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單世昌來說, 現在最該做的事是去養傷。

    一戰將近三年, 陸陸續續的戰火暫時停歇, 或者說雙方損失慘重,彼此都心照不宣停戰休養生息,間或有幾股匪徒流民, 也不成氣候——因此就有了足夠的空閑治愈創傷調理身體,畢竟戰場廝殺、刀槍無眼, 再驍勇善戰的將軍也免不了受些外傷內疾, 戰事緊急的時候匆匆包紮硬抗無妨, 精神鬆弛下來,身體中各種憂患難免爆發出來。

    千葉接到消息的時候還思考了兩天, 想想要不要去觸這個雷, 等到她將這一波軍需與撫恤事宜解決得差不多的時候, 才終於決定還是過去一趟。

    單世昌沒迴北境,也沒到她所在的嚴州, 就近在淳州常平駐軍之地休整。

    也不知道被亂世戰火環抱的時間究竟是走得快還是走得慢,自單世昌從禹州出兵南下至今,洋洋灑灑的光陰流淌而過, 縱是千葉並未看到血火蔓延屍橫遍野的景象, 在嚴州的州府與後院間倒也感覺到了春去冬來、雪消花開的瞬息萬變, 所帶來的沉重壓力。

    此時又值春來, 繁花初放, 千葉剛卸下了厚厚的錦袍, 換上柔軟輕薄的春服, 帶著窩了一冬養出的細白嫩膚,踏下馬車。

    她見到單世昌的時候倒不是在軍營,而是常平官邸獻給他的別院。

    倒是山清水秀、桃紅柳綠,處處別致,挺有幾分士人氣息,隻不過大概是換了個鐵骨錚錚的新主,絲毫不講風雅,優美的庭院推平了做演武場,婉轉的庭榭改造了做馬廄,刀槍劍戟,盔甲蹄馬,陽剛取代了優雅,看來竟無絲毫嬌柔軟和。

    千葉邁著輕巧的步伐走過長廊時,侍立在外的仆叢總算不是由人高馬大的軍士充當了,那等謹小慎微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恭敬柔順,自是長年調-教才有的規矩。

    庭中無樹,窗下倒是有幾叢美人蕉開得正盛,算是為院落增添了一下色彩,她的視線望進去,隱約見得拉窗微開,有細細的竹簾掩著內室,郎君臥於矮榻之上,不知是在小憩,還是說當真是病得起不來身……

    她走上台階,隨手一揮,侍從們便悄無聲息俯身退至廊外。

    立在屋中停頓了片刻,閉目的男人大概確實睡得極沉,竟也未警覺——她也就沒靠近。

    微微側頭,看到泛著銀光的鎧甲置於牆邊,常用的刀劍安在架子上,不遠處案上擱著一個香鼎,寧神的藥香輕輕嫋嫋飄在虛空中,氣味轉淡,顯然已燃得差不多了,她也就挪動兩步,徑直在席上坐下,一邊拔下簪子輕輕撥動鼎中的火星,一邊側眸看幾眼自己的便宜未婚夫。

    看臉色,還不是想象中的糟糕,應當無甚大礙,身上倒確實纏了不少繃帶,藥膏的氣息濃鬱,千葉能分辨出大部分藥草配料,大多是止血化瘀、清熱消炎之類,並不覺得是什麽大疾。

    隻不過這樣頻繁的戰爭,風裏來雨裏去再加烈日曝曬,雖說也叫他的膚色沉暗一些,卻不知是否因為失血的緣故,這樣看來竟還是有些蒼白。

    如此安靜沉睡的模樣,少了兩分強大無匹的冷肅無情,更多兩分他五官氣質的凜然與俊美。

    心下就有些歎息,這幾年時間的領兵征戰毋庸置疑帶給他極大的壓力,眉宇間當是一直擰著,所以縱是安然舒展之際也留下了淺淺的紋路,更為成熟,也更加叫人心生敬畏。

    千葉從他案上隨意拿了冊書,打開卻發現是兵書,邊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潦草,但著實有幾分棱角,一時好奇就看住了。

    待到她意識到不對時,驀地扭頭,見單衣薄衫的人正用手撐著榻沿,慢吞吞地要坐起來。

    衾被滑落在側,發也亂了,難得是未帶甲裝的便服,沒有硬鐵著身,一下子勾勒出平肩窄腰的身姿——自他的容顏看,是玉麵俊朗冷若冰玉,但縱橫沙場又兼武藝高強,體態自然不可能羸弱,矯然強健,優美流暢,若是沒衣衫間隱約可見的繃帶,當是英武神俊至極。

    她放下書,在繼續端坐與上前攙扶之間猶豫了一息,還是選擇了後者。

    靠得近了對方身上的藥味更濃,應當是先前飲下的藥中也帶了些安神的成分,以至於起身的人顯然未完全清醒過來,半蒙半昧之下的警覺極為強烈,幾乎是本能般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泛著冷冽寒光的眼神直直地刺向她。

