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地處嚴州, 再往北就是武安侯所轄的禹州。

    千葉還沒想到是否真的前往北境, 畢竟北境是戰地,地廣人稀, 數道軍事封鎖線又分割了為數不多的城池,統轄細密, 出入的盤查極為嚴苛, 再加上這荒年世道如此艱險, 哪來到處遊蕩的小姑子專門跑到北地來, 她暫時也沒編造出經得起考究的身份, 便不大願意走這一條道。

    嚴州州域並不小,地勢複雜得很, 除了當年與舅舅一起周遊的經曆, 她就再未離開過淳州, 耳邊聽得再多都不如親眼看到的,難得身邊沒有師兄陰惻惻盯著, 好奇心便全然湧現出來——暫時就打算行一段看一段, 等後方的事解決完了再決定。

    澹台鶴還在西津呢,她對自家鶴師兄自然無不放心, 但她對表哥徐逍以及舅家那幾位卻沒什麽信心,太能找麻煩了,千葉嫌煩自己是跑出來了, 把事全甩到無辜的鶴師兄頭上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因此並沒有走得很快。

    然而千葉怎麽都沒想到, 就這樣也能撞上事兒。

    當時正在往岫城走, 決定在岫城休整一番並且做好充分的補給,畢竟接下去很長一段路都挺難走。

    千葉在車廂裏琢磨著手上的地圖,這圖紙做得極為粗糙,並沒有標識出足夠對照的點,但大致標出了山與水與城池,能叫她勉強辨認出哪裏是哪裏,她在腦子裏簡單地為圖紙做了一番標注,心中還想著挺難的,畢竟再細致的地圖需經官方實地勘察,一般掌握在上層人士手裏,實難拿到,手上的圖是行商所用,來往北地的行商能做出這樣的圖紙已經了不得了,再轉念一想,要依靠如此簡陋的地圖行走,總覺得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變數。

    護衛在千葉身邊的,是她褚赤叔叔與他親手帶出來的部曲。

    人數不多,在西津還留下一些護衛澹台鶴,屆時還要送他迴雁陽,因此留在千葉這的人並沒有早先的數量,想想,普通的麻煩,一個褚赤就足夠解決幹淨,真糟糕的問題,有再多人都不會改變結果,也就坦然了。

    聽到遙遠地方傳來的馬蹄聲之時,千葉還有那麽瞬間覺得是幻覺。

    畢竟這並非一兩聲馬蹄得得,而是一大片交織成曲、速度快到近乎整齊劃一的馬蹄——就像是群馬狂奔一般的浩蕩架勢,間或夾雜模糊不清的人聲,因為隔得距離還比較遠,又為馬聲所覆蓋,聽不清楚。

    哪來的那麽多馬?

    當前各地劍拔弩張的局勢之下,馬匹這種戰略物資不說作價千金,當也有百金可抵,畢竟騎兵在作戰上的優越性是毋庸置疑的,鑒於裝備與訓練耗費的軍費極其巨大,維護的成本也高,整個大夏隻有北境單氏、西地鄭氏蓄養了騎兵軍隊,其餘便要屬皇族蕭氏的驃騎衛,但驃騎衛還達不到可以成軍的地步,其中,鄭氏多槍騎,單氏多弓騎,而重甲騎兵唯有武安侯旗下的玄武軍。

    在延州出現大批量的馬,千葉隻想到了長風郡的胡家,胡家是當地最大的豪強,延州大半的高寒之地都為胡氏所有,有山長大穀,豐草甘泉,因此胡氏馬場天下知名,據傳不少馬種來自西域、西夷等國,高大健碩,品相極好,擅負重、長於逐,在戰場上發揮的作用相當大。

    如果是胡氏,這麽多人策馬前來,看這方向,也是去岫城?

    千葉一瞬間僅是流竄過這些淺顯的思緒,護衛們卻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褚赤在前一輛車中,作管家打扮,收斂所有的氣勢,蒼老沉穩的模樣倒也有幾分樣子,護衛的首領是他的養子褚翰飛,作戰經驗極為豐富,遠遠感覺到地麵與空氣震動就知道不對,迅速指揮同伴向後車戒備,並且差人打探,探子迴報的手勢叫他緊縮眉宇,神色肅然立即迴報褚赤:“父親,是戰馬!”

    千葉耳朵尖,隔著道簾子聽到外麵的聲音,不免挑了挑眉,覺得稀奇——戰馬?

