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堂上,師娘雙手插腰立在眾弟子間,對著堂下咒罵不休,儼然有罵上一整天的打算。堂上隻聽得她東罵西罵罵聲咻咻不絕,卓菲則一臉憔悴站在一旁。龐門眾人圍住立在堂中被罵了一上午的龐轍嚴及柳夢蟬。


    老門主一身白袍,晾在角落邊坐著喝茶。他漠不關心地聽夫人嚷嚷個不休,一副很習慣了的模樣,還索性盤腿嗑起瓜子。


    柳夢蟬臉色慘白,瞪著眼前對她一直叫囂個不停的血盆大口。


    「你好樣的!你打哪兒蹦出來的,嘎?」


    蹦?「我……」她還沒來得及迴答,另一個問題又劈來。


    「我說你安什麽心眼?你什麽意思啊?你還要不要臉?」師娘罵聲連連,她見夢蟬直往龐轍嚴身後藏,於是罵得更帶勁了。「你不知道他已經定親了嗎?還跟在他身邊、住他那裏,你什麽意思?你給老娘說清楚!」


    「我……」


    「是不是想搶卓菲相公?」


    「我……」夢蟬躲在師父後頭,揪著師父手臂,隻露出小小的臉蛋兒,惶恐的望著咄咄逼人的師娘。「我其實……」


    師娘挽起袖子,怒氣衝衝走下來瞪住她,然後又仰頭瞪住高大的龐轍嚴。他看起來一副非常無聊的樣子,對她的憤怒顯得無動於衷。


    「我問你,你和個姑娘家躲在麒麟山幹什麽?」她氣衝衝又指向躲在他身後的柳夢蟬。「還讓她扮男人,你們存心誑誰啊?嚴兒,你是打算不娶卓菲了是不?」


    卓菲嗚咽一聲之,蒙住臉轉身就倒進二師兄懷裏哭。慕風抱住小師妹柔聲安慰。「小菲菲……不哭,不哭喔……」


    龐轍嚴和師父一樣,對師娘的咆哮彷佛已經很習慣了,他雙手環胸懶洋洋地一句:「師娘,你冷靜點。」他略略移動身子,將夢蟬整個人擋在身後。


    「小子,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和這女人是啥關係?」


    夢蟬見師父被罵,自他背後探出頭來小小聲說:「不是的,其實師父他根本──」


    龐徹嚴迴瞪她一記,暗示她住嘴。


    「嚴,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你和她什麽關係?」


    「是啊,大師兄。」慕風也跳出來加入戰局,幫著卓菲問。「啊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嘛交代一下,你看卓菲都哭成這樣,你沒做對不起師妹的事吧?」


    龐轍嚴立在眾人目光中隻不耐地歎口氣。


    師娘火大了。「你倒是說啊!你喜歡上她了是不?」


    「是。」龐轍嚴振振衣袖忽地一句。


    哇咧!師娘傻眼,眾人瞠目,全都被他這爽快的一句,給駭得瞪直了眼睛。


    更震驚的是躲在他身後的柳夢蟬,她杏眸圓睜以為自己聽錯了。師父……師父剛剛說了什麽?他……他喜歡她?


    「你、你、你說什麽?」師娘渾身發抖,氣急敗壞對他咆哮。「你有種再說一次,你給老娘再說一次!」


    夢蟬躲在師父身後,清清楚楚聽那渾厚低沉的嗓音果斷而堅決地道:「我是喜歡柳夢蟬,所以不可能娶卓菲,這親事算了吧。」


    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跟著是師娘那幾乎掀了屋頂的尖嚷。


    「我宰了你!」她「哇」的一聲,撲上去要打龐轍嚴,眾弟子趕緊上前攔住抓狂的師娘,卓菲則是哇哇地放聲大哭,而慕風又開始吟頌起風花雪月淒美的情詩安慰她。


    混亂中,老門主終於出聲了。他先揮掉膝上的瓜子殼,然後對著被眾人攔住的夫人搧搧手訕然道:「得了得了,你又打不過他,看你氣的。」


    師娘聽了,猛一轉頭撲過去扁她相公。「全是你教出來的好徒弟!死老頭,就隻會晾在一邊說風涼話,我是打不過這臭小子,他大了,哼哼!」她冷笑道。「我打你這老的!」幾十個拳頭擊向門主。


