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沒有,”周維輕說,“你寄迴他公司吧。”


    一上午的時間,周維輕終於把那張唱片粘得大差不差,雖然中間的裂痕依舊不能完整對上。喻衡無意間摔碎的也不算是什麽冷門唱片,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


    周維輕對任何環境下的音樂都很敏感,順著這條記憶軸,他定位到上次播放這張唱片是在一個冬夜,為了試一個新的唱片機。播放到第三樂章時,喻衡加完班到家,記憶裏穿了一件很臃腫的羽絨服,襯著他的腦袋小小一個。


    大概是在公司受了什麽委屈,迴來後飛速趴在沙發上,圍巾都沒解開,手指閃電般地在手機屏幕上敲擊。


    周維輕覺得那時的喻衡像一隻憤怒的花栗鼠。


    很難不產生一點投喂的想法:“你餓了嗎?我點外賣。”


    喻衡隻搖搖頭:“被氣飽了。”


    但他從來不說遇上了怎樣的煩心事,隻把頭埋進靠枕裏,幾分鍾後又恢複,頭發淩亂地隨口問周維輕:“我們這周可以去看電影嗎?”


    周維輕如實以告:“明天有個活,下午要去棚裏一趟,要看的話買十一點以後的票吧。”


    喻衡立即偃旗息鼓,放棄得很快:“算了,這題材你一定不感興趣,不值得熬夜。”


    於是看電影的事就持續輪空,直到下線。


    事到如今,周維輕突然想知道喻衡當時沒有看成的電影是哪一部。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注冊了國內的社媒軟件,沒有更改默認名字和頭像。他很快就能搜索到喻衡的賬號在所有平台上的昵稱都是固定的“heng”,如果重複了,就在後麵添加二進製編碼01、10或者11。


    不是一個內容豐富的賬號,關注、粉絲都很少。標記了很多部想看的電影,大部分是科幻或者動作片,使得周維輕根本找不到他那年想看的是什麽,但實際已看的卻隻有十來部,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近三個月觀看的。


    其中有一部的海報周維輕很眼熟,是幾個月前一部院線電影,科幻愛情片,曾經來聯係過廖昭,想邀請他寫片尾曲,被婉拒了。


    當時廖昭看完之後大跌眼鏡,端著冰拿鐵的手微微顫抖:“這劇情,就是阿凡達pro max醉駕飛船開岔了到地球失憶變成中國贅婿,然後吃了金坷垃後覺醒對抗低配版複仇者聯盟的故事吧!”


    這片子的評分倒也對得起廖昭這番評價,周維輕點進去看了看,分數慘不忍睹,大概能排今年院線倒數,卻意外地看到喻衡留下來的短評。


    在清一色的一星裏,喻衡給了兩顆星,評價是“bug太多,感情線還行”。


    這條評論因為被迴複得太多而被頂上熱門,幾十個問號整齊地羅列在下麵,最上麵一條寫著“認真的嗎?這女主化學博士sci發表n篇,工作家庭處理得條條是道,外星人隨口騙她自己會迴來她就不撞南牆不迴頭?我尋思這外星人老家是搞傳銷的吧!”


    周維輕看見喻衡迴複了這一條留言“她可能隻是太渴望這是真的了”。


    落地窗外能看見兩隻麻雀,一前一後停在樹枝上。周維輕合上手機,躺迴沙發上,他今天用眼有些過度,眼眶裏覺得幹澀。


    他開始想,其實比起花栗鼠,喻衡更像蝸牛,好像能永遠自洽的外殼裏,囤積著他的敏感、自疑、不安與妄自菲薄。


    這些情緒曾經全部與周維輕相關。


    第18章 地鐵


    因為窗戶關閉的緣故,空氣不流通,錄音棚裏很悶。在場的七八個人,沒有人開口,隻能聽見規律的叩


    手指關節敲擊桌麵發出的聲響。


    棚裏的小姑娘迷茫地睜著眼睛,假睫毛撲閃撲閃,她心態倒是要比上一位好一些,至少沒有要哭的跡象,但屋裏的壓抑氛圍還是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叩到第十聲,周維輕的手終於停下。他麵無表情地把桌上的紙翻了個麵,說話聲音很低,但在這個場合裏依舊有擲地有聲的效果:“重來。”


    小姑娘這次睜大的不止雙眼,還有塗成番茄色的嘴,好在反應足夠迅捷,立刻迴答:“好的。”


    小方在這姑娘第n次開口唱之前,維持上半身不動,螃蟹一般悄悄挪到廖昭旁邊,用氣聲問道:“他怎麽了?”


