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應當是有的吧。

    清風明月不惹世情, 但若風入崖穀盤旋難出、不得自由, 月被雲掩遮天蔽日、晦暗無光,大概也會感覺到痛苦。

    隻是她的師兄們又實在是太過於光風霽月,將這世間萬事萬物都看得太透的人, 並不會將這一分責任轉嫁在她身上,也不會後悔亦或是怨恨過去的某種決定, 就算是承擔著如此痛苦, 也不過感慨天意弄人命數終盡罷了。

    未得到譴責並不代表她心中能就此平息,那些故作漠不關心的冷然, 在重逢她大師兄的時候照樣潰不成軍, 甚至單就看到對方的臉,她的愧疚感就排山倒海,難以止歇, 這是與徐氏全然不同的感覺。

    徐氏慘遭屠戮, 同樣是為她所牽累, 她也會感覺到心痛, 但並不會有天塌下來一般近乎窒息的痛楚,甚至當她知道了表哥本人幸免於難, 她竟然還不合時宜地鬆了口氣,並馬上想到了可以如何去補償——其餘人, 包括無辜慘死的表嫂表侄等人, 她知道對於她們的親人來說這是何其大的痛苦, 可是在她眼中, 除了他們身上皆烙印的“徐氏”記號外,並不能引動她太大的感情,僅僅隻是她需要償還的其中一個數據而已。

    大概正是因為情感過分稀薄,所以唯一一些被寄托了那些稀薄情感的存在才會顯得如此重要——但偏偏,死亡麵前,全都是一樣的,她所至愛敬愛的人與那些路邊遺骨城外荒墳一樣,會腐爛、會消失,毫無區別,並不因她寄托的情感多少而改變。

    老師因她而死,師門眾人離散,她都不知道將來是否會站於師兄們的對立麵拔刀相向,也不知道同門之間還會不會有重逢再度圍爐飲茶的機緣,隻是作為罪魁禍首的她,還會在今後的無數日月裏不斷迴憶起,自己就是造成山陵崩塌河山傾覆的源頭,噩夢纏身,恨意加倍。

    大概也隻有大師兄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她說上一句:“不是你的錯。”

    可是連她自己都認定了罪過,這個結已經還能打得開麽?

    唯有亂世,唯有禍國。

    *

    離開雁陽的時候遭遇了險境,蕭學道帶著人馬伏擊。

    按理說,雁陽此地已是單氏所屬,因城守張伯揚毫不猶豫的投降,單世昌也欣賞他的為人,所以現在仍未動城守之位——由於並未經曆戰爭,雁陽的城防並沒有展開得很密集,人們也並未陷入戰時的慌亂,平王世子趁機悄悄潛入倒也說得通。

    隻是白鶴山如今作為雁陽最重要的地方,張伯揚心中也很清楚,先前沒防住梟羽營、令其重傷澹台先生已經是失誤,隻要殷氏女在北境的地位穩固一日,他就絕不能再叫人妄動白鶴山,而且高山先生的名望在澹台先生離世之後越發顯盛,他與殷氏女之間的同門情誼更叫人沒法等閑視之……

    蕭學道就算再仗著自己父王的身份,也不敢明目張膽與張城守對著幹,因此沒敢潛伏在白鶴山作為,而是選擇了出雁陽的必經之路——多年執念不是那麽輕易便能打消的,也正是知曉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所以難以忍耐自己躁動的心。

    他想得很好,也確實沒料錯,千葉去見她大師兄不可能帶上一大波士兵,趁此機會可以將她奪走,但他不知道,千葉不但有大寒這樣的護衛,她赤叔也已與他會和。

    大寒憑他的兇性一人能擋千軍都不在話下,更遑論一支從未上過戰場的親衛,他廝殺又不講章法,如何退敵最有效便用什麽,他慣常用的手法就是用血淋淋的視覺畫麵威懾、恐嚇,被耳提麵命過不能虐殺人,但活生生手撕馬腿之類的事他還真會幹。

    顯然大寒不僅嚇著了敵人,也嚇著了自家人。

    千葉以手掩麵,皺著眉看著這副畫麵,倒也不覺得有多不忍,隻是大寒這通身血的,到哪裏去給他洗呢。

    ——“阿和!”