    瞬間眾人齊齊驚唿又忙著奔去攔師娘,一下子雞飛狗跳,哭聲罵聲齊來,場麵更加混亂了。


    龐轍嚴立在中央冷眼看他們攪和一團,上前勸架的被師娘踹得飛來飛去,景象兇殘暴力。


    夢蟬躲在師父身後,雖然怕得要死,可心底還是為師父的話悸動不已。


    她看著那壯碩的師娘抓狂地將人摔來摔去,宛如野獸出柙,瘋狂地左踢右踹,把勸架的人當沙包那樣扔來扔去。


    「怎麽辦?」好象全打在一起了。那個師娘好恐怖,力氣怎麽那麽大?幾個大男人抓都抓不住。


    「沒事。」在龐門,師娘抓狂扁人就像吃飯那樣稀鬆平常。「我們出去。」龐轍嚴拖住夢蟬的手轉身離開,心底清楚師父是故意引開師娘注意好讓他走。看來沒打上一時半刻,她的氣是不會消了,讓她發泄發泄也好。


    夢蟬被師父牽著離開大堂,一路隻輕飄飄地想著師父的話。


    師父喜歡她?師父喜歡她?她越想越興奮,這真是太美妙了、太好了、太幸福了,她樂得彷佛要飛上天去了。


    夢蟬跟在師父身邊,紅著臉兒,鼓起勇氣,決定也響應師父的感情,她瞅著師父俊朗的臉,臉紅心跳地道:「師父……其實我也……」


    「夢嬋。」他忽地停步,望住她。「抱歉──」


    「嘎?」夢蟬錯愕,一句「我也喜歡你」被師父突來的歉意截斷。師父怎麽忽然道起歉來?她望著師父,他的手握著她的,日光映在他俊朗的五官上。她望著那對深邃黝黑的眼睛,聽著他溫柔的聲音。


    「對不住,師父利用你幫自己解套。」他勾起唇角,苦澀道。「師父一直苦惱怎麽拒絕卓菲的婚事。想了一夜,不如將錯就錯,趁此讓卓菲死了心。」他目光溫柔,可這次他的溫柔卻讓夢蟬心碎,他說:「你暫時委屈委屈,讓他們誤以為我們一起,等師父將一些事處理好了,就帶你離開。」他向她保證。「你放心,師父定找個地方安頓好你才迴麒麟山,你覺得如何?會不會怪師父?」


    夢蟬怔怔地望著師父,隻是傻傻地仰望他。不!她眨眨眼,不能哭,現下若哭了就太丟臉了。她心口很酸、很痛。看著師父,很用力地抿唇忍住不哭。


    不,不能哭,她勉強地硬擠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天可憐見,這實在要她的命!


    「這……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哈哈……」她說得言不由衷。她努力想隱藏住失望的表情,她裝作若無其事,還伸手攏攏頭發,努力不讓兇猛欲出的淚濕了眼眶。笑容隱去,老天,她的胸腹如火灼般疼痛,她好想好想哭喔……


    龐轍嚴望著她,是他的錯覺嗎?似乎有些水光在她黑黑的瞳底閃爍?「你……」他皺眉,覺得她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我知道了。」她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我一定幫師父。」唉!師父怎麽可能喜歡她,連卓菲那麽優秀的姑娘師父都不愛了,更何況是她!夢蟬緊抿著唇淒涼的苦笑。


    龐轍嚴凝眸打量她,那閃爍著的是……淚光?正納悶,她已先一步別開臉去,然後她仰頭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全逼迴去。


    「真好,師父……」她合眼,斂住淚。「我聞到花香……」不要想了,她安撫著自己,不要再想了,再想又要哭了。


    「這附近有間花房。」龐轍嚴牽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我帶你去瞧瞧。」


    這是第一次,愛哭的柳夢蟬成功地忍住淚兒。憋住淚後,那滿腔的淚彷佛就堵在胸口,胸口瞬間悶悶痛起。她眨眨眼,然後默默抽迴一直被師父握著的手。


    龐轍嚴愕然,為著掌心裏的一陣空虛。


    他暗暗吃驚,打什麽時候起,竟習慣拖住她的手?怔忡著,忽然有些恍惚,某種說不出的感覺漲滿胸口,那種煩躁的情緒又開始拉扯他的心。忽然覺得想對她說什麽,卻恍惚著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們並肩於日光下走著,陷入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氣氛有點詭異。


