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說日本人這邊有熱鬧看,明顯是低估了“熱鬧”的程度。


    岡本公館。


    一名喚作川口哲雄的日軍中佐急切的找到了薑思安——嗯,他找的是岡本平次。


    “岡本君,出事了!”


    薑思安淡定道:“川口君,你也是情報機構的老人了,何故如此慌慌張張?”


    “塚本清司要掀桌子了!”川口哲雄豈能不慌?他驚道:


    “他不僅抓了我的人,還將你的人也抓了!這事要是鬧騰起來,你我都要完蛋!”


    薑思安依舊不慌,他慢條斯理的說道:


    “消息能傳來,就證明塚本君還沒想著掀桌子——若是他真的想掀桌子,消息壓根就傳不過來!”


    “川口君,你覺得呢?”


    做賊心虛的川口哲雄愣了愣,覺得確實是這個理,但隨後還是焦急道:


    “塚本馬上要來了,我們該怎麽辦?這一次被他逮到了要命的證據,一個不慎,你我都得自殺以謝天皇陛下!”


    是你自殺!可不是我!


    薑思安搖頭道:“川口君,我若是你,這時候才不會管這些閑雜事。”


    川口哲雄懵逼的看著薑思安,這是閑雜事嗎?這是要命的事!


    薑思安見狀半遮掩的道:


    “塚本君這一次是壞了你的事!”


    川口哲雄突然明悟,對啊,這一次他和岡本會社聯手,本來就是想放長線釣大魚,結果半道被特高課壞了事,我慌什麽慌?


    “多謝岡本君指點!”


    他由衷的向薑思安鞠躬致謝。


    待川口哲雄離開,薑思安臉上的淡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滿臉的忿怒!


    塚本清司,我去年大爺的,三千發火箭彈,這他媽能打死多少鬼子啊!


    你壞我事!


    此時的薑思安不僅憤怒,而且還很惶恐。


    自己的老師張安平必然會知曉這件事,屆時該怎麽交代?


    岡本會社給地下黨運輸物資,這事若是處理的不當,麻煩大了。


    正惶恐間,許忠義急匆匆的進來。


    確定四下無人,許忠義便凝聲道:


    “這件事怎麽搞的?你的人怎麽給地下黨送貨?”


    薑思安做無辜狀,歎息道:“這是他們接的私活,我根本就不曉得!”


    “這解釋你覺得那位會信?重慶的戴老板會信?!”


    薑思安一臉的苦澀:“我是故意放縱手下人這般接私活的,可誰能想到會這樣啊!”


    “必須得想法子將這件事合理的糊弄過去——老薑,我有個辦法,你聽聽?”


    “別墨跡了,快說。”


    “這是你和塚本聯手做的一個局——目的就是要掌握影佐機關內一批實職軍官的把柄!”


    許忠義小聲道:“你們這麽做,是為了防備影佐!”


    薑思安眼前一亮:“好辦法!”


    “接下來就看你怎麽跟塚本商議了——這廝早早的讓人將消息傳來,估計是不想撕破臉掀桌子,你和他好好合計合計。”


    許忠義肯定的說道:“影佐這柄刀還在頭上掛著,他隻要腦子不進水就不會跟你翻臉,這個台階對你們兩人都有用。”


    薑思安深深的看了眼自己的狗頭軍師,心裏對許忠義的立場終於有了一個判斷。


    或許這家夥,早就是自己的同誌了,甚至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否則,他絕對不會這麽焦急的趕過來向自己出謀劃策。


    因為需要掩飾的,往往都是最心虛的。


    有了許忠義的建議,薑思安也有了確切的策略,而他也沒有等多久,便等到了塚本親自的登門。


    塚本的登門,在薑思安看來是必然的,除非塚本真想弄死自己,否則他必然是要登門的。


    薑思安還是麵對川口哲雄時候的淡定:“塚本君,這時候你應該在特高課解決當前的事務,而不是登我的門。”


    “岡本君別開玩笑了。”塚本歎息一聲,解釋:“這一次我沒想到會堵到岡本會社的運輸隊。”


    “查!”薑思安輕描淡寫道:“必須追查,岡本會社賺的是幹幹淨淨的錢,有人既然想掙敵人的錢,那就查個幹幹淨淨!”


