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虜號在江潮中搖曳,掠向那矗立如劍的金燦光柱。


    橫坐船頭的遊海王,眯起雙眼。


    如意令的輝光,與金芒交織,落在他的身上,如添一件新衣。


    杯酒入肚,暖意升騰。


    不知何時。


    他已來到了“至道書樓”,麵前橫著的玉案,變成了長桌,無數書卷在四周翻飛,而對麵則是坐著一位被金光籠罩的浩然儒生。


    滔滔濁浪,不複存在。


    楚麟以手撐著下頜,醉眼朦朧,環顧四周。


    數之不清的金線,圍繞著他。


    也圍繞著這座書樓。


    “這,就是‘天命’嗎?”


    遊海王的聲音,迴蕩在書樓之中,這些金線被聲音震動,不住震顫。


    “王爺。”


    陳鏡玄端起一盞茶,輕輕抿了一口:“天命……隻是書樓一脈傳承者對某些‘因果’的命名罷了。眾生如蟻,天命如雲,這中間的距離,不是一座書樓能夠彌補的。”


    遊海王望著這些金線,一時失了神。


    他喃喃道:“那麽,擊敗我的是什麽?”


    “書樓,道門,又或者……時運。”


    陳鏡玄放下茶盞,平靜說道:“即便沒有我,沒有唐姑娘,沒有任何阻力,你也注定失敗。”


    遊海王怔住。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伸出手掌。


    兩人一人在青州,一人在皇城,遙隔千萬裏。


    但此刻,隻隔三尺。


    那遊蕩在書樓之中,看似安靜,如琴弦般的“天命金線”,這一刹齊齊暴動,爆發出的轟鳴之聲幾乎要整座如意令精神秘境崩潰!


    遊海王瞳孔收縮。


    他看著兩鬢斑白,身形瘦削的儒生,單手攥握了數萬枚金線!


    這些金線匯聚在一起,便當真如劍一般!


    無數璀璨輝光,齊齊迸發——


    那氣勢浩蕩的滾滾金芒,瞬間將他淹沒。


    遊海王伸出手臂,想要抵抗,但卻以失敗告終,他被天命金線迸發出的魂海力量淹沒。


    在這裏他看到了曾被譽為“絕代雙璧”的陳鏡玄,從未展露給世人的那一麵。


    儒生站起身子。


    他的衣衫鼓蕩翻飛,大袖飄搖。


    那生了霜白之色的兩鬢,被渲成一抹金燦。


    漆黑眼瞳,更如熾日一般。


    “就算你當真晉升陽神,又能如何?”


    陳鏡玄俯視著遊海王。


    這一刻。


    專修神魂之道的楚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製。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儒生……整個皇城都知道,陳鏡玄生性溫和,脾氣極好,而且不忍殺生。


    可誰還見過陳鏡玄的這副麵孔?


    下一刻,無數金芒散去。


    年輕儒生重新坐下,依舊是鬢角飛揚的超然模樣,隻不過此刻他重新變得平易近人,讓人感到親近。


    陳鏡玄親自為楚麟添了杯茶。


    遊海王整個人都愣在桌案之前,他不知該說什麽。


    “北海陵沒有【大道筆】,即便真有,並且被你拿到,你也殺不了她。”


    陳鏡玄搖搖頭,道:“你想做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


    遊海王腦海一片空白。


    “你還不明白嗎?除了青州八百裏禁,皇城並沒有做出更多的動作。”


    陳鏡玄道:“或許在她眼中,她更希望伱的‘血煉’,真的成功。”


    楚麟茫然,困惑。


    他無法理解陳鏡玄所說的話意。


    小國師搖了搖頭,沒有過多解釋什麽——


    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次借如意令,與陳鏡玄相見,楚麟是想“輸個明白”。


    小國師這幾句話。


    的確解開了他心中的一部分心結。


    隻是,他還有些話想說。


    “我不甘心……”


    楚麟看著陳鏡玄,咬牙道:“明明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褚的處境,你也比任何人都在乎大褚。為什麽你不作為?”


    陳鏡玄隻是沉默。


    “王爺,鏡玄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可為,有些事情,不可為。”


    儒生舉起茶盞,緩緩舉杯,說道:“多說無益。至少現在,你還可以留一個‘體麵’。”


    這一盞飲盡。


    至道書樓的金色輝光開始搖曳。


    遊海王四周的場景開始變化。


    “體麵……”


    “體麵……”


    楚麟伸出手,他脫離虛幻夢境,迴到現實之中,當即抓住酒壇,仰麵灌下。


    酒液橫流,浸濕蟒袍。


    遊海王將如意令擲出,朗聲大笑。


    通天藤小舟隨波飄搖,唐鳳書伸手接住令牌。


    下一刻。


    這位道門天下齋齋主忽然皺起眉頭,唐鳳書上前一步,甩出拂塵,隻見萬千銀絲如瀑布般垂落,在木船之前撐開,猶如一麵銀屏!


