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如今已然立春,依照朝廷慣例,主政一方者,當勸課事農桑,並教之以廉恥,您看...?”


    “勸課農桑?...教以廉恥?”


    微微一愣,斜靠椅背手握溧水縣所上呈文書的吳憂,嘴角驀然泛起一縷嘲諷之色,反問道,


    “曆朝曆代盡都講究個勸課農桑,教以廉恥,老塗啊,你給說說,從古至今,上至君王,下至大大小小的官員,有幾人親自耕種過土地?又有幾人種過桑、養過蠶、織過布?


    旁的不說,就拿你我來說,可曾下過地牽過牛扶過犁?”


    聞言,臉上泛起一縷紅暈的塗節,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瞞大人,屬下自幼手握書卷,於農桑之事,隻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餘者所知甚少,


    即便當年屬下曾為一方縣令之時,行勸課農桑之舉,亦不過是走走過場,完成主政一方的慣例,


    所圖,不過是保住自個兒的官位,而後盡力往上爬罷了!


    大人當麵,屬下也無須遮掩,屬下以為,曆代以來,農稅及農戶皆為曆朝之根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朝廷,需展現出對農事的重視,對農戶的重視,而牧養一方者,則需要這份沉甸甸的政績,


    至於曆朝曆代,上至君王,下至群臣,是否有耕田種地之舉,商周之前屬下不好說,商周之後屬下不敢言,


    總之,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直言捅破這層窗戶紙,否則,青史一筆,千古罵名,在所難免!


    至於底層農戶,是否真正需要地方官員勸課農桑教以廉恥之舉,反倒成了次要,亦無關緊要,


    再則,於地方主政者而言,是否行勸課農桑,教以廉恥之舉,將被列入吏部考核之列,


    若有此舉,雖不一定獲得上上之評,但若無此舉,一旦為巡查禦史所知,並上陳吏部,則必然為下下之評,


    而主政一方者,但凡被吏部評為下下,輕則,此生仕途,幾乎難有寸進,重則,直接便被罷官奪職,永不敘用!”


    隨手將文書扔在桌案上,再次恢複了之前不羈之態的吳憂,雙腿擱在桌案上,雙手抱胸,絲毫不掩飾眼中的嘲諷之色,


    “好一個農戶是否需要,反倒成了次要,這話聽起來雖說極其讓人倒胃口,但,...倒也的確是難得的大實話,


    老塗啊,若依你之見,本府也下去走一遭?即便對農事一無所知,即便農戶不需要,也總得下去...作作秀?”


    “教他們如何耕田犁地?教他們何時播種收獲?教他們如何種桑養蠶,又該如何集絲成布?


    若是作秀作的好,吏部給我也來個上上之評,而後本府再設法疏通疏通,這官...說不準哪天,“咻”的一下,就他麽升上去了?


    即便朝廷不給我升官,但有了吏部這個上上之評作為托底,最低限度,也能保住腚子下麵的這個位子?”


    跟了吳憂許久,塗節又豈能不知吳憂桀驁不馴孤傲不群的性格,但身為下屬,該提及的事,即便上屬聽了為之不喜,...那也得說,


    更何況,視吳憂為最大靠山,現如今更是一心想跟著吳憂大幹一場的塗節,發自心底的不希望,亦不想有那麽一天...


    原本有著極為遠大前程,才華橫溢的吳憂,為了無數不值一提的區區小事,落得個牆倒眾人推,破鼓眾人捶,黯然退出官場的下場,


    然而,當塗節從小火爐上提起茶壺給吳憂添上些許熱茶,張了張嘴,正待相勸,神情莫名的吳憂卻突然抬了抬手,幽幽的說道,


    “老塗,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清楚,無非就是和光同塵,勿使自身四麵楚歌罷了,


    但,和光同塵與同流合汙打夥求財,沒多大區別,不過是自欺欺人,徒令人惡心反胃罷了,


    我這人天生懶散,於我而言,所謂的勸課農桑,等同於教人放屁,


    理直氣壯的做這等...教人放屁之事,即便我吳憂臉皮再厚,也他麽幹不出來,


    再者說,我這人有自知之明,放屁之氣,氣從何來,我自個兒還他麽糊裏糊塗整不明白,又如何有臉手把手的教人...如何排氣?”


    勸課農桑,等同於...教人放屁???


    向來能言善辯,堪稱言談高手的塗節,直愣愣望著滿臉鄙夷之色的吳憂,眼角直跳嘴角直抽的他,竟驀然有種無言以對之感,唯有腹內思緒萬千,此處無聲勝有聲,


    {大人,屬下敢斷言,若是您的這番話一旦泄露出去,滿朝將帥固然是拍手稱快,或許全天下的農戶,也盡皆認可您的這番話,


    但,滿朝的文臣,即便是七老八十老態龍鍾,也非得手提三尺劍,打上門來與您拚命不可,


    試問,於他們而言,有幾人不是從教人放屁開始,直至位列朝堂,榮登高位?


    旁的不說,就說我塗節,若不是教人放屁之事辦的好,繼而又疏通疏通,抱上了胡惟庸的大腿,又豈能有今時今日之地位?}


    於吳憂而言,匹夫尚不可奪其誌,絕沒有什麽和光同塵的概念,於民無益之事,即便有天大的好處,亦不屑為之,


    若為了一官半職,一生唯唯諾諾,佝僂脊梁,喪失自我,倒不如掛冠而去,無非就是從此粗茶淡飯采菊東籬罷了!


    或許是心有所感,斜靠在椅背上,雙眸緩緩合攏的吳憂,沉默了片刻之後,豎起了三根修長的手指,幽幽的說道,


    “於我個人而言,官分三品,或許不夠全麵,卻亦能將天下大部分官員囊括在內,


    不計虛名,身處百姓立場,解民之所急,予民之所需,於百姓有益,為之,於百姓無益,棄之,


    從不胡亂折騰百姓,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終,有理有據,能叫百姓信服,此乃官之上品,


    能認清自個兒的能耐,為己所能為之事,不懂或不善為之事,絕不胡亂摻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寧願少做,也絕不一拍腦門胡亂為之,即便要做,也定然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方才為之,


    即便最後的結果不如人意,也絕不至於,對百姓造成難以挽迴的損失,此乃官之中品,


    除熟讀所謂的聖賢書之外,明明是五穀不分,六畜不識,卻偏偏自以為是,打著為百姓好的旗號,大事小情皆摻合,尤其喜歡折騰,


    喜歡自作聰明,或揣著明白裝糊塗,將老百姓當成愚民肆意撥弄,今日讓你田改地,逼你種桑養蠶,


    明日又一拍腦門,讓你地改田,讓你種穀打糧,並美曰其名,本官殫精竭慮,都是為了讓爾等百姓過上好日子,


    如這等蠢如豬狗,惡如豺狼的貨色,毫無疑問,不僅是官之...下下品,


    更是視百姓如同掌中玩物的官中...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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