    “岡本君,我不是這個意思。”塚本錯愕,他沒想到岡本會這麽的堅決——岡本如此的堅決,反而讓他心虛。


    因為這般堅決,往往意味著對方是做好了棄車保帥的準備。


    這意味著對方已經將他當做了敵人。


    履任上海之初,塚本不想沾染岡本會社這種灰色巨獸,但在和岡本合流以後,他卻體會到這種巨獸的好處,已經融為一份子的他,又怎麽願意和岡本會社分道揚鑣?


    且岡本從來都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他又怎麽會自斷臂膀?


    “岡本君,我已經做出決定了——這是一個意外!”


    塚本趕緊將自己的決意道出來:


    “川口的情報組利用岡本會社進行情報搜集工作,但76號給了我錯誤的情報,導致特高課破壞了川口哲雄的計劃!”


    塚本的說辭和薑思安最初想到的解決方案一模一樣——這也是薑思安讓川口哲雄淡定的迴去等待的原因。


    毫無疑問,這種方式會讓特高課受到批評,但這也是麵對龐大的灰色潛規則,最好的自保方式。


    這是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結局,唯一不好的就是76號,因為黑鍋是76號背的。


    可這又怪誰?


    塚本從讓明樓調查全球貿易就啟用的是76號的人,不就是為了關鍵時候讓其背黑鍋嗎?


    如果沒有許忠義匆匆趕來的建言,這也是薑思安唯一的選擇,隻不過他到時候就要麵對張安平的懷疑——不過身居這個重要位置,僅僅的懷疑,對他來說無關痛癢,他扛得住。


    但現在不需要了!


    因為許忠義的建議給了他更好的選擇。


    薑思安這時候幽幽的道:“塚本君,你又何必低頭?”


    塚本立刻表態:“岡本君,我意已決!”


    說得大義凜然,其實塚本這是表達自己的立場,表明自己不會掀桌子——上海的這個桌子真的掀不動,涉及到的利益集團太龐大了,駐軍、憲兵、特務、情報四大體係幾乎被綁定,鬆室良孝一個少將都能被逼的自剖,他一個大佐敢掀桌子?


    今天敢掀桌子,明天“抵抗分子”就能打死他!


    更何況塚本已經是利益集團的一員,何必自損利益?


    麵對堅決表態的塚本,薑思安幽幽道:“岡本君,你覺得影佐這個人……可怕嗎?”


    塚本愕然的看著薑思安。


    這時候說起影佐,為什麽?


    薑思安輕聲道:


    “我想,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一些情況吧,比方說鬆室將軍和影佐機關的交易。”


    這句話讓現場陷入了一片的死寂。


    鬆室良孝死後,鬆室機關被影佐機關吞並,特高課也吃了不少肉、喝了不少湯,堪稱一個雙贏的局麵。


    但隨著一些事情慢慢浮出水麵,原本誌得意滿的塚本,也陷入了驚恐。


    因為他發現鬆室良孝在死前的一段時間,和影佐機關聯係緊湊,甚至從流出的的隻鱗片爪中,他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真相:


    鬆室良孝有意和影佐禎昭聯手弄死自己!


    當然,弄死他隻是附帶的,真正的情況是:


    鬆室良孝以鬆室機關為“棄子”,近乎是以悲壯的方式想為影佐機關鋪路——也就是送人頭我來,桃子你撿。


    最後的結果是被敵人算計,但鬆室良孝和影佐的合作中,鬆室良孝的一片赤誠是看得見的。


    但結果呢?


    在最關鍵的時候,影佐禎昭向鬆室良孝砍出了一刀,導致鬆室良孝不得不自剖。


    作為一個局外人,作為一個最後的獲利者,塚本在徹底洞察了這些後,心情隻有四個字來形容:


    驚駭至極!


    和鬆室良孝為伴,他可能對付你,但絕對不會在和你合作的時候,一刀砍死你。


    但影佐呢?


    隻要有機會,哪怕上一秒還勾肩搭背,下一秒就能抽出刀子從你心髒上紮下去!


    所以,影佐這個人,可怕嗎?


    不止是可怕!


    “岡本君,你有何高見?”


    塚本吞著口水,凝視著薑思安。


    “中國有句古話,叫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薑思安輕聲說:“和猛虎為伴,我們可以不傷猛虎,但在關鍵的時候,我們要有打虎的能力!”


    “請岡本君明示!”


    “川口哲雄,影佐機關的權力層之一,若他跟我們是‘夥伴’呢?”