    近乎於噬人般的氣勢當頭衝下——單世昌要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手:“……你來了。”

    千葉定了定,確信他的眼睛已經恢複清明,起身揉揉自己的手臂。

    就剛才那一下,力氣之大,到明天皮肉上準會出現烏青。

    睜開眼的男人氣勢更足,盤腿坐在那裏的樣子,就像硬生生將一座山宇塞入人的軀殼,縱然不著甲胄,統領三軍不怒自威的氣勢依然雄渾,竟讓這麽個身纏繃帶體質虛弱的男人瞧著都無懈可擊。

    這個模樣的單世昌著實瞧著稀奇,因此她倒也沒生氣。

    千葉抬眸又看他一眼,決定主動出擊為好——但就算是理虧的那一方,語氣依然輕飄飄得帶著調笑:“郎君瞧著不是那麽好。”

    相識如此久,一個在前線一個在後方的信任與默契並不淺薄,有意者存心克製,無意者無心撩撥,彼此倒還維持著幾分“相敬如賓”的客氣,曖昧的火苗就沒燃起來過,可是一條船上的人,再客氣也免不了親近幾分,千葉又頗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底,她總能知道對方想要聽什麽——不過大部分時候,她說的都是對方不願意聽卻不得不聽的。

    改變的稱唿叫單世昌也抬頭望了望她,畢竟這女人對他素來口稱“將軍”,將那骨子上下的禮數做得很充分,雖然從她口中道出的敬語謙辭也從來不見什麽尊卑之色就是了。

    單世昌坐在那兒,淩亂的頭發散在身上,倒襯得他的臉型更瘦削些,淺淺的薄唇沒什麽血氣,但眉宇間的威嚴與冷冽又叫他氣勢充沛,不見病態。

    “你覺得我該是怎麽一種模樣?”他的語氣平穩,瞧不出喜怒。

    千葉聞言卻忽然笑了。

    “我以為,郎君若不視我如仇,也該對我無比怨懟。”

    初遇時便如春發的花枝般曼婉多姿的女郎已經徹底長開,芙蓉麵,秋水眸,盈盈一笑間如有春光爛漫,朝華燦燦,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優柔之意,縈繞在眼角眉梢。

    這幾年他少見她,不是不願見,隻是知曉但凡多看一眼,怦然心動就易成魂牽夢縈,徒增煩惱罷了。

    而現在他這麽仔細地認真地凝望著她,心中竟也不覺得歡喜,胸膛裏麵一點一點涼下去,甚至帶著些被撕扯的痛苦。

    他的語氣依然平穩,並無波動,就像是在講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唯有眸光沉暗,有山雨欲來的風暴席卷:“所以,你覺得給我母親下毒是應該的。”

    饒是千葉都一時摸不出來他究竟是什麽態度,不過現在明明是她在俯視著她,卻總有一種感覺是那個坐著的人居高臨下望著自己。

    她的心裏又不會虛,是她做的她永遠不會後悔:“不得不做。”

    話音落地的瞬間單世昌的眸子明銳逼人,那犀利的眸光似乎要刺破她的臉頰,將她切割成碎塊,本來就淺薄的嘴唇微微抿起的時候,更沒有血色,更顯出威嚴。

    千葉毫無愧疚心地微笑,斂袖在矮榻邊尋了個位置席地而坐,雖說這馬上就矮上一截,卻因她理直氣壯的模樣反而顯得要比某人要高大了。

    那眸光幽幽得、蘊著沉謐又冷酷的眸光,語氣卻依舊是悠悠的,輕輕的:“若是北境安分一些,倒也不需我此般算計。”

    鐵血將軍無堅不摧的堅忍毅力會有軟弱躊躇的時候,然而她的心腸卻強硬頑固得始終如一:“我知道你的母親是個怎樣的蠢貨,所以,絕對不會給予她桎梏我們的機會。”

    單世昌冷冷望著他,眼神中一點一點浸淬上了寒芒。

    那份殺意並沒有叫千葉動容,反而隻是為她的笑添附上幾分優柔動人之意,若非她的話語實在是刻薄到了極點,單就這樣的姿容而言當真是美到了極致:“一個愚蠢的婦人會為一個家庭帶來毀滅性的惡果,更何況,這個婦人還是武安侯夫人,單氏的女主人,在那北方大地也擁有一定話語權的貴人。我與郎君如今既為一體,我能接受郎君對家族的付出,便絕對不允許郎君的地位被動搖。”

