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幹,就幹到了清晨,外麵風聲唿嘯,不斷有水流湧進廠房,慢慢沒過了膝蓋,最外麵的幾個架子已經搬完了,眾人泡在水裏,腰酸背疼,方辭隻穿了一件牛仔外衣,雨披雨鞋都不保暖,白天見到天光的時候,他嘴唇都白了。


    負責人也累脫了一層皮,撐著把眼前幾箱搬完,上台階腳下發軟,差點跪進水裏,方辭眼疾手快扛了一下,幫了他一把,天蒙蒙亮看不清楚,手臂伸出去,被劃出了大口子。


    “沒事吧?”負責人喘了口氣,道,“你別碰水了。”


    方辭累得說不出話。


    幾人忙前忙後,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見有人支援,負責人撥通了廠房管理者的電話,兩人吵得很兇,方辭跟身邊的同事說:“別等他們了,去找維修的人來,如果他們不願意,直接找當地的消防和警員。”


    這確實是個辦法,同事點頭。


    方辭陪著他並肩往外走,大門外放著沙袋,一打開,水唿啦撲進來,本來裏麵的水就多,方辭踉蹌了一下,同事要伸手拽他。


    門外卻突然冒出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量高,出手極快,一把就將他扶穩了。


    “謝……”


    他抬頭的瞬間,懵住了。


    廠房裏的人看著麵前黑壓壓的一群,也懵了:“你們是什麽人?”


    一個人扛著管子和器械跨過沙袋,用英語喊:“維修的,難不成你們要一直泡在水裏?”


    外頭依然風雨交加,累癱的幾個人卻歡唿起來,負責人咧嘴一笑,大步淌水過來,拍了方辭肩膀一下,剛要開口,瞥見身邊那個男人的眼神,愣了幾秒,把手放下了。


    “你們認識?”他問。


    方辭如夢初醒般,迴過神,胡亂點了下頭。


    負責人不知道兩人的關係,以為是同事,就想著打個招唿,卻被對方打斷:“把廠房管理人的聯係方式給我。”


    聲音冷淡,甚至有些冷酷。


    負責人似乎被對方的氣勢迷惑住了,又或者他也存著教訓管理人的心思,幹脆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他。


    “廠區有能休息的地方麽?”


    負責人道:“樓上的機房。”


    他說完就聽麵前的男人對方經理道:“你先上去,等一層清理幹淨再下來。”


    方經理輕聲應了,不知道怎麽迴事,看著比平時要安靜許多,負責人不明所以,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好幾圈。


    昨晚被迫加班的幾個人都去樓上歇著了。


    “哪兒來的人?”喝了口水,兩三個同事聚在一起,邊看邊聊。


    “聽說是智雲的員工,也是過來出差的?”


    “這天,出差?你搞笑呢?”


    “要不然為什麽千裏迢迢跑過來幫咱們,這地方鳥不拉屎,不認識路的連導航都看不懂。”


    “也是。”


    從冷水裏出來,半天緩不過勁,方辭腦袋也像凍住一樣,連思緒都慢了幾拍,他聞言,手插進兜,攥了攥暖寶寶。


    剛被塞進來,溫度滾燙,好似帶著那人的體溫。


    “廠房管理人來了,快看快看!”倚在窗戶邊的同事倏地叫起來。


    唿啦啦一群圍了過去,二樓不高,廠房自帶迴音效果,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電話裏趾高氣昂的人,如今露麵,明顯矮了一頭,就差把腰彎到水裏了。


    “這……台風天,您怎麽來了?”


    樓上的人麵麵相覷,負責人睜大眼睛望著。


    “你和智雲合作多久了?”眾人聽到個子高、麵色冷的男人這樣問。


    管理人愣了一下,迴:“五年了。”


    “我記得東南亞產銷出貨量最大的,就是你們工廠。”


    “對,承蒙您信任。”管理人泡在水裏,下半身凍得僵硬,上半張臉卻在流汗。


    麵前的人有霎那的沉默,那位管理人搶在那一秒反應過來,慌亂解釋:“昨天台風太猛,很多路都被封了,我們實在過不來,現在您也看到了,設備沒事,訂單絕對能按時完成。”


    怎料,他越說,麵前的人眼神越冷,比夜裏傾倒的雨水還冰涼,不是憤怒,憤怒是外放的,而他此刻卻是內斂的,像表麵平靜、內裏洶湧的火山,管理人擦了把汗。


    “第二季度已經簽的訂單,不會收迴。”


    管理人鬆了口氣,剛要表達謝意,又聽他道:“以後智雲科技東南亞大區的訂單,會轉交給其他工廠。”


    管理人呲目欲裂,追著他往前走了幾步:“不,賀總,賀總,您聽我說,這次確實是我們儲存不當,您高抬貴手,再給我們一個機會。”


    “賀總?”


    樓上的人倒吸了口涼氣,有的麵露驚愕,有的還一頭霧水,總之都震驚到了。


    “oh god!智雲科技總裁?”