    蕭學道眼看著形勢突轉其下,就算自己帶了那麽多人馬,光憑這一個兇人就全攔下了,心知沒法趁機帶走她,但還是不甘。

    千葉喚了聲大寒,兇性正起殺得極為歡暢的野人猶豫地停下手來,身子往她這邊側過去了,眼睛仍虎視眈眈著敵人,然後在她輕笑的又一聲唿喚中,飛快轉身跑到了她的車下,安安靜靜爬上車轅不動了。

    蕭學道深吸一口氣,咒罵道:“阿和——你當真要嫁單世昌——那個亂臣賊子?!”

    千葉的視線似笑非笑自大寒身上挪到他的臉上,她留著大寒可是打算派上大用場的,她現在已經不糾結他的身世究竟如何了,假當假,真也當假,假的才好毫無負擔地利用,反正也不可惜。

    到時候蕭氏皇族中,最首當其衝的就是遂州平王,不過看著平王世子這蠢樣,總覺得不用她動手,自個兒就會將自己玩死。

    隻可惜,親自送上門來的呢。

    這白來的筏子總不好意思不要。

    她輕描淡寫道:“不然呢,隨世子而去,許世子為妾麽?”

    蕭學道猛然脹紅了臉。

    “世子知我心性,這般糾纏可就著實難看了些。”

    “阿和!”蕭學道急急道,“若我——”

    千葉眉眼彎彎,笑得一如年少時明朗,沒等他說出下文就徑直打斷了他的話:“世子連自己的主都不能做,又怎能做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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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一聲輕歎般的口吻說道:“既然無緣,何必強求。”

    她扭頭對著護衛與武婢們:“整隊,走。”

    蕭學道臉青一陣紅一陣,眸中沉痛不甘耿耿於懷,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狠色,卻當真未攔。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

    千葉車馬已行,後方蕭學道陡然落馬。

    他甚至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一柄利刃,連刃光都見不到,就覺得脖頸一涼,眼睛都來不及閉上便身首異處。

    褚赤飛身而下,手提著他的頭顱,另一隻手甩了甩手中無柄的袖刃,劃出一串血珠,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事,世子親衛都來不及反應過來,隻有馬一陣騷動,隨後那隊本離去的護衛陡然反身殺來。

    直到陷入混戰——他們才意識到,世子被殺!

    千葉沒看她赤叔怎麽殺人,車馬繼續前行,反正迴頭待他們收拾好場地自然會趕上來的,隻伸手讚賞又憐憫地摸摸狗一樣開心的大寒。

    他的兇性已經能夠收斂,就偶爾蠢蠢欲動,野性倒是根深蒂固,但她並不急,她還有很長的時間去磨,她可以在獸的基礎上套一層人的外殼。

    這是個很重要的工具,花費再多精力都不為過。

    怪就怪蕭學道自個兒蠢摸進了雁陽,有可能他爹還是不知道他去了哪的——平王兒子那麽多,就世子一個蠢貨,給他名正言順的理由換個繼承人,這還是做了件好事呢。

    嗯,看看能嫁禍給誰……

    事實上,若非蕭學道那廝為顯示自己與眾不同,從來就喚她“阿和”而不是千葉,她總也忘記,當年澹台先生為她取的名字是“和”。

    殷和,殷和,是不是正因為自她身上看到了未來血光衝天、生靈塗炭的慘象,也曾以最深沉的愛對她報以近乎於奢望的期待,所以給了她這個名字?

    千葉想了想著就坐在那兒笑了,笑著自言自語:“據說,我母在生我前,夜夢黃金樹,有千葉爍爍,光華遍照,因此為我取了小名叫千葉。”

    若應了夢,當也是吉祥之兆,怎的最後就變成了妖孽呢。

    *

    天下意料之中陷入混戰。

    沒有地盤的想要奪下地盤,地盤小的想要得到更大的地盤,地盤大的想要吞並更多的地盤……

    單世昌打下嚴、淳兩州後,不僅沒有收手,反而馬不停蹄地往鄴州進發,他打鄴州自然不順利,但他不計後果點燃戰火的行為很明顯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以天下為基底四麵八方頻繁的戰事令得裂地割據的軍閥根本無暇他顧。

    世家確實沒有精力找北境的麻煩,因為虞子曜在朝堂各大事務上的所作所為終於觸怒了南台七大世家,他用著世家們的名義與權力,卻在拚命收束世家的特權、打壓世家的獲利,光是提拔寒門士子的理念就觸犯了世家的根本利益,再加上成帝被他的人囚禁不出,世家實在難忍他的存在……

    群起而攻之的結果是,世家被虞子曜分而化之,剪除了所有不安分的羽翼——世家當然能伸能屈,但這是被他幾乎打散了這數十年來積蓄實力的前提下不得不屈,虞子曜也沒趕盡殺絕,畢竟他還需要世家為他發揮更大的作用。