    步入中年,單夫人耳根子更軟又多憂愁善感,長年困束於堔州一隅、兒子又不常伴於膝下,操心得多快樂得少,就更為悶悶不樂——她對長子的認可與依仗是不少的,但偏偏單世昌這兩年困於苦戰,與單氏與武安侯鬧得都不愉快,相對於不聽話的長子來說,乖乖娶了妻並於次年就生下大胖小子的單永昌,就更得她喜愛——畢竟都是她的孩子,她或許還沒有生出多麽惡毒的決定,但被單氏族人鼓動之下隱秘的心思也必然不少。

    偏偏她與武安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能得侯爺愛惜敬重,她的話語對於武安侯來說毋庸置疑有著極大的分量。

    所以千葉沒管那些蠢蠢欲動的單氏族人,而是直接動了單夫人。

    千葉在單永昌果然如她所料接掌了禹州之時就已經開始策劃,在前年寒冬臘月,單世昌專程趕迴堔州過年結果不歡而散,沒過幾天便匆匆離開北境之後,便決定實施計劃。

    嚴州與淳州雖然為她經營,但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自立,北境的物質與兵力絕不能少,因此絕不能直接與北境撕破臉——武安侯屬意長子並未動搖,隻是天長日久難免不會受枕邊風幹擾,就算不動搖單世昌的地位,也可能以物質為借口逼迫單世昌收兵,所以千葉隻能先行一步釜底抽薪。

    千葉自個兒是理直氣壯,但單世昌的神情又叫她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身首異處:“讓我母親臥床不起,對我來說還是好事?”

    他忍耐得再努力,還是控製不住胸口翻滾的怒火:“你知道自己在做怎樣一件危險的事?!”

    這個女人豈止是沒心沒肺、自私自利到了極點!

    他雖在前線,但後方的變故又怎會不知——或者說,她就根本沒對他隱瞞自己所做的任何事——這怎不叫人氣急敗壞!

    血濃於水,飲水思源,他與單氏本就有著無法割舍的密切聯係,可她卻提前一步將後路準備得妥妥當當,甚至幹預直接拍到台麵上宣告自己的算計——有時候一個線被崩斷並不是兩方著力不妥,而是當中這一剪子直接將其一刀兩斷!

    在鄴州一戰經年,消耗的物質與兵力是一個極叫人心疼的數據,再加上久攻不下,帶來的損失就是巨大了,又兼遂州平王因世子失蹤一事發難淳州,如同一隻暴怒的老虎一般瘋狂地試探周邊州域,最大的疑心對象自然是淳州與雁陽。

    前雁陽城守後來為千葉提拔做了淳州州牧,他確實尋過蕭學道,也在雁陽邊緣找到了屍骨,但是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馬骨人骨交雜錯亂堆在一個坑裏,連點身份信息都難以分辨,更不必說找到平王世子了——他自然要將這事瞞得緊緊的,即使平王舉兵壓境也一口咬死了與他淳州無幹。

    單世昌一度兩線作戰,對於後勤的壓力是極為巨大的。

    本來單氏雖然對單世昌施壓,想他收兵,還不會如此憤怒,但當他們發現這一波戰事北境的得利根本是入不敷出之時,這就難以忍了——單世昌確實打下了嚴、淳兩州,但這兩州如今死死捏在殷氏女手中!

    殷氏女沒有向單氏交出州域統轄權的意思,很有幾分仗著北境的勢卻拋開單氏另起門戶之感,但她所用的人大部分又是單世昌的親信與下屬,又不能說殷氏女有多少“私心”,與單世昌說吧,他的頑固又叫人難以理解,而且征戰不休,沒有充分的時間與之交流,一來二去,這中間的隔閡更深。

    在這種時候,千葉還給單夫人用毒!

    用!毒!!

    手腳做得太過幹淨,並不能查到她頭上來,但懷疑是不需要證據的,於是北境與嚴州的形勢更為僵持,暗波湧動不好言說——可別人不知道,單世昌是知道的。

    因為謀害了他母親的那位,絲毫不對他掩飾自己做了什麽!

    這叫他怎能不恨?

    他更恨的是這一切收到的成效可觀到了極點。

    一來,嚴、淳兩州已經徹徹底底為他所有,是在他手上,而不是單氏手上,北境無法幹預,興州不能擾亂,比起禹州來說更像是他的基底;二來,關於繼承人的事但已經挑到了明麵上,他本來就是武安侯世子,他可以接受兄弟的兒子成為自己的繼承人,可那也該是他的身後事,而不能忍受白白為他人做嫁衣;三來,單氏不敢與他翻臉,但確實不能再桎梏他的雙腳了……

    他有什麽理由怨懟她做得不對?

    可是,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最危險的那個嗎?

    她難道不知道,整個單氏都在恨引狼入室,看她猶如看一具屍體麽!

    千葉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郎君真是好看。”

    ※※※※※※※※※※※※※※※※※※※※

    12.12

    1.單世昌:我在跟你談論生死問題你跟我調情?!

    大小姐:所以來不來?

    2.上聯:睡夢之中驚坐起;下聯:似乎忘記定時間;橫批: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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