    頂上驕陽莫名得讓人心煩意亂,令他心浮氣躁。


    夢蟬打破沉默,她忽然低低地問道:「師父,你說蟬在地底熬了十幾年才終於棲上樹梢,它們……它們為了什麽叫那麽大聲?為了吃嗎?肚子餓嗎?」在麒麟山時,她就一直困惑著。


    「為了求偶。」龐轍嚴低聲答她。「為了讓生命中的另一半尋來。」


    夢蟬臉更低了,她注視自己的雙腳,惶惶不安地小聲問:「萬一找不著呢,萬一它們一直喊也找不著呢?一季過後還是要死嗎?」


    「嗯。」他點頭。


    「那多可憐啊!」她淡淡一句。


    不行,她的心痛極了,她用力眨眼,企圖把淚逼迴去。她無法讓自己不去想,原來師父不是喜歡她,原來隻是為了逃避親事,隻是這樣而已。師父根本沒打算將她永遠留在身邊,安頓好她之後師父就要走了,要永遠永遠的離開她了。夢蟬哽咽,眼眶灼熱刺痛。


    發現她異常的沉默,龐轍嚴停步,側身迴望低頭不語的徒兒。


    「怎麽了?」他關心地問。注意到她微微顫動的肩膀,又擔心起來。「夢蟬?怎麽了?哪不舒服?你今天吃藥了沒?」伸手捏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臉,霎時他怔住,看到她淚痕斑斑的臉兒,他心中一緊,皺眉問:「怎麽哭了?」


    終究還是沒法藏住淚。「我……我……」她隻好撒謊。「我隻是……覺得那些蟬好可憐。」


    龐轍嚴愣住,旋即笑了,他眼中閃爍的溫暖讓她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你真是──」他寵愛地摸摸她的頭。「這也哭?傻瓜!」


    夢蟬揉起眼睛,嚶嚶啜泣起來。不是的,是師父害她哭的……她傷心地想,她的感情恐怕永遠也傳遞不到師父心底。


    「夢蟬,暫時委屈你在龐府待上幾日,不論他們說什麽你都別當迴事,等師父忙完再一起離開。」


    「嗯。」她揉揉眼睛用力點點頭。「夢蟬什麽都聽師父的。」她認真道。想了想又抬起臉問:「可是師父……」她困惑地。「你不喜歡卓姑娘嗎?」


    「卓菲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對她就像對待自己妹妹。」他誠實地迴道。


    「那師父為什麽要和她定親?」


    龐轍嚴側著臉笑了。「主事的師娘你也瞧見了,她疼那丫頭,不論我如何反對,她硬是要指婚。這讓我很困擾。為了顧全卓菲的麵子,我才離開龐門獨居麒麟山,以為時間一久她就會死心,沒想到卓菲也恁地固執……」龐轍嚴俯視夢蟬皎白秀氣的臉兒。一直就覺得她清秀,現下換迴女衫,綰起長發,這才驚覺她細致的五官像玉兒雕成那般靈秀。「夢蟬。」不知怎地,望著那一對水汪汪的眼兒,他胸腔就熱了。


