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喻衡聽著有些像白天那首歌,又或許他現在聽什麽都像那首歌。


    “周維輕。”喻衡突然打斷他的彈奏。


    這是這幾個月來,喻衡第一次完整地說出他的名字。


    “怎麽了?”周維輕迴答,但手卻沒有停。


    “我”


    啪的一聲,周圍的光源倏然消失,房間陷入了純粹的黑暗,隻剩一點月光透過窗縫穿進來,眼前的所有事物變得隻剩下輪廓。


    喻衡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靠上了什麽,傳來幾道金屬落地的碰撞聲。


    “電閘壞了,”周維輕的聲音在黑暗裏顯得尤其沉,“等一會兒,它自己會亮。”


    他的手還是沒有停。


    他不需要看,那一段旋律依舊準確無誤地響起。


    喻衡突然有一點暴躁,他不太清楚暴躁的來源。中學老師在他的思想評價表上寫,他大多數時候平易近人,團結友善,但偶爾做題心態不夠好,遇到沒有思路的題會有一點急躁,需要改進。


    他現在就沒有思路。他腦海裏宇宙秩序混亂,他不喜歡這樣的紊亂,他想要讓一切停下來,讓一切都結束,讓這幾個月莫名其妙的自己也停止在這裏。


    喻衡走到周維輕麵前,微微俯身,用手掌按住了吉他頂端的弦。六條弦緊緊貼合在木板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周維輕終於抬頭看他。


    沒有光線,周維輕的輪廓看不清晰,喻衡要用力才能看清一點線條,從他黑暗中更深邃的瞳孔,到鼻梁,再到很薄的嘴唇。他們之間的距離足夠近,唿吸聲在樂器停止演奏後尤其明顯,每一次吸氣,喻衡都能聞到最強烈的、最直接的周維輕的味道。


    於是喻衡順著唿吸,用嘴貼上了對方的下唇。


    他從沒有過類似的經驗,這突發奇想的吻和他的人一樣混亂,章法全無,全然盲目的接近與觸碰。


    喻衡的勇氣隻堅持了五秒,在自己笨拙莽撞的動作裏,他的衝動盡數流失。五秒後,喻衡就恢複成了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不敢輕舉妄動。


    他想,隻要周維輕把他推開,他就立即轉身而逃,再也不迴這裏來了。


    但他隻在唇齒脫離的間隙,聽到一聲似有似無的輕歎,然後感覺到周維輕向左偏了偏頭,讓他們下一次貼近的時候,鼻尖不再相撞。


    那天最後喻衡還是逃走了,離開前盡力維持了最後一點體麵,佯裝淡定地把筆記本裝進電腦包,頭也不迴地說了句“我先走了”,然後直直逃竄而出。


    走得異常狼狽,錯過了兩個公交站,最後走到岔路口才堪堪迴過神,打了個車迴宿舍,發現宿舍早就關門而他明明早就察覺到這件事。喻衡給陳然打了個電話,對方估計睡熟了,沒有接,於是隻能原路返迴,渾渾噩噩又走了兩公裏,才找到一家開門的麥當勞。


    上一次淩晨來麥當勞,還是大一時跟室友網吧通宵,那時候困得眼皮都睜不開,而現在的喻衡卻無比清醒。


    隻是點的那杯冰可樂,到天亮也沒動過一口。


    逃避是所有問題的通解,喻衡在那之後當了兩周的縮頭烏龜,安安靜靜在學校做實驗,一步也沒出過校園。由於每天去實驗室非常準時,被數據結構老師強烈表揚,並要求班上所有人朝喻衡看齊,因此在宿舍遭到了一波圍擊。


    黃毛中途忍不住打電話詢問,喻衡隻說自己流感,刻意咳嗽了兩聲。他的演技拙劣,咳得非常虛偽,好在黃毛不疑有他,隻叮囑喻衡好好休息。


    偶爾還是會出神,尤其是在黑暗的時候,比如熄燈的一瞬間。他會反應慢半拍地打開台燈,那點記憶碎片才會被光亮驅散。


    陳然借著台燈的光下床,跟楊二嘀嘀咕咕說著什麽,喻衡隱約聽到個嘴字,敏感地迴頭問:“你們說什麽?什麽嘴?”