    訓練有素、令行禁止隻叫好馬,殺氣騰騰、銳意森森才叫戰馬。

    胡氏的馬大概能叫人叫一聲好,但能被褚瀚飛稱作戰馬的,必定是征戰過沙場、身上帶有足夠血腥味的馬匹。

    嚴州北接禹州,難不成武安侯南下搞事不成?

    不至於啊,中州與北境畢竟沒徹底翻臉,世家挾製成帝在手,康樂王這等“亂臣賊子”都不敢殺成帝,武安侯也不敢背上叛君犯上的罪名,主要是北境雖實力充沛,不缺鐵礦森林,但本土產糧連供應北境自身的消耗需求都勉強,還需要外來糧食輸入,而且遠遠不足以承擔戰時的飛速消耗,簡而言之,在北境尚未解決這個難題之前,應當不會主動開戰。

    產糧之地甘州雖說在嚴州之側邊,但與北境隔著一整道重華山脈,目前正被中州世家牢牢把持在手,倘若兩方開戰,必定要在甘州上做文章,無論如何都不是件簡單事。

    再者褚瀚飛隻說了戰馬,未說“騎兵”,也就是說這些人是便裝出行,辨別不了身份。

    褚瀚飛當機立斷令車隊往邊側靠攏,讓出正中平坦之地,免得被誤傷,雖說心想對方不可能衝著自己來,應當隻是過路,但防人之心不可無,眾人武器皆在手邊,且牢牢護衛著千葉的馬車,嚴肅之勢令得婢女仆從都情不自禁緊張起來。

    因地勢平坦,視野開闊,遠處氣勢洶洶策馬前來的場麵為人所見時,才叫人覺出這些人果真不凡。

    旁人嘖嘖稱奇,千葉隻是聽著動靜,沒有探頭出去圍觀,也算是極謹慎了。

    雖說她努力想要扼殺一切麻煩的苗頭,但麻煩還是找上了她們。

    ——看得出來對方原本確實是要過路的,見到這方有人,來時還專門打了手語往邊上偏了一偏,免得撞上人,領頭的是一位烏黑錦袍的年輕郎君,雖麵如冠玉極為俊逸,但那股子肅殺冷意自是久經沙場者才蘊生而出的氣場,疾行而過時側眸瞅了這邊的車隊一眼,緊接著速度就放慢了。

    他臂一張,手語一打,騎手們便循之走了個弧度,後方的馬匹也打著響鼻自疾行變作小跑。

    這些騎手自前方繞了一個圈迴過來,將車隊團團包圍住。

    褚瀚飛當下心裏就是一計咯噔,幾乎是瞬間將戒備溢於形表,到底是年輕氣盛,眉宇間的敵意濃得近乎凝成實質。

    這一隊足有四五十位騎手,顯然是軍伍出身,雖未著甲裝,但戰馬身側行裝中卻放置著兵囊,隨時都能化身極強有力的殺器,這架勢,跟劫道沒什麽兩樣了——倘若這些人要對他們出手,憑這邊二十來位打手顯然不能抗衡——除非他義父出手。

    擒賊先擒王,倘若控製住這隊人馬的首領,要脫身不難,但畢竟招惹了未知的敵人,很有可能還與北境關係匪淺,顯然是樁□□煩,非到絕境不可取。

    褚瀚飛這兩年隨同義父行走江湖,善事髒事都幹過,時間百態皆看過,頗為能屈能伸,這時候倒還能耐下性子來,策馬先行了兩步,抱拳道:“在下西津徐氏門下,敢問貴人為何而來?”

    那烏袍郎君如寒星般的眸光掃過他之身,又將視線投往後方的車隊,掃了一個來迴,語氣玩味:“西津徐氏?”

    來人微微抬著下巴,神色間的倨傲並不明顯,但那凜然冷漠的氣度卻足夠彰顯出他身份的非同尋常,那手中把玩著一柄鑲金的馬鞭,座下白馬膘肥體壯、油光發亮,一人一馬皆是神俊非常。

    他將馬鞭抬起,輕輕拍了拍手,似乎在做什麽斟酌,隨即眉毛一挑:“所有人下車。”

    他眼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然:“吾等正追查一名逃犯——事出從急,不得耽擱,待吾等查過,此後自會向徐氏告罪。”

    話語錚錚,似乎落地有聲,褚瀚飛的隱怒瞬間浮現麵上,雙手按於腰間劍柄,怒喝:“大膽!”

    護衛們四散護衛馬車,兵刃出鞘,一時兩邊劍拔弩張。

    褚瀚飛咬牙切齒:“車上有女客,怎容你如此放肆!”