    不止是他,全棚裏的人幾乎都在納悶。周維輕性格好相處又不好相處,這在圈子裏是公認的,好在於他鮮少發脾氣,也幾乎不會刁難人,就算實在覺得儒子不可教,也隻會無奈歎氣,找個借口走掉;壞在他油鹽不進,無論對方什麽身份,都冷漠得一視同仁。


    但今天格外反常,好像那點僅剩的情麵都不留了,犀利、刻薄,關鍵在這間房裏他算半個權威,挑剔的點也一針見血,沒人能反駁。


    這次錄音本來不算什麽大項目,本地要辦一個電影節,請了一批新人演員來錄製一個宣傳mv,已經做好了後期狂修的準備,所以沒人抱著敬業精神在工作,都以為幾小時能完事兒,硬生生被給拖到了現在。


    小方等了等,發現廖昭沒有理他的意思,好奇打量一眼對方手機上赫然是黃燜雞米飯的外賣頁麵,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單點一份米飯。


    “廖姐,”小方幽幽地說,“你要是再不管,你一塊雞肉都吃不成。”


    “他瘋他的,我吃我的,兩不耽誤,歲月靜好,”廖昭思考半天,還是把那份米飯去掉,終於開口迴他,“你做好準備,他這段時間應該都這樣。”


    小方傻眼:“啊?”


    “你就當作是...”廖昭斟酌了一下用詞,“男人的中年危機吧。”


    晚上九點半,周維輕用筆在紙上最後劃了一杠。最後這位五音不全、毫無樂感,一句話有五個字不在調上,也實在沒有能提升的機會,他衡量了下,最終作出決定:“就這樣吧。”


    在場所有人鬆了口氣。


    小方趕緊放下手中的盒飯,替周維輕拿上包,快步上前:“您要吃點什麽不?黃燜雞米飯還剩兩份,這兒有微波爐可以加熱。”


    周維輕邊走邊搖頭:“不吃了,直接迴去吧。”


    他今天倒也不是故意發脾氣,這種工作來之前心裏就有預期,這群人水平一定參差不齊,處理得再好效果也就那樣。他純粹是需要工作休假的那十天本以為能調整狀態,卻越發覺得空曠無味,複工之後再也不想給自己留太多空餘時間。


    車開到一座高架橋下,紅綠燈亮得刺眼,把旁邊的路牌也襯得反光,牌上清晰地列著,前方五百米是地鐵站,旁邊跟著五號線的標誌。


    這段時間第三次路過五號線,而前兩次他都在這裏下了車。


    小方明顯也形成了條件反射,綠燈亮後啟動得尤其慢,似乎在等周維輕做決定。


    “停這兒吧。”周維輕最終說。


    第三次來已經輕車熟路,連那條小吃街的商鋪位置都記得清楚。周維輕戴著耳機,步子邁得很慢,今天一天沒有進食,但聞見周圍的氣味卻不覺得餓。


    原本也不抱任何想法,打算和前兩次一樣,看幾眼便離開,但倏然發現屋裏燈亮著。


    周維輕上了樓,正打算敲門時,門從裏麵打開。


    陳然站在屋門口,手裏還拎著一個澆水壺,縱然一把年紀,還是被門外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誒喲我去。”


    不過反應很快,那點生動的表情也立刻收了迴去:“喲,稀客啊。”


    作為喻衡的忠實老友,陳然和周維輕打過一兩次照麵,周維輕也立即認出了對方。


    他一直知道陳然不太喜歡自己,從一開始便是。他跟喻衡才在一起三個月時,曾經偶然聽到喻衡開著外放跟陳然打電話,也聽到了話筒裏憤懣的聲音“到底是哪個非主流把你勾得魂飛魄散”


    喻衡下一秒飛過去把外放關掉了。


    周維輕這輩子見過很多喜歡他和不喜歡他的人,曾經陳然是裏麵不足掛齒的一個,但現在周維輕卻不得不朝他問道:“喻衡呢?”


    陳然把澆水壺的蓋子擰上:“迴他老家了,我給他的發財樹澆澆水。”


    “老家?”周維輕確認道。


    “對啊,老家,”陳然笑了下,“你知道他父母在哪片不?”


    “知道。”周維輕說。


    “喔,那行,”陳然說,“畢竟你從來沒跟他迴去過,我還尋思你不了解呢。”


    都是年過三十的男人,周維輕從第一句話就能察覺到陳然語氣裏的敵意,既然對方已經毫不掩飾,他也沒有繼續客氣:“之前比較忙。他什麽時候迴來?”