    薑思安的這句話中,夥伴是用引號括起來的,塚本自然也聽出來意思——川口哲雄是夥伴,同樣是利益集團中的一員,否則他的人不可能和岡本會社的運輸隊沆瀣一氣。


    但這個夥伴關係可不牢固!


    薑思安需要讓他成為真正的夥伴!


    而現在,塚本不就掌握著一個可以將川口哲雄變成夥伴的把柄嗎?


    “我明白了——岡本君,我這件事我去操作吧!”


    塚本清司大喜過望,岡本的這句話非常的有道理,與虎為伴,可以沒有傷虎的心思,但絕對不能沒有打虎的能力!


    顯然,他們現在就要加強打虎的能力。


    川口哲雄可以用這種方式變成夥伴,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也可以用這種方式變成夥伴!


    塚本受教後要走,薑思安卻阻止道:


    “塚本君,請等等。”


    塚本駐步,轉身看著薑思安。


    薑思安道:“我說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你是否相信?”


    “我信。”


    薑思安笑了起來:“你也不信啊——”


    “或許,是我太仁慈了,”他呢喃道:“仁慈到手下人連什麽錢都敢掙!”


    塚本深深的看了眼薑思安,轉身離開。


    薑思安的意思,他自然是聽懂了。


    這件事他猜測應該和薑思安無關,因為他在來的路上多次審問了運輸隊的其他人,發現這種事在運輸隊是常事——運輸隊就是用這種方式賺取巨量的外快的,否則他們又怎麽能在一個月內掙取比薪水多數倍的外快?


    而運輸隊占據的還是小頭,真正的大頭是其他層次,就如這一次牽連出來的【川口情報組】。


    而薑思安的意思,自然不是和仁慈有關,而是在變相的告訴他:


    這件事,需要和我無關!


    本身就和他無關,說到底隻是岡本會社運輸隊賺外快所致。


    可為什麽要強調呢?


    隻有一個解釋:


    要徹底的和他無關!


    所以,真相是……岡本要他善後,讓這件事不能成為他的汙點。


    “無毒不丈夫啊!”


    對此,塚本隻能深深的感慨。


    而他必須這麽做,否則就是有意要藏岡本的黑料——在上一秒岡本教他用黑料收服川口哲雄的的下一秒,他藏岡本的黑料,這意味著什麽?


    他必須照辦!


    所以塚本隻能感慨岡本的狠辣。


    可他必須幫岡本掃尾!


    這件事也讓接下來的調查沒了必要,因為再查下去,天知道能查出什麽來。


    塚本這邊隻能切斷了對“喀秋莎”的下一步調查,同時還秘密幫岡本善後,滅口了三十多個運輸隊的成員。


    為了穩妥起見,他還不得不滅口明樓所部的多名特務,反倒是明樓,他現在確信明樓沒有任何問題,這種情況下,他反而更信任明樓了。


    之所以隻滅口明樓的手下,而放過明樓,是因為他不相信這些小人物能守口如瓶。


    而明樓是個聰明人,他相信明樓不會讓自己“失望”。


    ……


    張安平丟下了石子,靜看著湖麵上的漣漪。


    局勢就跟他丟下了這顆石子一樣,就連泛起的漣漪也沒有超乎他的掌控——日本人這邊熱鬧大了,而自家的兩個學生,也沒讓他失望,做的和自己預想中的一模一樣。


    這也是他對自己學生的能力的信任,以及對自己表露出立場的自信——若不是自己是堅定的“反共分子”,估計薑思安也未必會選擇這種方式吧。


    其實不管薑思安做什麽選擇,總之,現在日本人這邊的調查是停下來了,隻剩下王天風這邊了。


    老王,接下來怕是要犯嘀咕了吧!


    看著湖麵上快消失的漣漪,幕後大黑手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


    明樓和王天風再一次秘密見麵。


    一見麵,明樓便直接道:“日本人停止調查了——我手下參與調查的特務中,核心的幾人接受了一個秘密任務,不過我猜他們是迴不來了。”


    “我們得繼續查。”王天風不在乎幾個漢奸的死活,他沉聲道:


    “喀秋莎,必須揪出來!”


    “我明白——我已經讓戴樂強搜集相關方麵的信息了,隻要找出這些對共軍售的共同點,我想我們就能揪出喀秋莎的尾巴了。”


    麵對明樓言之鑿鑿的迴答,王天風古井不波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難得的笑意。


    老實說,在上海站做情報工作,真的真的非常舒服啊。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感慨,是因為自調查以來,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的阻力,相反,調查非常的順利,這在敵後來說是非常難得的。


    可在上海站,這一切卻如同水到渠成一般的輕鬆愜意。


    在王天風發出了這份感慨後的第三天,他忍不住又想重複發出這樣的感慨。


    因為明樓派人給他送來一個情報:


    大興公司!


