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大褚皇城的青石板,被馬蹄踏出清脆聲響。


    黑鱗衛從門戶之中走出,老老實實來到馬車位置,當起了駕車車夫。


    “先生說,這一路山山水水走來,小謝山主辛苦了……刻意找了間地段幽靜的宅子。”


    這位黑鱗衛倒是與謝玄衣先前所見的不太相同。


    以往見到的黑鱗衛,大多沉默寡言。


    但這位,倒是挺善談。


    這一路有些漫長。


    路上,黑鱗衛主動為謝玄衣介紹起了大褚皇城的變化。


    “先生還說,您在外執行任務,很久沒有迴來過了,讓我一定要介紹介紹皇城的構造。”


    “這些年,大褚皇城有不少改動,原先的一百零八坊,許多處都迎來了重新鋪設。”


    馬車順著皇城中軸線前進。


    這黑鱗衛從懷中取出了一份新版校正的地圖,送到了謝玄衣手上,除此之外,還認真細致地講了一遍皇城近年的變動……因為北境鎮守使罷黜之故,聖後將這些名門將後全都斂入麾下,大褚皇城內的“平衡”發生了變化,這一百零八坊自然要重新調整。


    戰事平息之後,那些北郡名門自然“落魄”,能被接到皇城,其實也算是一樁幸事。


    褚帝崩殂。


    乃是國之大厄。


    聖後可以將他們召迴皇城……也可以換另外一種處置方式。


    謝玄衣捧著地圖,一板一眼,與自己記憶中的皇城對比。


    的確有許多處不同。


    他默默聽完講解,好奇問道:“閣下是專門司職書樓的‘黑鱗衛’麽?”


    這黑鱗衛怔了怔,沒想到這位小謝山主的關注點這麽奇特。


    “許多年前,先生救了我一命,給我指了一條明路。”


    他輕聲說道:“後來,我僥幸成為一名黑鱗衛,黑鱗衛大多服務於皇族,但書樓地位特殊,先生開口將我要了過去,我便為書樓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兒。”


    這句話,聽起來輕巧。


    但謝玄衣知道……黑鱗衛也有品級高下之分,腰牌上紋繡的龍鱗數量,便意味著黑鱗衛的等級。


    眼前這男人,佩戴著九片龍鱗的黑鱗玉牌。


    九鱗黑鱗衛,整個大褚王朝,數量隻有數十位。


    即便是秦家這樣的異姓王府,也隻能配備一位九鱗黑鱗衛,這是與大褚皇族關係匪淺的象征,九鱗黑鱗衛的境界通常在洞天境左右,雖然無法與陰神尊者相比,但他們的身份,也意味著“皇族”的威嚴。


    想成為九鱗黑鱗衛,絕非易事。


    也絕不是僥幸可言。


    拋開這一點。


    書樓可不會隨意“招人”,以陳鏡玄的性格,絕不會隨便討要一位黑鱗衛,為書樓做事。


    從救下,到指點,栽培,再到最後“功成”。


    陳鏡玄是早早就布好了局,親自培養出這麽一位九鱗黑鱗衛心腹。


    謝玄衣笑著問道:“不知閣下怎麽稱唿?”


    “無名之輩,不值一提。”


    這黑鱗衛笑著搖了搖頭。


    “這世上哪有什麽無名之輩……”


    謝玄衣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哪怕是黑鱗衛,也有卸甲之時。”


    “這句話,怎麽聽著耳熟呢,先生好像對我說過。”


    男人揉了揉麵頰,深吸一口氣,咧嘴笑道:“在下姓桑,名正,平日裏負責為書樓跑腿,做些看家護院的瑣碎事兒。小謝山主若不嫌棄,喊一聲‘桑護衛’就可以……到了。”


    話音落地,馬車正好停下,停在一處小巷之前。


    “桑正……我記住這個名字了。”


    謝玄衣掀開車簾,神色有些複雜。


    這是一間寬闊府邸,足以容納數十人生活,而且地段相當不錯,正好位於林蔭之末,微風陣陣,甚是清涼。


    燈籠早早被人點燃,掛在府邸門匾之前,院門微微敞開一線,可以窺見一片清淨庭院。


    兩尊石獅子坐姿威嚴,恭迎主人迴歸。


    謝玄衣默默仰首看著這間府邸,上麵掛著的門匾字跡斑駁模糊。


    這上麵模糊的二字,其實是陳府。


    這是許多年前,陳鏡玄自己居住的地方。


    現如今……他貴為國師,久居書樓,平日裏與渾圓儀作伴,自然也不會迴到這裏。


    但畢竟是“國師舊居”,這間府邸常常被人打掃,依舊嶄新如初。


    謝玄衣本想親自扛著段照迴府,但奈何桑正太勤快,還未開口,就扛著小家夥下了馬車,像是扛著米袋一樣腳步輕快……這位九鱗黑鱗衛,看年齡應該有四十多歲了,金身五重境,雖然境界不高,但在黑鱗衛中已經算是佼佼者。


    真正有能力成就陰神境的,哪有人再願意屈尊當黑鱗衛?