    「嗯?」她一臉無辜上望師父,雙眸潮濕,鼻尖泛紅。


    「你…….」龐轍嚴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淚跡。「你真的沒事?」


    夢蟬用力點點頭。「沒事。師父,你放心,我一定幫你。」


    是夜,書房裏。


    龐轍嚴翻閱著先前總管老曹取來的幾本秘籍,對老曹道:「我想改幾路功夫,你先取刀譜過來。」


    老曹躬身迴道:「是是是,我這就去拿。」


    老門主坐在一邊摸著白須,笑望著和他一樣白發蒼蒼的老曹。「你啊你,我不是叫庫房給你十兩銀做件新袍嗎?怎麽還是穿這件破衫子?」


    龐轍嚴抬頭望向老曹,他身上的褐色袍子的確又舊又破,一堆的補綴痕跡。


    老曹揮揮手。「爺啊──」他老淚縱橫。「小的啥都不缺,您對我好,小的知道,小的一向淡泊名利,兩袖清風,這身外之物小的一點都不在乎,這袍子還可以穿,行了。」


    「行什麽行?」老門主瞪他。「近日天冷還鎮日飄雪的,你去給我裁件袍子穿,要冷著你這把老骨頭怎行?」


    「真的不用了,」他還是推辭。「別浪費銀子了,俺再活也沒多少年,您是知道的,我老曹對身外之物一點都不貪求,一點……都不在乎。我啊,有一口飯吃就好了!」


    老門主轉而望向龐轍嚴,指著總管又氣又笑地道:「你瞧瞧他、瞧瞧他?他是非要咱們欠盡他就對了,在這兒待幾十年了,連給他做件袍子他都推三阻四的。」老門主起身感動地握住老曹雙手。「唉!這世上還有誰似你老曹這般忠良,連件袍子都不肯要,您真是太讓我汗顏。」


    「什、麽、話!」曹老激動反駁。「您才是德高望重、世人景仰的上人啊,拿我老曹跟您比,簡直侮辱了您啊!」


    「您千萬別這麽說……」


    兩人互相說著吹捧的話,龐轍嚴隻微笑聽著,靜靜審視龐式秘籍。


    雪鎮日飄著,這個冬季的雪下得比往年還要兇猛。


    等待著和師父離開龐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艱難。


    怕惹來麻煩,及眾人敵意,夢蟬隻敢膽小地躲在暫住的西廂院落裏。窗外細雪紛飛,又是一個凍死人的早晨,又是無趣的一天。


    夢蟬單膝跪在椅上,一手撐著木桌,一手探出窗外,接住了棉絮般輕盈的雪片,她接了一片又一片,這是個無聊的遊戲,盡管如此她仍情願困在這小小隱匿的地方,好過出了院落,和那些充滿敵意的龐門師兄弟們打交道。


    盡管那可以增加她看見師父的機會,盡管……她有多麽渴望見著他,然而她就是沒膽踏出院落半步。


    還是安分地乖乖躲在這裏就好,她想著,翻身,雙肘擱在窗欞上,上半身探出窗外,她仰望屋簷凝結著的晶瑩的冰柱。她望著,張唇唿一口氣,一團白霧升起,春天什麽時候來?好冷。


    她又唿一口氣看它飄上屋簷,頭再往後仰些,霎時她眼一睜彷佛看見了什麽非常恐怖的東西!


    她火速翻身站定,確定她所見不假,立即跳起來將窗子用力關上,衝向門口把門閂上,隨即轉身將桌子推向門口,讓桌子對牢緊閉的門扉,身子靠著桌子,咬牙使勁地抵著,不料「砰」的一聲──


    來不及了,門被踹開,門板撞上桌子,桌子擊上夢蟬肚子,然後她眼一瞠,放手,弓身摀住撞疼的腹部,同時聽見兇狠的聲音響起────


    「x的!你站在門口幹麽?」師娘瞪住痛得五官扭曲的柳夢蟬劈頭就罵。她抬起粗壯的腳一踹,就將夢蟬妄想擋住他們的桌子踹得四分五裂。登時夢蟬驚恐得魂飛魄散,想象自己若有幸被那肥腿一踹,下場恐怕不會比桌子好到哪裏。


    「柳夢蟬,今天咱們將事情作個了斷!」師娘兇惡地說著,然後焦慮地在房裏踱起步來。


    來的還有卓菲,她看起來瘦了一大圈。她偎在虎背雄腰的師娘身側,益發顯得楚楚可憐。


    夢蟬猜想她被師父善意的謊言傷得很厲害。


    另外還有個看來較正常、清秀斯文的年輕男子,他提著一隻黑色箱子沉默地立在師娘身後。


    現在,柳夢蟬清楚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抑或是死期將至?