    陳然莫名其妙,曲起手指輕輕敲在喻衡頭上:“壺嘴!我說這個電熱水壺的壺嘴!別整天胡思亂想。”


    五一節的時候喻衡沒有迴家,家裏人都出差了。喻衡原本以為能睡到自然醒,但清晨不到七點,就被的聲音吵醒,帶點慍色問:“幾點?你們做賊呢?”


    楊二冷笑:“對啊,去圖書館竊取知識。”


    喻衡呆了一分鍾才想起來,宿舍倆人要準備考研。


    好像過去幾個月,身邊的人都在為未來而茫然,隻有自己被迷惑在那一間排練室裏,為此喻衡感到有些慚愧。兩周前,陳然也不經意向他提過一句,被他下意識忽略了。


    自從初中被查出近視後,喻衡唯一曾有過的夢想飛行員便破滅了。從那之後接近十年,他不明白自己最想要什麽,但作為一個焦慮驅動的人,隻有不停地往前走,似乎隻要走到某個位置,就能看清前進的方向。


    晚上熄燈前,喻衡給正在沿海城市出差的媽媽打電話。


    一番重複上千次的“多吃蔬菜”叮囑之後,喻衡強行改變了話題:“我室友都在準備考研,你覺得我該考嗎?”


    “隨便你,”他媽媽看上去正在一個人吃烤生蠔,“你不想去歐洲留學嗎?夢裏都在念聖母百花大教堂。”


    喻衡一頭霧水,仔細迴憶了片刻,驀地窘迫起來:“......那是我白天在玩刺客信條!”


    到最後喻衡的家人都沒有給出任何建設性的意見,隻說完全尊重他的想法,喻衡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考研,出國,好像都可行,但無論如何,自己都該進入下一階段這就意味著他需要結束這一階段。


    那至少要有一個標誌性的收尾。


    自己和周維輕的相遇,始於一次“來都來了”的衝動,因而他們的結束,也應該是一次“都走到這兒了”的嚐試。


    喻衡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周維輕沒有推開他,但喻衡也不覺得周維輕還會繼續忍受他。


    那正好,喻衡把劇本的結尾想得很清楚,他決定把這幾個月的感情當麵交代給周維輕,得到對方麵無表情的拒絕,然後可以安心思考自己要考研還是出國。


    五月十號,又是一個下雨天,不知為什麽,今年上半年降雨量尤其高。


    晚上十點過,喻衡打著傘等在live house門口。今天周維輕他們有一場演出,但喻衡沒有提前買票,所以進不去。


    喻衡不想再拖到下一次了,他要速戰速決。


    一隻被淋濕的小狗在草地裏趴著,和上次那隻很像,隻是要更瘦弱一點。喻衡將小狗攏到自己腳下,讓它接受傘的遮擋。


    “你也在等誰嗎?”喻衡輕輕用腳蹭著小狗的尾巴。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自己等的人從門裏走出來。


    沒有其他人,隻有周維輕,也沒有帶傘,隻穿了一件藍色的t恤,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不知道周維輕要去哪,但當他看到喻衡時,還是愣了一秒,停在原地。


    喻衡沒再顧那隻小狗,走上前去,把傘舉到周維輕頭頂上。


    他心裏突然像被針刺一樣。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構想好了所有情節,但在這一刻,卻又無端冒出妄想。


    你可以不拒絕我嗎?


    “你來幹嘛?”周維輕問他。


    喻衡盯著雨水從發尖向下滑落。他昨天準備了好幾句說辭,反複斟酌和修改了三次,但現在一個字都記不得。


    “雨很大,”他最後說,“我可以送你迴家嗎?”


    第9章 配偶與愛人


    老街的排水係統規劃得很差,地麵的石板也不平,遇上這樣長時間的雨期,路上鋪滿一坑坑的積水,混著泥沙。


    喻衡舉著傘,跟著周維輕往前走,雨勢跟剛才比完全不見小,旁邊的屋簷滴滴答答淌著水。


    “你的琴呢?不需要帶走?”喻衡把傘偏向旁邊一點。


    “今天輪到他們收拾,”周維輕低頭迴著消息,駕輕就熟地往前走,他不需要認真看路,就能完美地避開每一處泥坑,“再加我那把吉他,你這傘裝得下?”