    “如此一來,小謝山主這邊的住所,便算是安排妥當。”


    桑正沉聲道:“恕我告退,在下要迴書樓複命了。”


    “稍等。”


    謝玄衣平靜道:“桑護衛莫急,捎上我一起。”


    桑正愣了一下。


    謝玄衣兩根手指並攏,輕輕遞出一縷神念,送入段照心海之中,醒來就能看見。


    都是一些必要叮囑。


    南門那場問拳,小家夥精疲力盡,但畢竟天賦異稟,又是皮糙肉厚的金剛體魄,指不定三更半夜就會睡醒,謝玄衣送了一份大褚皇城地圖,以及注意事項,免得這小家夥睡醒再惹出什麽是非。


    不過,真闖了禍,謝玄衣也不擔心。


    這小子是忘憂島主兒子。


    捅破了天大窟窿。


    也是忘憂島主來補。


    ……


    ……


    “先生,我還要跪多久啊?”


    薑奇虎眼睜睜看著先生寫了一份又一份書卷批注,從天亮寫到天黑,他跪得有些麻木了,先生還沒有停筆的意思。


    這笨虎實在有些想不明白。


    別人都是紅袖研墨,素手添香。


    為什麽這等差事,先生偏偏讓自己一個粗人來看。


    他是武將,不是文臣!


    “快了。”


    陳鏡玄沒有抬頭,隻是略微瞥了眼外麵。


    天色已暗。


    玉案這邊,也暗了下來。堆起來的書卷,遮掩了搖曳的燭火。


    “桑護衛應該快迴來了。”


    他平靜道:“你去添一杯茶。”


    “……好吧。”


    薑奇虎歎了一聲,以往都是桑正給自己添茶,這次真是倒反天罡了,不過先生的話,他不敢不從。


    “沏完這杯茶,你就可以離開了。”


    陳鏡玄道:“去秦府找秦百煌,把該問的都問清楚,再迴書樓。”


    薑奇虎聞言,心裏鬆了一大口氣。


    終於可以出去了!


    此刻他心裏猶如千百隻螞蟻在爬,先生不讓自己幹預南城門處的那場問拳,可越想越是好奇,實在不知,謝真如何應對這場問拳,這鬧劇到最後又是如何收場的……念及至此,薑奇虎恨不得長出一對雙翼,就此飛出書樓。


    終於,按照先生教導的沏茶禮儀,將新茶備好。


    薑奇虎不忘行禮,連忙快步離去。


    推門那一刻,他看到了桑正……以及一身黑袍的少年。


    “謝真?!”


    薑奇虎又驚又喜,原來這盞茶,是給謝真留的。


    “薑大人。”


    謝玄衣微笑開口:“又見麵了。”


    “上次都怪姓葉的婆娘!”


    薑奇虎上前熱絡地拍了拍小謝山主肩頭,眼神熾熱道:“那天喝了酒,我還想邀請你與我一同前往皇城,或許我們本可以結伴而行……”


    謝玄衣尷尬笑了笑。


    和薑奇虎一同來皇城?


    這實在是個餿主意。


    幸虧今日之局笨虎沒來,不然實在不敢想,會多出多少麻煩。


    “奇虎!”


    書樓玉案傳來陳鏡玄的沉聲嗬斥。


    本來還想多說些什麽的薑奇虎,連忙夾起尾巴,灰溜溜離開,臨走之時還不忘對謝玄衣打了一個迴見的手勢。


    “……”


    見狀,桑正小聲解釋道:“小謝山主,千萬別介意,薑大人總是這樣,他人不壞的。”


    謝玄衣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習慣。


    “先生,桑某這就退下了。”


    桑正站在門口,沒有入內之意。


    他雙手抬起,行了一禮,而後便將這偌大書樓,留給了謝真。


    雖已度過嚴冬。


    但皇城入夜之後,仍然有些許冷意。


    謝玄衣進入書樓,看到了一旁燃燒的篝火,身子單薄的陳鏡玄,正在伏案寫著批注。


    他實在沒想到,到了這個時節,小國師肩頭,竟然還披著一件絨毛大氅。


    “請坐吧,茶已經備好了。”


    陳鏡玄笑了笑,道:“你來的比我想象中要早一些,還有些事情沒忙完。”


    “不急。”


    謝玄衣緩緩來到玉案前,輕聲道:“我有大把的時間。”


    向著如意令注入神魂。


    便會浮現出這座書樓,纖毫畢現,幾乎如出一轍。


    但幻夢與現實,還是有區別的。


    真正坐在玉案之前,謝玄衣感受到了一股難言的“浩蕩”之意,這書樓極大,無數金簡懸掛,猶如繁星,一枚枚玉令排列在上,當真如同浩瀚長夜,渾圓儀的命線懸掛密布,將金簡與玉令托起。


    也將這數萬萬人的大褚王朝,托了起來。


    曆代大褚國師。


    都會坐在這書樓玉案之前讀書閱卷。


    這種事情,謝玄衣做不來,再活幾輩子,都做不來。


    這世界很大,道理很多。


    謝玄衣講道理的方式,是拿起劍。


    陳鏡玄講道理的方式,是捧起書。


    按理來說,這樣的兩個人,一輩子注定不會有太多交集……更不會有所謂的“惺惺相惜”之情。


    但造化弄人。


    這世界太大,導致有些事情,是不講道理的。


    “謝兄,久等……”


    不知過了多久。


    陳鏡玄停下筆墨,輕輕吐出胸中煩悶沉重的濁氣。


    他注意到,玉案前的茶水,已經沒有熱氣了。


    小國師伸出手掌,懸在茶盞之上,測了測,無奈笑道:“茶都已經涼了。”


    “茶涼了,沒關係。”


    謝玄衣將目光從渾圓儀金線上收迴,淡淡道:“隻要人還在,茶還可以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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