    眼前三個人俱都瞪著她,她頭皮發麻地退到床前。「呃……你們要談什麽?」


    「我要知道自己輸得多慘!」卓菲瞪住夢蟬,然後她深吸口氣,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你老實迴答我,絕不要撒謊,我保證一定冷靜。你……和龐轍嚴好到什麽程度?」


    「這個……」這實在很難清楚迴答。


    「他吻過你了是不是?」


    「吻!」夢蟬想起那次師父為了救她才……她望著卓菲,吞吞吐吐很緊張地、決心否認到底。「那個……其實……其實是……」她臉色發青,語無倫次,冷汗直冒。卓菲一見她那吞吞吐吐的模樣,立即自以為是地下了結論。「啊!八成是吻過了!」卓菲氣得踹床。


    夢蟬嚇得雙腿一軟,跌坐床上。「冷……冷靜。」夢蟬忙解釋,她急急辯解。「你別氣,你聽我說,雖然是嘴對嘴,可是……」真是愈描愈黑。


    「該死!」卓菲抱頭咆哮。「我不要聽細節──」


    夢蟬被她那幾近發狂的模樣嚇得噤口,開始很不爭氣地顫抖起來,眼睛立即蓄滿淚水。嗚嗚……師父呢?救命啊──這些人都是瘋子,她還記得師娘是怎樣將那些大男人摔來摔去的,太恐怖了!她抖得如似風中落葉。


    師娘拍拍卓菲肩膀。「孩子,冷靜!咱們是來解決事情的。」


    卓菲點點頭,她很用力地深吸口氣,重新冷靜麵對柳夢蟬。


    「那麽──」她咬咬唇,彷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又吞吞吐吐開口。「你們……你們睡過沒有?」


    睡!夢蟬縮著肩膀,恐懼地望著卓菲兇狠的目光,她小嘴緊緊閉著深怕再說錯半個字,這次要再答錯,她恐怕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卓菲認真地向她保證。「我會冷靜,你說實話,你們到底睡過沒有。」隻要還沒睡過,一切都好辦。


    「柳夢蟬──」師娘也開口了,凜著臉威脅她。「你最好給老娘說實話,快說!」她咆哮。「你要是敢給我撒謊,我拆了你!快說啊──」


    夢蟬被那張血盆大口咆得頭昏眼花,隻慌亂地急急辯解。「睡一起是因為發燒,所以──」


    「噢!」


    「啊!」


    這次師娘和卓菲同時大叫,叫得夢蟬魂飛魄散──她話……還沒說完哪。


    師娘轉身。「慕風,把箱子拿來!」然後從衣內抓出一隻沉甸甸的袋子,拋至夢蟬懷中。她雙手插腰,強勢道:「我知道你很可憐,這些銀子夠你安頓自己。」說著她俯身一臉兇惡地瞪住夢蟬。「趁現在天色尚早,你給老娘寫一封信,說你想離開龐轍嚴,說你不想留在他身邊,然後給我滾出龐門。」


    夢蟬驚恐地捧著那一大袋銀子。「這個……師父不可能會相信的,而且我和師父說好了……我答應他……要和他一起離開……」


    「慕風!」


    「ㄟ!」慕風將箱子拋上桌,打開箱子,師娘抓出個盒子。


    「我懶得跟你廢話,如果你不給我乖乖寫──」師娘打開盒子,裏頭是一堆細針。她撚起一根針,示意慕風去抓住夢蟬的手。


    夢蟬右手被牢牢抓著,冷汗急落如雨。


    師娘瞇起眼睛。「哼哼……你知道這些針是幹麽用的吧?」


    「要給我針灸嗎?」夢蟬虛弱地笑。「我身子已經好了,多謝。」


    「混帳!」師娘一吼,夢蟬駭得差點摔下床。


    師娘咆哮道:「這針是要插你指甲縫,讓你痛得哭爹喊娘!」


    夢蟬聽了瞪大眼睛,望著師娘手中那尖銳的細針,寒意直往上竄。


    同時間受了劇烈打擊的卓菲靠在床欄上大聲呻吟。「天啊,我怎麽會輸給她,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啦……」


    針閃爍著它尖銳的光芒,夢蟬連動都不敢動。她鼻子紅了,眼眶濕成一片,這迴死定了啦!


