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站在最高的角度來看都會顯得很清晰。

    如果說神州大地是天道統領下的根基的話,那麽, 四海是不是?

    曾經是。

    此世之人孕生此世之天道, 當這天地間的主角是人類之時, 頭頂的天道就是人之法理。

    億萬年之前, 仍駐留此界, 天道便為純粹的法則本身;萬萬年之前, 妖靈橫行於天地,天道便是妖靈的規則;所以, 千年前天柱未斷大地未破碎之前的天道, 一應勢均力敵的生靈皆有足夠的分量——天之法理不會計較你是人類還是異獸, 因此神州與四海也該同等重要才是。

    然而天地遭受重創,龍族隨此界異獸一並離開或隕滅, 被視為玄門禁區的四海就此完全脫離控製,千葉覺得, 這才是天道受損率最嚴重之處,最重要的是, 難以彌補。

    正是此界之人無可奈何, 所以才有了輪迴的任務, 所以才有了她的到來。

    她的方法是對的, 將神州與四海的靈脈連在一起,海與地建立穩定有序可循環的靈氣通道,並非是叫人能統禦四海, 而是彌補天道的完整, 叫其能重新將四海納入天理。

    於是, 白渡川帶千葉走完了九淵,記錄下所有惡靈脈惡氣的構造與瀕臨破滅的程度,就換做千葉帶著白渡川踏足四海,透過昔時龍宮遺留,尋找那些可被利用的靈脈了。

    “請把我定為你在此世之錨。”千葉對白渡川說,“我是人,你也是人——人類這一種族最大的優點,就是總能在有限的時間裏創造出最不可思議的奇跡——我的靈魂不屬於此世,但我在此世短暫存在的生命屬於你。”

    “請將你的意誌投注於我,將你的執念設定於我,將你對此世的羈絆困束於我之身,然後堅磐無移,巋然不動。”

    精神交融並沒有想象中的難,千葉通過這種全身心的奉獻,叫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世界,於是他便窺探到了自己的實質,知道自己實為天道行走於此世的一個“化身”。

    因為這一刻所做的事牢牢地捆綁住他的意誌,所以在透徹的瞬間,與“祂”之間我共鳴並沒有強烈到人格崩潰——白渡川並未被那高遠的存在完全同化。

    高維對於低維存在毀滅性的打擊,白渡川為人的意識被吞沒,就像小船沉沒於大海,反是熬過了這種蛻變,水珠溶於大海的幾率總要小上一些。

    “不要對我報以愧疚,不要覺得辜負於我,”千葉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有些話語我隻會說上那麽一次……降臨此世是奇跡,與你相戀也是奇跡,不是因為這讓你我的道有了實現的可能,而是叫輾轉流離永生永世的我,有了能夠珍存心底、恆久不忘的一段過往。這份感情不會為時光腐蝕,不會因更龐大的記憶而流逝,因為它是美好的、無暇的、圓滿的,是我漫長的歲月裏無法再度獲得的,所以,你不欠我。”

    “你的道其實是天道的道,你本該或者說本就是天道,身為‘白渡川’的人格無論是否會消失,都不影響你的存在——我知道你並不介意這一點,是獨立留存,還是被天道同化,你都能坦然接受,所以我不知道把你禁錮在此世是對還是錯,但我為人的私心,想要留下你,即便你會存在於一個沒有我的天地。”

    “所以,感到抱歉的應該是我。”

    “愛不是苦海,因愛而生的懼怕與執念才是苦海,白渡川,渡過去,我想要你成佛。”

    地點從陸地轉為海域之時,“祂”在這具肉身上降臨得越發頻繁。

    千葉知道原因。

    白渡川曾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過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祂因此而熟悉神州的一切,但四海於祂,卻是千年前一段記憶,時間對祂來說不算什麽,但陌生卻始終為陌生。

    祂知道千葉想做什麽,所以祂需要了解現在的四海。

    大概是覺得白渡川已經有足夠的底氣維持住意誌,她顯得要平靜得多,也不必時刻擔憂著某一天醒來,與她同在一葉舟上飄搖的人忽然之間就脫胎了人的本質。

    *

    當千葉勤勤懇懇地在解析這片天地的時候,那位努力克製著自我膨脹、著眼於當前的人仍在惦念她。

    “你能聯絡到你們家主嗎?”葉擎蒼以此詢問靳馥玉的時候,後者有短暫的愣神,隨即搖頭。

    連靳元白都找不到對方,更遑論是她。

    葉擎蒼並沒有失望,因為他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亂投醫,如果她不想要人找見,全天下都沒法知曉她的下落,可是他的神情還是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煩亂與焦躁。

    靳馥玉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輕聲問:“你有什麽緊要之事?”

