她能自在地當個表裏如一的阮罌。可最親密的娘親呢,一句都聽不進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諷刺,也真難受,偏偏娘口中講著的,都是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滿山遍野,傳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蟲。要去讓老鷹在頂上嘶叫,讓駱駝的響鈐震得耳鳴,再去跟危險的響馬幹架,見識異族人的模樣,是紅頭發還是藍眼睛?想像這些,令阮罌熱血沸騰,情緒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殺,跟高家謝罪。」


    駕!她陡地勒住駿馬,心髒咚咚撞著胸坎,目眶發燙……


    阮夫人的話如一條無形繩索,勒住阮罌的喉嚨。緊緊地,錮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蒼茫,荒野無上盡延伸。


    阮罌雙目一凜,彷佛在那空虛荒野間,看見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聰明睿智,是她明燈。


    阮罌牙一咬。「駕!」她掉轉馬身,往迴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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