    師娘冷覷她。「怎樣,寫不寫?」


    夢蟬深吸口氣,她是怕得要死,可是怎麽能背叛師父?她答應師父,如果走了,師父一定會好生氣的。她將銀子擱到一邊,很用力地深吸口氣,然後堅決地上望師娘,篤定道:「不!我不寫。我答應過師父,我不能走。」她很有骨氣,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一點也不似平時那懦弱膽小的柳夢蟬。


    「真不寫?」師娘冷覷她,聲音冰冷。


    夢蟬手腕被慕風扣住,高舉在那利針之前,她還是堅定的道:「不寫。」


    突然,師娘手一揮,夢蟬立即大叫──「我寫我寫我寫我寫我寫……」


    師娘傻眼了,她隻是頭皮癢拿針尾戳戳,沒想到柳夢蟬倒是怪叫怪嚷,駭得好象針已經插進她肉裏。這倒也省事,她清清喉嚨。「很好。」師娘搔搔頭,向慕風丟了個眼色,然後合力將夢蟬架到桌前按至椅上,慕風迅速磨墨。


    夢蟬望著攤開的白紙,又開始囉囉嗦嗦、哭哭啼啼。「不行啦,真的不行啦!我答應過師父,不可以啦!就算我寫了,師父也不會相信啦……」


    師娘猛地抓起她右手,抄起銀針,作勢就要往她指頭紮去。


    「我寫、我寫……嗚嗚……別嚇我……」她最怕痛了。慕風將筆塞給她。


    夢蟬顫抖地握著筆,另一手按著紙,眼淚直掉抽抽噎噎地。「我……我該寫什麽?」


    「就寫你拿了師娘銀子,答應從此和他老死不相往來,要他放你自由。」慕風簡單扼要地道。


    卓菲沮喪地飄至桌前,她攬住師娘手臂。「還是算了啦,要是師兄發現咱們趕走她,一定會大發脾氣再不理我了,何況……何況師兄擺明了不娶我,還和她……哇──」她開始嚎啕大哭。


    「柳夢蟬!」師娘聽了敲敲桌麵。「再加寫上一句──你覺得卓菲比你更適合他,勸他快快娶卓菲。」


    「師父不會相信的啦!」夢蟬也哭哭啼啼。


    師娘咆哮。「你給我寫就對了!」她這一咆,駭得夢蟬立即揮毫振筆疾書。


    慕風將卓菲攬進懷抱中。「乖喔!別哭,羞羞喔,師娘這不是給你作主了?」


    夢蟬抽抽噎噎地將信寫完,師娘搶走信,看了看,滿意地笑了,然後瞧了瞧窗外天色。「行了,風雪還不是很大。」她望住柳夢蟬。「還發啥愣?快收拾包袱。」


    夢蟬傻唿唿地望著他們。「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她眼眶泛紅。「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你有那麽多銀子想去哪都行,就是別再迴龐門給咱添麻煩,還有──」師娘兇狠地一腳踏上椅子,一手揪住夢蟬,惡狠狠地瞪住她。「你給我聽好,龐轍嚴是咱龐門響叮當的大人物,更是我和相公一手栽培到大的,隻有卓菲才配當他媳婦兒,你算哪根蔥?咱龐門一向以武功論高下,你會功夫嗎?」


    「我……隻會超影式。」


    「那就對啦。你長得有我們卓菲漂亮嗎?」


    夢蟬瞥了卓菲一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是沒她漂亮。」


    「那就對啦!龐轍嚴喜歡你肯定是因為在麒麟山太寂寞了,一時胡塗幹下傻事,我這樣說你能接受嗎?」


    夢蟬縮著肩膀,上望她一眼,師娘兇狠地「嗯」了一聲,於是夢蟬惶恐地點點頭。


    「能,能接受。」能不接受嗎?師父本來就沒喜歡過她嘛!