    轟!!!


    那隨滾滾江潮一同墜向北海的破虜號,忽然傳來一道驚天動地的劇烈轟鳴。


    遊海王點燃自己的元氣,以及神魂。


    一位陰神巔峰,選擇以自爆收場——


    鐵船爆炸。


    江麵萬噸江水被轟飛。


    葉清漣和薑奇虎都感到一震,二人俱是以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爆炸所在的方向,整個江上世界在這一刻變得模糊!唐鳳書提前撐開的銀屏遭受劇烈衝擊,拂塵銀絲被撕去大半,即便有如此阻擋,通天藤依舊遭受了不輕程度的破壞!


    葉清漣咳出一口鮮血。


    這場劇烈爆炸,直接從內部將破虜號撕裂,大船所在範圍的方圓一裏,都形成“真空”。


    水流倒卷,宛如一枚倒扣大碗。


    “遊海王……自爆了?”


    薑奇虎麵色蒼白。


    這一幕實在太有衝擊力,他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發展。


    “……嗯。”


    唐鳳書沉默地注視著破虜號殘骸沉沒的方向。


    她知道遊海王是什麽樣的人。


    但這場自爆。


    的確出乎意料。


    葉清漣有些恍惚:“堂堂青州王,就這麽死了?”


    “就此死去,比苟活要強。”


    唐鳳書搖了搖頭,說道:“楚麟知道,如若不死,我會廢去他修為,將他押至皇城……接下來他要麵臨的,就是皇城司的羞辱。”


    薑奇虎神色黯然。


    的確……如果被送入皇城,以楚麟的性格,倒不如就這麽死去。


    青州之變,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個下場。


    無論成敗,楚麟都會迎來一死。


    “既然大禍未成,大亂未起。”


    女子齋主幽幽一歎:“如此死去,未嚐不是一個好的落幕。”


    ……


    ……


    求道域,籠罩千年的陰翳,被一線天命所斬碎。


    謝玄衣看著頭頂大塊大塊墜落的落石——


    如意令交談那一夜。


    他與陳鏡玄達成了“共識”……白澤秘境的外陣破碎之後,他會為陳鏡玄提供陣眼之位。


    如今,北海陵開始坍塌。


    這也意味著,書樓的天命成功擊碎陣眼。


    謝玄衣完成了自己的承諾。


    他向前一步,伸手握住【沉屙】,黯淡十年的本命飛劍,在這一刻生出輝光。


    謝玄衣眼神有些心疼。


    整整十年,【沉屙】被困縛在北海陵中。


    大道筆遺留的道則,將飛劍死死鎖住。


    飛劍表麵生出了鏽,最重要的是……劍身還多出了好幾道裂紋。


    自己“死去”的那十年。


    【沉屙】一定想盡辦法,要擊碎陣紋,離開北海。


    隻可惜。


    它無法與【大道筆】留下的道則抗衡。


    謝玄衣伸出手指,輕輕擦拭著飛劍,他聽著這已不如往日清脆的劍鳴,小心翼翼將其收起。


    “苦心人,天不負。”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謝玄衣眯起眸子。


    不必迴身,也知道來者是誰。


    “玄衣兄,恭喜你了。”


    陸鈺真笑眯眯做了個揖,道:“摘得本命飛劍,重迴劍仙之境,指日可待。”


    這番話情真意切,聽不出絲毫虛假。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可偏偏來者是陸鈺真。


    一直憋著心頭火的謝玄衣,二話不說,直接轉身祭出飛劍!


    【沉屙】擊碎陰翳,掠出一道銀白長線!


    下一刹,求道域中迸發清脆的金鐵之鳴——


    “璫!!!”


    飛劍折返,懸浮在謝玄衣肩頭。


    【沉屙】即便生鏽,即便裂紋,依舊散發著攝人心魄的鋒芒!


    “喂喂喂……別打壞了。”


    白發道士十分心疼地撫摸著麵前赤紅小爐。


    謝玄衣皺起眉頭。


    道爐!


    硬抗沉屙一劍,道爐表麵懸浮的赤紅道紋,被擊碎了好幾枚……但隨著陸鈺真伸手撫摸,道紋重新複原。


    “幸好幸好,沒有破損。”


    陸鈺真檢查了小爐一番,鬆了口氣,戲謔說道:“險些忘了,謝玄衣,如今的你不是半步陽神,隻是一個普通築基。拿到本命飛劍之後,你該做的事情應不是殺人吧?想對我出劍,至少應該重塑劍氣洞天。”


    “……”


    謝玄衣麵無表情,他無視了陸鈺真,徑直對著道爐開口:“道九!”