    虞子曜坐鎮朝堂,甘、興、中、鄴四州在手,為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南有康樂國與之暫時結盟,側有平王之遂州名義上還是尊崇皇令,若非已然天下四散,蕭氏皇族又著實式微,看這趨勢,大夏難免也有幾分“中興之象”。

    從此天下無人講中州世家,隻歎虞相虞子曜。

    在千葉眼中,天下局勢也漸漸清晰起來。

    北境單氏占堔、禹、嚴、淳四洲;西地淩氏本據守肅州,與南邊的棠州州牧互為姻親,也相當於占了肅、棠兩州;平王蕭衡盤踞封地遂州;虞子曜挾成帝占了甘、興、中、鄴四洲;匪首宗崢奪了臨州,又娶了衡州州牧李海川之女李瑤,翁婿倆趁亂打下了南邊貧瘠之地盛州,也相當於占下衡、臨、盛三州;康樂國恆襄據有錦、靖兩洲,南邊還有一個豐州,占地之大足有四分之一個大夏,相當於康樂王的後花園,隻是豐州地處南疆,皆為各族蠻人,爭鬥不休,連康樂王亦難全然掌控。

    淩氏暫且不必管,雖說與單氏處境無二,但北境靠近興州,自恃有一搏之力,淩氏周邊太過複雜,等閑不會用兵,外界也不會對淩氏出手,以千葉對於她樓師兄的了解,會靜觀其變居多。

    放在麵前的心腹之患自然是虞禮與康樂國,虞禮的處事很叫人迷惑,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但他如果與恆襄聯手,千葉還真會慌一慌。

    至於宗崢……

    鶴師兄在東,他最後擇了宗崢,不過東邊畢竟遠了……

    千葉細心經營著嚴州。

    她在見到單世昌的第一麵時,就對他說“破釜沉舟”,但其實她解釋得並不對,也不算假話,隻是沒說全——當時那處境,她若直白地對他說,可以考慮放棄北境另辟新路,單世昌不殺了她才怪。

    事實上局外人總是看得更明白些。

    單世昌為了單氏出生入死,一來他是武安侯世子,是北境的下一任主人,打天下也是為了自己,二來他對單氏有著很深的感情,看他並不介意繼承人是兄弟的子嗣便可見他的大氣壯闊——隻不過,人心是會變的,而且,單氏是單氏,單世昌是單世昌,二者不可等價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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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龐大且強盛的家族,內部越是紛雜;就算是父母,也有偏心與否。

    早先單世昌膠戰無暇,她代其迴堔州參與單永昌的婚宴,見到武安侯與其夫人。

    單夫人對二子成親自是喜悅非常,但是對大子未迴的埋怨也是顯而易見,單世昌處在那個位置上,知道單氏騎虎難下暫時沒法停止征戰的步伐,但單氏覺得已經得到了那麽多州域,該發展一波補足戰爭的消耗了,就算有動亂失去了一部分也是賺到的——單世昌未管,因此得到的怨言並不少。

    再說,感情這種東西,一旦離得遠了就必然會產生隔閡,父母對兒子的看重與疼愛毋庸置疑,隻不過人心隔肚皮,子女隻有一對父母,父母卻有多個子女,本就沒法做到公平。

    千葉作為一個旁觀者過了過場,便離開了堔州。

    單氏與她都心知肚明,她隻會是個“未婚妻”,而不會成為單永昌真正的妻子。

    沒什麽好糾結的,這也是千葉意料之中的畫麵,所以說未雨綢繆總該是有必要的,她從來願意支持的隻有單世昌一人,既然自這一步中已經看到了其後百步,往後就比比誰更狠吧。

    單世昌雖然殺伐果斷,卻絕對做不到舍棄家族,不過這不是還有她麽,必要時候推一把也是應該的。

    嚴州、淳州本來就是單世昌親手打下,千葉擇了嚴州,在淳州扶持了張伯揚,禹州為單世昌掌控多年很有幾分積威,鑒於單氏之後極有可能會將單永昌安在禹州,於是趁這個時機大肆搜刮也不為過,畢竟將軍在前線麽,後方物資總要跟上。

    待她收攏完這幾個州域,這一波戰事也稍稍止歇。

    鄴州本來便久攻不下,虞禮抽出空在鄴州加上籌碼之後,單世昌前進的腳步更加艱難,雙方幾度僵持,單世昌便暫時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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