    來人居高臨下再次一掃車廂,目光森然,嗤笑道:“某要尋之人,正是個女人! ”

    話音落地,隻有馬蹄與響鼻之聲,那般威勢,便是未動兵刃,依然咄咄逼人。

    褚瀚飛先揮手製止下屬妄動,死死盯著這群騎手的領頭者,幾乎是強忍著慍怒:“在下自西津護衛吾主前來,未減員增員,車中絕不可能有閣下所尋之人!閣下與其和在下角力,不如盡早看看前頭,以免所尋逃犯自眼皮子底下溜走!”

    “怎知你是否欺某!”烏袍的郎君語氣已有不耐,“下車看人!查過之後但見分曉!”

    褚瀚飛死死盯著對方,已做好了隨時開打的準備:“報上名來!遮三掩四之輩,怎知你是何等人物!”

    對方的眉峰亦是一緊,殺意似乎一觸即發,但正對著褚瀚飛眸中不屈,倒也露出幾分欣賞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某乃烏山單永昌!”

    果然是烏山單氏!

    來人還是武安侯二郎單永昌!

    所以這位帶兵前來嚴州,又如此氣勢洶洶尋一口稱為逃犯的女人是為何?

    單永昌名姓報出,場中有片刻的凝滯,褚瀚飛凝眉不語,這時最前方的車中簾子忽然掀開,出來一位駝背的老者。

    老者負著手,慢吞吞往前走了兩步,看著極普通的模樣,但當他抬頭睜眼的那一刻,眸中利光饒是久經沙場的單二郎都忍不住心生忌憚,緊緊抓住手中馬鞭。

    “單二郎好威風。”褚赤行動緩慢,語聲也悠悠,“倘若此行是為胡氏姑子而來,那老夫這一行,還真沒有郎君想尋之人。”

    此言一出,單永昌眸中煞氣頓起,整個人的兇相瞬息畢露:“你知道什麽?!”

    褚赤背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按,護衛們皆放下了手中武器,包括褚瀚飛亦鬆開了握劍的手,他就以這樣近乎從容不迫的姿態麵對著對方的殺意。

    “單氏與胡氏的婚約雖然隱秘,但我徐氏與胡氏同在禹州,也有姻親相連,自然瞞不了多少,兩家結親,動作之大,不是光憑著二郎君代大郎君迎親便能蓋下的。”

    單永昌停頓數息,冷笑道:“原來如此——既有姻親,這不豈是更顯示你有藏匿胡氏的可能!”

    千葉在車中一邊吃著這個驚天大大八卦,一邊各種腦補。

    要說行事老道,果然還是她赤叔叔有能耐,果然行走暗處得多了,連這種秘聞都能窺道。

    武安侯大郎君克妻的名聲天下皆知。

    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子多病夭折,武安侯夫人聘下的高門姑子花信年華溺水身亡,武安侯看中的部下千金心有所屬又不敢違約,竟至鬱鬱而終,這會兒與胡氏結親,能叫二弟代兄迎親,說明已經到了婚期,卻不知出了什麽差錯,胡氏的新娘子竟然跑了,所以他才奪路追來?

    瞧瞧,這婚姻簡直不能更多災多難了。

    “二郎君,說出的話,吐出的唾沫,可是要負責的。”褚赤笑道,“單氏勢大,但我徐氏也非好惹之輩。”

    這種關頭的一抹笑——或者是這個人身上冒出來的一抹笑,明明輕描淡寫,卻叫人陡然心悸。

    單永昌死死盯著他,倒也算理智,他想了想,竟然下得馬來,上來一步拱手:“這位世叔,某也不願得罪貴方,隻是胡氏女私奔出逃,予我單氏奇恥大辱,此仇不得不報——也不是不肯信過世叔,隻是總要眼見為實——還請叫某看上一眼,此事過後賠罪之禮某躬奉。”

    褚赤著裝低調,但就看這氣度這架勢,高稱一聲“世叔”倒也不屈,單氏與徐氏無所往來,因此單永昌也猜不出來對方是誰,但這不妨礙他為褚赤氣場所攝,情不自禁恭敬下來。

    這番話出,將身姿擺到極低,但話語中的頑固也顯而易見。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分毫不讓。

    千葉在車中幽幽一歎,知曉這種場景不出麵是不成的了,不過觀得一個好八卦,倒也不在意遭了番無妄之災。

    “郎君多慮,我這一行,確無郎君所尋之人。”

    ※※※※※※※※※※※※※※※※※※※※

    11.30

    嗯,好像是遲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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