    道爐並沒有反應。


    “別念了。”


    陸鈺真歎息道:“如若真的在乎,為何當初不選擇直接將它帶走?”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這【道爐】目前還未認主,隻不過被我的‘道則’封鎖。你想與道九相見,十分簡單。”


    陸鈺真淡淡道:“隻需以神魂起誓,帶走【道爐】之後,不會以洗劍池洗滌道九魂靈。陸某立刻解開道則封鎖。”


    謝玄衣陷入沉默。


    他無法做出這樣的承諾。


    【道爐】出世,必定伴隨血煉——


    他唯一能想到的妥協之法,就是以洗劍池,改變【道爐】的秉性!


    “看。道九兄,陸某沒有騙你。”


    陸鈺真笑了笑,拍拍爐子,“跟著謝真走,真不如跟著我。”


    “……”


    謝玄衣冷冷注視著麵前白發道士:“你在鯉潮城等到如今,總不會隻是為了一尊【道爐】吧?”


    “當然……”


    “不會。”


    陸鈺真淡淡道:“玄衣兄未免太小覷陸某了。一尊【道爐】,何至於此,即便是如今玄衣兄想要,隻需恭恭敬敬喊我一聲‘陸道主’,陸某立馬拱手相讓。”


    陸道主?


    謝玄衣冷笑一聲:“想也別想。”


    陸鈺真聳了聳肩,略有遺憾道:“那就可惜了,道九兄,看來你是隻能和我離去咯。”


    說罷,停頓了一下。


    “不過倒也有第二種可能。”


    陸鈺真笑眯眯道:“謝玄衣,不如你也跟我一起走?”


    謝玄衣看著眼前男人。


    他實在有些無法理解陸鈺真的腦迴路。


    “拿迴本命飛劍之後,你能去的無非就是那麽幾個地方。”


    “迴大穗劍宮,迴蓮花峰?”


    “不如跟著我逍遙自在……”


    陸鈺真神情十分真摯地說道:“跟我一同離去,我保證你重迴巔峰之境,不出三年五載,就能拿陰山白鬼的腦袋當夜壺。”


    “無需你保證,我自能重迴巔峰。”


    謝玄衣冷冷開口:“不如陸道主說說,鯉潮城一局,你究竟圖的是什麽?”


    這聲陸道主,雖然帶著三分譏諷意味。


    但陸鈺真卻是心花怒放,即為受用。


    “嘖,好說好說——”


    他伸手指了指不斷傾塌的天頂,說道:“玄衣兄可知,這北海陵為何會從蝕日大澤,一路南下,抵達鯉潮城?”


    北海陵的大部分秘密,謝玄衣都已經洞破,如今隻差這最後一個。


    謝玄衣皺眉。


    那雷鳴之聲,依舊不斷迸發。


    不像是潮聲,也不像是秘陵陣紋之聲。


    更像是……什麽生靈的痛苦哀嚎。


    “剛剛的‘天命’一劍,可是痛得很。”


    陸鈺真憐惜道:“幸好我提前喂了大家夥一頓……不然你哪能撐到現在?”


    謝玄衣怔住。


    大家夥?


    他忽然想起了白澤石壁上的那句話,準確來說——


    是那兩個字,大黿!


    “這十年,大褚國運跌落,元氣凋零,北郡更是一片淒慘。”


    陸鈺真柔聲說道:“鯉潮江與北海銜接口,趴著這麽一個大家夥,貪得無厭,什麽都吃,皇城那幾位監天者嘔心瀝血,求來的大氣運,全都被吃掉了……如此一來,大褚氣運怎能有所好轉?”


    “陳鏡玄雖然資質卓絕,但畢竟年輕,而且短命。”


    陸鈺真長歎一聲,裝腔作勢道:“若真殺了大黿,氣運非但不會反哺,反而可能會徹底堵死,貧道沒什麽通天本領,隻有些許慈悲之心。”


    “……”


    這番話讓謝玄衣徹底陷入沉默。


    轟隆一聲!


    許是老天也聽不慣陸鈺真的言語。


    北海陵頂上,一塊巨石毫無預兆砸下,就落在陸鈺真麵前。


    白發道士心有餘悸地抬頭瞥了一眼。


    他收斂了許多,淡淡說道:“我用一滴不死泉,救了那大黿一命,那大家夥從此以後會離開這裏,隱迴北海。”


    “從今日起,堆積十年的大褚國運,會在一朝迸發,這將會是一個千年僅有的大世。”


    陸鈺真認真說道:“正如你我初見之時,我所說的……”


    “玄衣兄。”


    “大潮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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