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的血肉與骨骼都在咯吱作響, 顫動得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散架。

    寒氣綿延不絕地從骨縫間鑽出來, 如針刺一般紮在她的神經上, 她在近乎死屍般的冰冷中覺察到沉沉暮雨即將來臨, 她身子骨上殘留的後遺症總是比她的肉眼所見要更迅速地感應到即將變天的訊息——好像災難降臨到她身上時總是這樣的天氣。

    “繼續走,不要停!”她從牙齒縫裏艱難地擠出苦澀的低吼。

    她跑出去了還有翻盤的機會,她若猶豫了隻會隨同那些人一起葬送在這裏。

    所以所任何剛愎自用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千葉想到了一切合情合理的形勢,唯獨沒有想到鬼使神差的可能。

    魏秀不顧一切封截住另一邊的車馬, 卻送了她一條直通遂州無所攔阻的康莊大道,這若不用“鬼使神差”來定義,那就沒有可供形容的詞匯了。

    魏皇後在得知真相時確實痛心疾首、憤怒難耐, 也派出了自己能調動的所有人馬沿路追尋——誰是得利者誰就是幕後主使, 因此在收到對方動向的第一時間, 她就明白,那困擾了自己數日的混亂原來是在為她的出逃創造機會, 被欺騙的感覺一度衝暈了她的頭腦,但魏秀不能賭,她僅剩的理智告訴她必須做出取舍!

    殷氏女畢竟隻是一個婦人,於國無利, 於己無益, 所牽係的也隻是恆襄與她的執著, 比起大動幹戈追索這個罪魁禍首,她更該做的是穩定王城內外秩序, 不叫其他人有機可乘。

    誰知道對方還留下了何等手段轉移注意掩護其逃亡, 誰知道王城內有沒有其他勢力栽下的暗樁, 要趁此良機擾亂大錦宮廷——但這些都抵不過對暗殺的後怕,隻要想到那些潛藏在暗處叫人無法預料的刺客,魏秀就心驚膽戰——再說她實在不覺得殷氏女能逃出錦州境內。

    魏秀緩過這口氣來,才將目光投入別處,一手按著錦州腹地的局勢,一手調動禁軍與駐兵去追殷氏女。

    震驚、憤怒,疑惑不解、措手不及,甚至還有被欺騙被羞辱的痛苦,她是真的想不通,為什麽關在牢籠裏的雀鳥還有這樣的膽量拚死闖出去,翅膀已經斷了啊,她要憑著這樣破碎的羽翼飛到哪去呢?

    魏秀冷著臉坐在宮中一封飛書一份飛書地聽著下屬傳過來的匯報,向對方出逃方向所有的城池村鎮傳達的封禁令並沒有多大效果,因為消息傳出去就已經落後一步,或者說已經失卻了最好的攔截時機,對方選擇的路線又極為詭譎,追兵行路都磕磕絆絆,更別提後來對方還兵分兩路,致使追兵也必須分頭,更不可思議的是,錦州之外接應的隊伍竟然是淳州的士兵,而且是越遂州而來!

    由此可見,對方的計劃有多嚴密,又做好了何等謹慎細致的準備。

    這個時候魏秀也得知消息,協助殷氏女出逃的人馬什麽來頭——梟羽營——竟然是梟羽營!

    成帝將手上的一些力量盡數轉交虞相是天下皆知的事實,所以這些梟羽營是奉誰的命令前來不言而喻,天知道為什麽連虞相虞子曜都與殷氏女有所關聯!

    全天下都知道這支親衛因殺殷氏女而敗,現在這些人卻為救她而來,這難道不是件諷刺的事嗎?

    她們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互通情報,又是怎樣做好的計劃布好的局——她還以為這個女人溫順乖覺待在嘉燕宮中,就當當真真無害至極!

    一株藤蘿生於前,能看到曼婉衍生的枝幹葉,卻不知其探入地下的部分有著何等龐大錯雜的根係,雙眼所見與對方潛藏之間蘊藏著太大的差別,這個發現叫魏秀眼前一黑,連雙手都要控製不住發抖,被愚弄的恨意如漆黑的水藻般蔓生出來,死死糾纏在她的心髒、腦海,纏得她透不過氣來。

    恨之入骨是怎樣一種感覺她總算是明白了,竟叫人覺得幹脆利落讓仇敵死去都是一種恩賜。

    魏秀明白這些人中隻有殷氏女是重要的,隻要她不死,即便其餘人死盡也無傷大雅;追不迴殷氏女,她那些婢女甚至她的兒子也沒有任何價值——就連魏秀都很清楚,對方特意分開走,便是以身做靶引開追兵,叫另一些人多出一線生機——就算知曉殷氏女目的,就算明白她身邊的梟羽營無疑是數量最多最舍生忘死的,也該不顧一切攔阻她。

    明明思慮得很清楚,可是在直麵這個局時,魏秀還是作出了糟糕的選擇。

    她使人不顧一切封截的是殷氏女之子這一邊,而非她本分。

    按理說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下手也該是更狠戾才是,注定要在陛下麵前承擔失職的罪過,殷氏女不論死活追迴來才是正理……

    誰也不知道魏秀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連魏秀自己也不知道。

    不存在分辨不清兩邊之人的借口,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清醒過來之時連她自己也倉皇而驚異。

    *

    千葉身邊跟的更多的是梟羽營。

    本來也算是要“物盡其用”抵擋追兵,但因為魏秀鬼使神差的騷操作,她所遭遇的追兵並不多,更別提“浴血奮戰僥幸脫逃”這類原計劃的場麵——在想明白後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之後,她也有片刻的彷徨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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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秀截留住她的孩子與婢女,卻放過了她?