    種種跡象表明,全球貿易的對共軍售,背後都有這家公司的影子。


    感受著明樓傳來情報中的興奮,王天風也有種興奮無法壓製的感覺。


    直覺告訴他,隻要解開大興公司的迷霧,“喀秋莎”就會徹徹底底的暴露在自己的眼前。


    ……


    “我查到大興公司了!”


    在王天風強忍著激動的時候,明樓見到了張安平,輕描淡寫的匯報著進度。


    大興公司這四個字,第一次出現是在明樓和明鏡相認身份的對話中。


    當時明樓告訴明鏡,一定不能通過大興公司。


    而明鏡則說:


    我知道小光和日本人不清不楚,我會注意的。


    那麽,大興公司到底是什麽?


    這是一家很普通的公司,一共十幾個職員的公司,在此時的上海遍地都是。


    這家公司和明家沒有任何的牽連——但實際上,這家公司真正的幕後老板叫範光。


    範家和明家是至交。


    大興公司,則是範光控製的一個小公司,一個看上去跟範家無任何聯係的小公司。


    張安平對此隻有一個迴答:


    “那就動手吧。”


    見明樓沒有迴答,張安平便道:


    “當他走錯路的時候,這其實是必然的結果——不要因為私誼誤了大義!”


    範光,上海灘知名的民族資本家。


    範家沒有明家的規模,但在淞滬淪陷後,經常在報紙上高唿愛國的範家,卻在短時間內資產暴增。


    這是非常不合理的。


    而經過明樓的調查,發現表麵上高唿愛國抗日的範光,暗地裏卻跟眾多日本商人沆瀣一氣,這也是範家資產暴增的緣由。


    明樓道:“他罪該萬死,我隻是擔心這樣做的話,就沒有繼續查下去的線索了——如果王天風另辟蹊徑的話,會不會意識到他從頭到尾都在我們的算計中?”


    張安平淡定自若的道:“放心吧,我會將接下來的線索交到王天風手上的。”


    老鄉,就是這麽用的!


    ……


    上海站行動組。


    沈飛收到了一條暗線傳來的情報:


    經查,範氏跟日本人有深度的秘密往來,範氏董事長範光,正秘密跟周佛亥接觸,有意在新政府中謀求經濟方麵的職務。


    和情報一道傳來的還有數張照片,其中一人便是範光,另一人則是周佛亥,從二者的衣服上看,這些照片證明二者接觸的次數極多。


    沈飛立刻決定以燕雙鷹的名義製裁範光。


    按照規定,他將範光的名字上報到了本部,獲得批準後便立刻展開了製裁。


    範光之所以極其低調,還經常做秀似的在報紙上宣稱抗日、愛國,便是忌憚軍統對漢奸的製裁。


    而當行動組將他列為獵殺目標後,他的下場便已經注定了。


    僅僅兩天,範光便在下班途中遭到了槍手的埋伏被打成了篩子,再加上燕雙鷹的留言,此人倒是成為了新聞中的一個小波瀾——令大量的人品論起這種表裏不一的賣國賊、偽君子。


    上海死掉的漢奸太多了,以至於範光被製裁後,都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可在範光死後的第三天,當一個調查結果擺在眼前後,一貫古井不波的王天風,第一次失守打翻了一個杯子。


    因為他的副官郭騎雲送來了一份報告:


    大興公司,幕後的實際老板,叫範光。


    而在三天前,他還就範光之死這般評價:


    上海站,紮根之深,讓人心懷敬畏啊!難怪他總說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但現在,在他馬上就能將“喀秋莎”揪出來的時候,唯一的一條線,卻因為上海站的行動而中斷。


    “別管我,下去!”


    王天風打發走郭騎雲,麵對著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目光中有海浪在翻滾。


    太巧合了,巧合到他都不敢相信!


    太巧合了,巧合到讓他發寒。


    王天風握緊了拳頭,上海站中,有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否則,絕對不可能這麽的巧合。


    再三思索後,他深唿吸一口氣,決意找張安平。


    查!


    嚴查!


    對手做得越多,破綻越多!


    抓住破綻,一定要將操縱這一切的黑手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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