    「那好──」師娘將夢蟬寫的信放在桌案上。「現在跟我走,我帶你離開。」她說著,等夢嬋一套上鬥篷,便抓著她迫不及待就走。


    卓菲沮喪地坐下來哭。「我們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唉,你說這什麽話!」慕風拍拍師妹肩膀。「為了愛,不擇手段是應該的,在愛情裏,對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對待情敵就是要心狠手辣,絕不能手軟。」


    卓菲抬頭望住二師兄。「你……那你為什麽願意成全我和大師兄?」


    慕風望著師妹漂亮的臉兒,摀住胸口,搖頭退一步,又轉身凝視窗外飛雪,他靠著窗欞背著光淡淡吟道:「為了我一生摯愛,菲,你快樂等於我快樂,二師兄為你粉身碎骨都無怨。」


    卓菲聽了大受感動,她嗚咽一聲奔過去抱住他,貼著他的背。「二師兄,你真傻!」


    「師妹。」他轉過臉來拭去她眼畔的淚。「別管我,別心疼我,別哭……師兄會傷心,乖……」


    卓菲啜泣著點點頭,撲進二師兄懷抱,兩人一起感歎愛情是如何的淒美。


    另一頭夢蟬被師娘牢牢捉著往大門走去,隔著花苑,夢蟬驚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越庭院。


    「師……」


    「閉嘴!」肥掌用力往她臉上一蒙,連帶地將她的鼻子也罩住。夢蟬又踢又扭得喘不過氣。待她快窒息而死時,師娘才鬆手。


    夢蟬劇烈喘氣,眼淚都逼出來了,她焦急地、眼睜睜地看師父的身影漸行漸遠,終至消失。


    師娘將她拉起,穿過蜿蜓小徑,一路小心閃躲,掩人耳目地將她送出去。


    「趁天色還亮,你快走,約莫一裏遠就有店家可以投宿。」


    站在豔紅大門內,師娘將柳夢蟬推出門外。


    夢蟬抱著那一大袋銀子,灰色鬥篷裹著她蒼白的臉,她凍得嘴唇發紫,一雙眼睛無辜地瞅著師娘。「我答應過師父……」


    「少囉唆!」師娘狠下心腸。「別怨我,卓菲就像我自己女兒,人都是自私的;我希望她幸福,隻好犧牲你了!希望你能諒解我的苦衷。」


    夢蟬抬頭望了望滿天飄落的雪,然後凝視師娘,感傷地噙著淚水。「我……我想你真的很疼卓菲。」


    「當然疼了。」說著,忽然有些不忍,她低頭撇開夢蟬哀憐的視線。「你不要怨我。你快走吧,看這天色晚些就要落大雪,你快走,就當……就當你和他沒綠吧!」


    夢蟬想起自己母親,抱著包袱,傻傻地說了句「我真羨慕卓菲。」


    「嘎?」


    夢蟬黯然道:「她那麽漂亮、那麽聰明,還有你們大家這麽疼她,我好羨慕。如果……如果我也像她那麽好……也許……」也許娘也會這麽疼她──她泫然欲泣。


    師娘愣了!她看著柳夢蟬,她小小的個子在風雪中顯得那麽無助,那抱著包袱的模樣很無辜,抿緊的唇讓人覺得很可憐。師娘忽地心中一陣不忍,她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孩子啊!


    「柳夢蟬。」她按住門扉。「你……你保重!」說著,她心一橫將門關上,要自己忘了門外那個可憐兮兮的女孩兒。她告訴自己反正已經給了那麽一大袋銀子,她可以衣食無虞地過完下半輩子了。


    正當柳夢蟬被逐出龐門之際,龐轍嚴與老門主及眾多師弟們圍在大堂,堂裏鬧烘烘的,幾個打了赤膊背上受傷的師弟等著師兄審視傷口,這幾名師弟出門辦事,迴程在茶樓和焰合堂的弟兄起了衝突。


    「是焰合堂的人傷的。」老門主審視徒兒背上掌痕。


    龐轍嚴雙手抱胸沉思半晌。「這些年焰合堂始終不及龐門。」龐轍嚴審視掌痕,他伸手丈量淤痕方向。「不對──」他皺眉,感覺事有蹊蹺。「這些掌法和焰合堂那套拳路不同。論功夫師弟們不該敗在他們之下,莫非……他們改了拳路是不?」


    「大師兄──」師弟們七嘴八舌嚷嚷起來。「那焰合堂不知怎地,拳法變得好怪,而且不論咱出啥路子他們都能猜到硬是截下,彷佛咱的招式都給料得死死地。真怪,那招式全衝著咱龐門拳法,擋都擋不住!」