    難不成還指望將她們作為人質,打著令她乖乖迴返的主意?

    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完全不是魏秀的風格,她應當也明白了自己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麽還會有出現這樣的選擇?

    被某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悲哀與痛苦襲中隻有短暫的瞬息,下一個瞬息她的理智重迴,所以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都像是一層薄膜般被剝離出她的思緒,千葉在迴望王城的方向一眼之後,轉過身馬不停蹄地繼續向前。

    對於已成定論的事實她不會有任何掙紮,事實上此時此刻割舍的痛苦還沒有自己失策帶給她的打擊更大。

    明明擺了一個再現實不過的局,蠢貨都知道要怎麽選擇,她已經做好了前路艱難困苦的準備,卻沒想到對方絲毫未按常理接招,那還能說什麽?

    隻能期望這大錦的兩位主宰都有做生意的頭腦,尚且瞧不出價值的事物丟棄也是丟棄,但收納也是收納。

    丟了那自然無價值可言,收著,經年累月之後或許還能蘊養出幾分價值。

    那是她殷和的孩子和婢女,少說還是有些用的,可無論是要遷怒於他們,還是說拿來威脅她,都不由她所決定。

    沒什麽好後悔的,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兩全,但是老天爺沒給機會,所以她隻能先選擇保全自己。

    說到底千葉心中依然尚存幾分僥——魏秀對她的感情晦澀莫辨,無論她做何狡辯,都逃脫不出對她心軟的本能,至少她潛意識中確實是想放她離開——愛也好、恨也好,這種複雜的感情也許能使她留那些人一條小命。

    千葉迴到淳州,見過州牧及下屬官員,首先過目了一番當前兩州局勢的危機與兵力糧草,就開始調控局勢發兵赴戰。

    褚瀚飛在她抵達不久之後也趕至,滿身是傷就差一口氣沒咽下。

    當他發現追兵的數量與強度時就覺得不對,在確定沒有反抗的餘地之後,他就選擇獨自脫身,拚死殺出重圍。

    他也驚訝於為何追兵會衝著自己這邊來,但當時的危機完全容不得他思索,他僅是思索了一下千葉有可能的應對反應,就直接走了;他並不害怕這種行為是否會引起千葉的仇恨與遷怒,跟隨她久了,她的思維方式或多或少地影響到她身邊的人,褚瀚飛可以說是被影響得極深的,他判斷出自我價值遠勝於後麵這些累贅——是的,當他們被意料之外的追兵包圍時,這些本該叫他拚死相護的人已經變成累贅,他拋下她們迴到千葉身邊更有價值,但他畢竟不可能直接剝離情感,所以也會愧疚於這樣做。

    事實上比起將他陷落在毫無轉圜餘地的廝殺中,千葉更滿意於他聰明地突圍,褚瀚飛的迴返叫她更方便做很多事。

    於魏秀的行為判斷上的失誤,仿佛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當千葉與虞禮聯手,叫這一股強勢的兵力如一柄尖刀般生生刺進恆襄軍隊之時,興州軍苦苦強撐之劣勢瞬間被打破,甚至直接朝上邁一步扭轉了戰局,大錦國優勢全無,並且在中州戰場上的步步失利連同之後的漸趨潰敗,就像是一場荒誕的戲劇一樣可怖。

    兩州毫無預料的入局已經夠打破平衡,這個信號本身所代表的虞相“得道多助”已經夠打擊對手,一時砝碼的多少並不能決定秤杆兩邊的最終高低,但虞相大張旗鼓向天下宣布娶殷氏女為妻的消息卻絕對是一道驚雷,砸得整個天下都為之一顫,據說南邊新立的錦華帝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當場就吐血倒地。

    大夏的虞相虞子曜是一個極擅長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的家夥,他絲毫沒有“奪人所愛”的愧疚,在發覺自己的試探得到了超出想象的效果,即刻就印證了趁他病要他命的光榮策略,將殷氏女這把匕首死死釘入敵人心胸。

    大錦軍隊的邵師在覺察到自家主公即將陷入徹底的瘋魔狀態時,果斷壓下一切異議收兵。

    拜殷氏女所賜,這場南北的曠世大戰竟然以一種虎頭蛇尾的方式落幕。

    錦華帝恆襄如何的瘋狂與崩潰並不能影響到虞禮的好心情,這位一下子躍居為天下最大的勢力主的權臣,在整合自己新收到的地盤之前,見了她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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