    “我沒想到雨這麽大。”喻衡尷尬道。他出門的時候挑了宿舍最大的一把傘,但遮在兩個男人頭頂還是顯得小了些。


    他們上了一班公交車,這個點車內很空,加上他們一共才五六個乘客,他們坐在了最後一排。


    周維輕靠在窗上,合著眼,好像有些疲倦。喻衡小心翼翼地把傘收在右側,避免水珠沾到褲子。


    周維輕沒有追問喻衡今天過來的目的。好像從他們認識以來,周維輕就很少問為什麽,為什麽要偷看他,為什麽要來排練室,為什麽要吻他,他也許會拒絕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但從不會問事情為什麽發生。


    下了公交之後,他們拐到另外一條老路,和喻衡撞見周維輕買草藥的地方有些像,周圍掛著發廊、推拿、按摩的牌子,可能因為下雨的緣故,都沒什麽生意,發廊的洗頭妹坐在門口抽煙,眼神直白地打量著兩個人。


    喻衡被盯得很窘迫:“你是在這兒租的房子嗎?”


    “對。”


    “為什麽要在這裏?”


    “便宜,離排練室近。”


    喻衡迴想了下這幾條街的距離:“有更近的吧?這一片租金應該差不太多。”


    “可能有,”周維輕說,“當時找中介的時候,隨便挑了一套,懶得比較了。”


    到了一扇鐵門,作為一個小區的看家大門來說形同虛設,中間的欄杆掉了好幾根,看起來平日裏也不會上鎖。


    門中央剛好是一灘積水,喻衡跨步大了一些想要跳過去,衣角卻被鐵門的釘子掛住,腳下一滑便往身後倒。情急之下他伸手想抓住什麽,卻隻能抓住周維輕的手臂。


    於是兩個人齊齊摔進那灘積水當中。


    “臥槽,這...”喻衡瞪大雙眼,顧不上自己屁股傳來的濕潤,“你沒事吧?”


    周維輕是側著摔下來的,那件藍色t恤被濺上一大片泥漬。他站起身來,看看自己雙臂,沒有刮傷,然後伸手拉了一把喻衡:“沒事,你受傷沒?”


    “沒有,但你的衣服怎麽辦?”喻衡趕緊搖搖頭,怎麽跟著自己周維輕的衣服老倒黴。


    “沒事,這件也是黃毛批發買的,成本不超過二十塊,”周維輕拍了拍手,滿不在乎地繼續往前走,“他還沒來得及往上糟蹋東西。”


    喻衡趕緊撿起傘跟上。


    他有一點懊惱。雖然他今天的計劃很倉促,但這是他第一次嚐試告白,特意選在了他們初次見麵的地方。自己忘詞導致隻能走這一大截也就算了,雨還越下越大,本來以為能來一出唯美雨中故事,但現在兩個人先成了落湯雞,又摔成了落水狗。


    他之前無意間聽婉儀說起過,她和周維輕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跟著周維輕這個人,總是會有一些無意識的浪漫瞬間,哪怕隻是平凡度日,也總多了一層氛圍感。


    但喻衡好像總跟浪漫搭不上調。


    周維輕租的房子在三層,房屋麵積不大,整體還算幹淨,就是東西堆得比較雜亂。


    “黃毛他們也經常過來,很多東西都是他們帶的,走的時候也不收拾,”周維輕解釋道,“你先去洗一下吧,廁所在你左邊。”


    喻衡聽著指揮,進門脫了上衣之後,才想起不對勁,伸了顆頭出來:“你有...換洗的衣服嗎,我褲子應該陣亡了。”


    周維輕從衣櫃裏掏了掏,拿出一件黑色衛衣和一條條紋短褲。


    “有...貼身衣物嗎?”喻衡委婉道。


    “沒有全新的,”周維輕說,“你放空門吧。”


    喻衡洗得很快,十分鍾不到就完事,然後浴室就被交接了給周維輕。


    趁著周維輕在裏麵的時間,喻衡環顧著這間屋子,除了生活必備品,和黃毛那些不著調的奇怪衣服和海報,其他的東西很少。唯一的電視櫃上擺了幾本書,果真有宗教相關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和《金剛經》,還有幾本關於樂理的書籍。


    聽到周維輕從浴室出來的聲響,喻衡問道:“你媽媽真信佛啊?”


    “嗯。”周維輕用毛巾擦著頭發,抽空答道。


    “那你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會要求你吃素嗎?”喻衡問。


    周維輕搖頭:“我們...不怎麽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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