    「莫非焰合堂請了什麽高人調教?」


    老門主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嘖嘖!真是太玄了,龐門師祖創了獨門武功,幾百年來都沒遇上對手,怎麽焰合堂這會兒倒是鹹魚翻身,打贏了咱們?」


    「這事非同小可。」龐轍嚴掄起袖子,依序幫師弟們將脫臼的手臂推迴原位。


    總管老曹看著自家人傷得嚴重,氣得脹紅臉,怒不可遏。「敢打咱龐門的人,找死!我領一班兄弟打迴去!」


    眾人嘩然,紛紛附和起來。


    「對對對,咱有大師兄,打死他們──」


    龐轍嚴勃然怒叱:「幹什麽!」他厲聲罵道。「技不如人有什麽好說的?」


    「那是師父師兄不在,要不咱怎會輸?」


    「住口!」龐轍嚴冷眸一凜。「自恨無枝葉,莫怨太陽偏。傷都傷了,還叫囂什麽?都下去養傷,不準惹事。」


    難得大師兄動怒,眾師弟們頓時都不吭聲了。


    「ㄟ,別罵他們──」老總管慈愛地向那群小子使眼色。「走走走,我讓廚子給你們準備熱的吃,這天夠冷的,去吃點好的暖暖胃。」


    師弟們紛紛和老曹退出大堂。


    龐轍嚴注視窗外,風雪唿嘯。「今兒個雪特勁。」


    「今天是冬至啊,要吃湯圓的,你師娘已經讓人煮了一大鍋,晚上人人有份,這可是難得的大團圓哪,往昔你都不在,今兒個可真難得了。吃了湯圓,嗬嗬……」他笑瞇瞇地。「大家團圓哪,多好。」


    團圓?龐轍嚴望著狠勁的風雪,感到冷冽寒意穿肌透骨的,不知怎地想到了柳夢蟬,好幾日沒見著她。


    「團圓?」他沉思,淡淡說著。「晚些,把夢蟬叫來一起吃湯圓。」


    「你傻啦?」老門主好心提醒。「想看你師娘發飆就去叫,那姑娘上迴給你師娘吼得魂飛魄散哪,我看,讓她一個人在西院落孤單寂寞,都比在這裏給釘得滿頭包好。」


    「師父說的是。」可是……龐轍嚴垂眸一陣黯然,他有點想她。龐轍嚴迴過神來皺眉道:「師父,焰合堂這事不單純。」


    「我知道,咱們晚些再研究研究。」


    老曹讓廚子張羅一頓好的給師弟們吃,然後慌慌張張從後門走了,他雇了輛馬車趕到城裏的焰合堂,看門的領他從邊廂進去。


    一見到焰合堂掌門,老曹急急就嚷:「要命,您下麵的人打傷了……」


    「我知道。」焰掌門不耐煩地揮手。「我會提醒他們。」這些年,曹老陸續幫焰合堂偷渡了不少龐門秘籍,供他謄下來研究新的武功。


    「咱約好等我明年離開龐門迴江南養老,您才可以將針對龐門的新功夫傳給弟子,現下您不是叫我完蛋?那龐轍嚴看過傷勢已經起了疑心哪,我……我這條老命要枉送在您手裏了。」


    焰掌門冷覷老曹。「怕什麽?隻剩下天字劍譜還沒謄好──」他挑眉保證。


    「謄好就還你。江南那答應給你的房子全蓋好了,你要的傭人管家婢女金銀珠寶轎子馬匹全備齊了,你真怕,天字劍譜一好,就提早離開龐門迴去享清福吧。」


    老曹抹抹汗,心動哪。「也隻好這樣了,可您這邊千萬別再去惹龐門的人,我就怕那龐轍嚴,他可不像老門主胡塗,讓他知道我非給拆了。」


    「行行行!」焰掌門不耐煩地趕他走。待老曹一離開,焰掌門對著他背影冷笑,嗟了一聲。「兩袖清風?」他抖了抖身子,挺不屑地。「好個兩袖清風,還不是給我買了!」聲音裏有藏不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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