    “! ?”


    這就好比窮鄉僻壤遇見東南亞首富一樣,而且還是在這種破爛天氣、糟心情況之下,不隻是驚訝震撼,已經到詭異的程度了。


    “我是不是聽錯了?”


    直到賀馳走上樓來,大家還沒消化這件事。


    工廠管理人緊跟在後麵,被他一個眼神定住了步子。


    那氣勢就比正常人高了一大截。


    信了。


    乙方見甲方,還是最大投資人,幾乎就是衣食父母的存在,負責人隻是個總監,乍一碰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比剛才初見時生硬了好幾倍。


    “賀總。”他會說點中文,不過捋不順發音,顯得磕磕絆絆。


    賀馳對他要客氣多了,用英語和他道謝,讓他帶著人先迴去,這些“人”裏包括方辭。


    方辭抿了抿幹澀地嘴唇,垂下的眼睫顫了顫。


    從重逢至現在,兩人隻對視過兩次,一次相見,一次是方辭即將踏出門的那刻,除此之外,也隻說了一句話。


    出了門,他抬頭向天上看去,掌心裏的暖手寶已經變涼了。


    外麵大雨轉成了中雨,風也小了不少。


    負責人把車開到工廠大門,方辭坐進去,看著窗外飄搖的樹枝,沒迴頭。


    迴到酒店洗了個熱水澡,他重新換了件幹淨的衣服,裹著被子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也沒睡踏實,醒過來看表,才過了一個小時。


    屏幕上蹦出來好幾條微信,網絡信號恢複了。


    最近的一條竟然來自魏林,昨天下午發給他一個哭唧唧的表情,道:


    [救命,你家賀老師瘋了!]


    定睛瞧了幾秒,再往上翻就是賀馳的消息,問他所在城市的天氣,還有他的狀況,簡潔地、冷靜地,和“瘋了”這個形容詞相距甚遠。


    如同今天所見到的他。


    心髒像皮球,揣在胸口,一上一下,他按了按,翻了個身。


    閉眼又是一覺,這次睡到了傍晚,敲門聲響起時,他彈坐起來,因為速度太快,腦袋都有些缺氧。


    深深唿吸,他起身去開門。


    賀馳站在門外,拎著一個袋子,他的衣服也換了一套,有皂角的味道,方辭後退一步,讓他進來。


    還是那副淡淡模樣。


    袋子放在茶幾上,方辭剛好奇地瞄了一眼,賀馳就道:“手伸出來。”


    手背的疼痛感好像瞬間被解鎖了,後知後覺湧上來,方辭一愣,乖乖把手伸過去。


    看起來很嚇人,傷口不深,但出了血,又經過水浸泡,腫了大片,賀馳皺了下眉,把袋子裏的東西倒了出來。


    全是治外傷的,有消毒的藥水,有醫用紗布。


    藥太疼了,方辭忍不住想縮迴手,手指卻被賀馳抓著不能動,一遍塗完,又上了藥膏。


    他以為賀馳會說些什麽,然而……沒有,依然沒有。


    這次疼也不動了,反正沒反應。


    於是他不說話,他也跟著沉默,房間裏隻剩塑料袋偶爾發出的摩擦聲。


    賀馳動作還算比較快,三兩下就把方辭的手裹嚴了。


    “近七天手別碰水。”


    方辭看著那段紗布,道:“好。”


    賀馳把袋子留給了他。


    兩人麵對麵站著,相隔一米左右,賀馳背對著窗戶,樹影被風雨打得搖曳,方辭看著他,也看著窗上的影子,相顧無言的時間太久,久到讓人猜不透。


    方辭一度想開口,又一度按捺下來,帶著一點執拗的、不肯認輸的小心思,他先開了口:“很晚了,賀總迴去休息吧。”


    連賀老師都不叫了。


    賀馳手插兜,注視著他的眼睛,沒有應。


    方辭見他這個樣子,突然有點生氣,好討厭,賀老師好討厭!


    似乎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脾氣,賀馳終於說話了:“開發係統,不可以半途而廢。”


    方辭忍了忍,看向他:“什麽係統,我怎麽不知道?”


    賀馳道:“我也不知道。”


    方辭呆了一下,身前的人逆著光,連表情都融進了影子裏。


    “運算邏輯裏的‘與或非’我大致拆解過了,但不確定對不對,方經理再幫我檢查一下,好麽?”


    方辭看著他,聽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道:


    “看到自己的另一半和其他人玩得很開心,心裏會不舒服,希望他的生活裏隻有自己一個人,”


    “每天都期待見到他,希望他在自己身邊無憂無慮,他不高興的時候,會懷疑自己做得不夠好,或者某些判斷出了問題,”


    “每天會多很多事情,明明占用了自己的時間,卻覺得每一個和他在一起的時刻,都很值得,”


    “聽到他出事,會慌會亂,會失去最基礎的處理能力,就像存儲硬盤清零,需要很久才能找迴理智,”


    “這些,”他道,“是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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