    東城災厄之後,家主還是願意接納她,於是她跟隨對方迴到瀚雲城,玄門的路被斷絕並沒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因為家主同樣給予了她活下去的意義,她作為靳家對外的代表,與神州官方溝通,予葉擎蒼靳家力所能及的幫助,她配合靳元白一裏一外維持靳家與瀚雲城的秩序,她知道葉擎蒼所主導的玄門平台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她在這段時間裏所接觸到的要務與隱秘,是曾經的自己根本難以想象的——正因為自己在做如此重要的事,所以她能心安理得,自己是在贖罪,她所拯救的人越多,她的負罪感就消減得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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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擎蒼張了張口想要迴答,但最終還是無言以對。

    他能說,他已經不知道如何前進嗎?

    倘若單論權勢的話,那麽現如今的葉擎蒼已經手握玄門之中最舉足輕重的力量,可這個力量最終是要為阻止九淵的災厄而使用的,他現在就如一個空守寶山而無措之人一般,他不想毫無作為等著惡靈脈爆發,人總是不斷奢望著的,從毀天滅地的末日而來的他隻想著救更多的人,有了滄頂天宮這麽一個成功的案例,他又妄想著九淵別處也能夠像滄頂天宮一樣消弭災禍——然而一切都不由他做主。

    他一不知道靳元靈是如何在海陸之間構架起那條橋梁的,二不曉得如何才能尋找到新的未被汙染過的靈脈,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有整合玄門力量,以求在關鍵時候發揮作用,但是另一隻靴子未落地,什麽時候才去解決九淵的問題也不是他說了算。

    葉擎蒼知道滄頂天宮之後,下一個大規模爆發的就是一線天——當然,上藏的葬雲天是早就出了問題,但因為處地偏僻,又由於沙棘妖遲遲未被尋到,所以一直到它徹底陷落之時玄門才恍然其災之甚。

    閱覽過他記憶的靳元靈理應將注意力放在一線天與葬雲天之間,若要像解決天宮一樣解決其他的惡靈脈,也該在這兩處之間選擇,可葉擎蒼刻意收集靳元靈行走的信息,也未覺出她有多少關注落在其中。

    他不解,無措。

    “隻有她知道、如何做才是對這天地更好的作為。”葉擎蒼苦笑道,大概是因為靳馥玉作為靳家的代行者,對靳元靈毫無保留付諸信任的他,也覺得她可信,於是他並不能為其掩飾自己的迷茫,“她立得太高,懂得太多,沒有人能跟上她的腳步。”

    她若不開口,世人怎知該往哪個方向行走?

    而他後一句輕輕的喟歎帶著無限的崇仰與敬意:“天底下,隻有一個靳元靈啊!”

    愛是難以掩飾的,可愛中,又蘊藏著崇仰與敬意,即意味著這戀慕之深遠勝於一般的欲望。

    靳馥玉沒有說話,隻是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她點點頭,自己也不知是在應和他的話,還是說肯定自己的判斷:“家主所為,總是難以預測。她需要你的時候,她會現身,若她並未出現,便意味現在還不到時機。”

    這話倒是真的,論高深莫測,天下有誰堪比靳元靈。

    葉擎蒼明白她說的沒錯,但一步一步逼近的強烈的危機感叫他越發無所適從。

    *

    滄頂天宮之前的千葉,可能隻有勤勤懇懇地研究各地惡靈脈、修補九淵,但驗證了自己猜測的千葉,現在需要做的便是記錄神州與四海之間的靈脈——她需要的是一個大範圍的把握,一個高層次的觀念,一個全局麵的總控。

    既然知道背後站著怎樣的存在,有對方兜底,她要做的就顯得簡單得多。

    倘若把每一條靈脈看成是一個釘子,她就得把線綁到這些釘子上,然後將線纏成網,這是她所要布下的最浩瀚最宏偉的陣法,但歸根結底是將海陸氣運相連,補全天道渾然一體。

    靳家擅奇門之術擅命理氣運,早年她所學便得盡數運用於此間,於是事到臨頭,千葉又有前一個世界圖景那種被“量身定製”一般的感覺,總覺得她所擁有的一切都能成為最終的籌碼,也不知道是輪迴挑選的身份從一開始就預示了能解決問題,還是說正是因為她的選擇,所以才能將所有的優勢都轉化為有利的籌碼——或者說,這究竟是她憑借自己的努力創造的結局,還是說一切的宿命都在推動她走向既定的終點?