    “那不好說,也不一定非得迴來,”陳然聳聳肩,“他現在孑然一身,也離職了,迴小城裏找份工作,父母再給介紹個對象,過得肯定比在這兒滋潤。”


    話音剛落,意識到有歧義,他補充道:“別誤會,沒有什麽不道德的事兒,他畢業後一年就跟他父母出櫃了,在你還,嗯,不那麽忙的時候。”


    “十年前?”周維輕有些詫異,“他沒跟我提過。”


    “可能覺得你不在乎這事兒吧,這種家長裏短的東西,”陳然說,“畢竟你每天忙於創作,這些世俗的可能不上台麵。”


    每句話都帶著刺,周維輕覺得這對話大概進行不下去了,遞了張名片過去,準備告別:“我先走了,他要迴來了你給我說一聲吧。”


    陳然打量著那張名片,沒有接:“何必呢周大師。”


    他沒有關門,周維輕得以瞧見喻衡屋子裏的模樣,東西依舊不多,但多了很多裝飾,動漫人物手辦、海報還有奇形怪狀的青蛙玩偶,他從沒在別墅裏見過這些玩意。


    不遠處還掛了一個做鬼臉的鍾,滴答滴答走著。


    周維輕維持著姿勢沒有動。陳然見狀也放下手裏的澆水壺,靠在門框上。


    他組織了下語言,然後語氣平淡道:“本科那時候,喻衡喜歡吃門口那家冒菜,就一不衛生的破店,宿舍迴迴聚餐都吃,獎學金下來那天我說去吃點好的,牛排自助或者海鮮,我請客,但喻衡還是說要去吃那家冒菜。”


    “喻衡一直很聰明,又能吃苦,但我跟他認識比你還早三年,我知道他這輩子不貪心,想要的不多,正是因為不多,才會特別執拗。你現在什麽都唾手可得,卻偏偏給不了他要的那點東西,可是隻要他離開你,那碗冒菜他隨時能吃上。”


    “你明白嗎?”陳然最後說,“他黔驢技窮了,終於想開了,所以別折騰他了。”


    從喻衡租房出來時剛好十點半,這周圍有一個幾年前建成的創業新區,裏麵搬進去了幾家互聯網公司,這個點兒剛好趕上他們下班,周維輕沒有打到車,沿著地鐵的軌道往北走。


    旁邊牆上貼著承建信息,華城建築有限公司,周維輕突然想到當年橋頭那個租房,從地下室的半個窗戶望出去,也剛好是看到華城兩個大字。


    房租兩千一,畢竟也有十來平米,他們住了兩年。


    那可能是他跟喻衡最親密的時候,因為是真正意義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偶爾夜深人靜,好像全世界就隻剩兩個人。


    喻衡喜歡吃冒菜,他其實知道,每次加班都會趕在十一點店家關門前打包迴來,非常不健康的作息,但怎麽也吃不胖。有時候辣椒放多了,吃得眼角濕潤,倒勾起了沒有食欲的周維輕另一重欲望。


    他用拇指上下揉搓喻衡被辣紅的嘴唇,對方緊張地握住他作亂的手:“不行,今天真的不行,明早有組會,我要作中期報告的...”


    周維輕倒也不強求:“好。”


    他撒手轉身做自己的事情,一般來說等待十幾秒,喻衡會在自我掙紮後湊上來,逮住他的衣角:“好吧,就一次,不許有花樣。”


    周維輕想起陳然的話,喻衡想要的不多又特別執著,所以曾經能夠無條件地遷就他。


    他腳步停下來,地鐵的聲音唿嘯而過。


    他現在特別特別想見喻衡一麵。


    小暑那天電影節開幕,這次分成了五個單元,科幻、文藝、戰爭、曆史還有動畫片,公交站牌換上了宣傳廣告,那支mv也同步發布。


    早上十點的工作室,周維輕端著冰美式推門而入,小方剛好把電腦掏出來,轉身問道:“成品您要看看不?”


    周維輕楊揚下巴,示意他播放。


    mv不算長,三分四十七秒,很顯然這些演員對鏡頭的敏感度比曲譜要高很多,當時每個都唱得痛不欲生,但在畫麵裏看起來胸有成足,眼裏裝滿了星辰大海。


    到第二段副歌時,小方認出來這是最後那一位五音不全的,倏然睜大眼:“這簡直是重構了吧...誰給他修的,也太厲害了。”


    “用ai做的。”周維輕言簡意賅。


    “哦,”小方恍然大悟,“現在這技術真是厲害哈。”


    周維輕看完mv,不感興趣地合上屏幕,拉開椅子坐下,掏出手機熟練地點進了某個社媒軟件。


    小方見狀把電腦收起來:“那我先去取快遞,您在這等會,廖姐這會兒開會呢...”


    周維輕正準備應一聲,突然發現自己關注的heng10有了一條新動態。


    對方加入了名稱為“電影節”的小組,發布了新帖子。


    “錯過了搶票,有人出《2001太空漫遊嗎》嗎,任意場次兩張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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