    要換做以前,她可能還要再獨自糾結很久,但現在條件有利,她自然能嚐試著向祂尋求解答。

    祂迴道:“你的來處在虛無,你的命數也不由我掌控。”

    先判定了所謂的“宿命”在她身上並不存在的這個結論,祂才嚐試著為她分析:“未來沒有定論,千千萬萬的可能線中或許隻有寥寥幾條生路,你被選擇的隻是一種可能,而如何化可能為必然,依靠的是人力。”

    輪迴給予自己的代行者們一種可能,而後者需要動用自己的一切力量,為實現這種可能而奮鬥。

    這倒是與她早先的想法不謀而合,隻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總覺得沒有底氣,而為祂判斷的,好歹叫其更具幾分可信度。

    ……就跟帶了個外掛似的。

    老實說,她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其實挺奇怪的。

    比起這種相處方式,連白渡川與“祂”之間共存的模式都顯得不奇怪了。

    天道的本質是規則,是天理、命運、法則等糅雜而存的一種規則,它是不具備自我意識的,白渡川作為祂人類的化身,為“祂”在世上多了一雙眼睛、一個大腦,叫祂得以用人的方式去看待這片天地,而祂的存在,又叫白渡川這個人格可以窺探到超越人類極限的事物,得到更多的力量完善自我、超越自我。

    白渡川不曾因之而迷惘,祂也不會感到怪異,即使白渡川以那種方式得到了保持人格的方式,也並沒有使祂感到意外,祂仿佛默認了他的獨立——反倒是千葉,與這樣兩個存在交往,要衡量對待彼此的不同態度,這就很有意思了。

    她現在看著“祂”,思索那段話語中蘊藏的含義,便有了低低的一聲歎。

    葉擎蒼迴到了過去,時間的規則被打破了,於是萬千的可能都散失了,未來隻剩下一種。

    所以說,在那個“過去”,祂也同樣作出了這一種選擇——將選擇未來的權利再一次交到她的手中?

    祂曾信任過她,如同現在這樣信任著自己?

    這可真是種神奇的體驗,就是叫人感慨萬分而已。

    在陸上行走,會遭遇風雪、雨水、潮濕、幹旱,風餐露宿,幕天席地,塵土沾滿衣裳,砂石磨破鞋子,而海中有什麽?

    風暴,波濤,漫無邊際的平靜,舉目無二的寂寥,頭發會被海風吹得幹枯,皮膚會被海水泡得皴裂——馬不停蹄,輾轉流離,在逼近的因果清算麵前爭分奪秒地掙紮,這是經受苦難,而非談情說愛,即使是立在玄門頂尖,能化天地萬物為自己所用的人,也要顯得狼狽至極。

    “我能做的有限,”偶有的休憩,頭頂著漫天星辰,千葉這樣說道,“這一片山河海域缺一座橋梁,這一個命運輪轉的循環裏缺一支燈芯,所以有我添上一筆……我自然期望著能解決這一切,叫天道補全,山河完整,無論靈氣是否還存於天地,至少此世長存久安,不使災厄侵襲、生靈塗炭……這樣,也不枉費我來這世間一遭。”

    兩人手拉著手,坐在玉舟裏看倒映著漫天星辰的海洋深波浩渺,漫無邊際。

    如果是剛窺探到自己本質那會兒,聽得這話,大概也會控製不住黯然神傷,但要到他親眼看著她的努力,看著她的算計,看著她為之拚命,才能坦然又從容地說上一句:“祝賀你。”

    既然這對她來說是非做不可之事,那麽能夠成功,便是一件好事,如何不能祝賀?

    千葉笑起來,大概是因為有著深重過往的緣故,她說起情話來更顯得誠懇而動人:“我愛世人,因我與之同為人,但我更愛我,因曆經漫長的坎坷的人生踽踽獨行的仍是我自己,而我愛你,因恰到好處、順其自然,如明月清風曇花初放,就出現了一個你。”

    倘若白渡川為了天下蒼生,要舍身求道,千葉會阻止嗎?

    不會的,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成全。

    那麽千葉為了完成輪迴的任務,犧牲自我予這天地一線生機,白渡川會阻止嗎?

    ——也不會。

    作為白渡川的他,會給予,會祝福,更別提作為天道的祂,早就在等待著那一刻。

    分離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那是百轉千迴的算計與曲折離奇的付出之後苦等的終點。

    ※※※※※※※※※※※※※※※※※※※※

    5.2

    1.這章是緊急加塞的,很多內容原本要到番外再講,但有筒子對上章接受不能,我仔細想了想,確實用詞不妥當,還有些內容需要提前交代一下,於是有了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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