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淩暉暴揍一頓屁股的淩昂趴在車廂裏,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虞禮烤完餅與肉幹遞進去的時候, 那小孩倏然起身, 像是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了,接過食物狼吞虎咽, 一邊用力咀嚼, 一邊滴溜溜轉著眼睛觀察淩暉此刻身在何處:“我懷疑我大兄是要餓死我……”

    “沒有的事,”虞禮眼神含笑, 一臉坦蕩,“本預想先趕到雁陽休整一番, 待明日再往白鶴山拜見澹台先生,但此刻看這行程,就算今日走到雁陽,城門也閉了, 所以隻能寄宿野地, 天明再啟程。”

    聽聞又要在外過夜,淩昂立馬警惕地左顧右盼:“不會再遇流民夜襲吧?”

    “不會, ”虞禮風淡雲輕, “雁陽城守張伯楊治下有策, 他之轄地百姓雖不能說安居樂業,倒也安寧太平、無侵無擾, 即便不能絕了流民, 卻也不至於逼人到絕路。隻是淳州剛經‘烏匪之亂’, 雖沒多波及到雁陽, 官衙總還有些緊張過度, 因而盤查、宵禁極為嚴苛。”

    夕陽西下,淩昂努努嘴巴:“不過,荒村野店沒有,連破廟敗觀也無?”

    聽到這話語中的嫌棄之意,淩暉自旁探出個腦袋,笑意森森:“再廢話連車廂也不予你,幕天席地睡一晚試試。”

    這等虐童之事他大兄還真幹得出來——小孩兒立刻縮脖頸,收眼神,扭頭啃餅裝沒聽到。

    車簾掀上,還聽到那兩個一邊說話一邊走遠。

    “光赫兄未免過於苛刻……”

    “我這幼弟一天不打,敢上房揭瓦……”

    他輕嗤一聲,順勢趴倒,一邊艱難地撕扯烘烤到毫無水分的肉脯,一邊翻著本破破爛爛近乎散架的兵書,吊兒郎當地想著,總有一日要叫你們刮目相看。

    ……

    淩昂說不清自己是被馬車搖搖晃晃顛醒的,還是說為外麵言談甚歡的笑聲吵醒的。

    他反正迷迷糊糊睜了眼,邊活動著在硬木板上躺久了以至於僵直的身體,邊掀開簾子探頭望去——見外麵天光未開,隻有將曉的薄光暝暝。

    早已不是昨晚歇腳之地,顯然他那兩位兄長並沒按時等到天明才動身,不知何時已出發,也不知道是往哪走的,但附近明顯就不是城池附近的樣子。

    正在納悶,但馬上他就倏地睜大雙眼,死死盯著不遠處多出來的人——那人騎於一匹灰驢身上,正循聲迴過頭來,麵有笑意,悠閑自得。

    而立之年,身穿無紋麻衣,作文士打扮,蓄一把美髯,身材頎長又兼清瘦,但氣度湛然,有蕭疏軒舉之姿,就外貌而言幾堪稱神人!

    淩暉見他冒出來,深吸一口氣:“倒叫先生見笑……這便是幼弟阿昂。”

    灰驢文士笑吟吟道:“倒是靈秀。”

    淩昂眨著眼一點也不羞赧,但也不敢放肆無禮,隻是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問道:“您是哪位先生?”

    “不才傅樓。”

    原是澹台先生二弟子,淩昂倒有些信他虞禮兄長對這師門幾人的誇讚了,倘若其餘幾位也有此般氣度——或者說,一位弟子便有這般的雅度,其餘幾人又會是如何風貌,怎不叫人好奇?

    而且這年頭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自謙哦,淩昂小臉兒帶笑,脆生生地問:“傅先生怎會在這裏?”

    傅先生哈哈一笑,指指驢脖子上掛著的小布袋:“不才小師妹素愛食一種野果,隻在那個山頭長,樹挪即死,栽不得院中,也隻能不辭辛勞跑去摘了。不才早先棋差一招,願賭服輸,這不,趁著天還未明,盡早采了為她送去。”

    由此可見離得白鶴山確實不遠了。

    淩暉不著痕跡地瞥了淩昂一眼,眸中威脅之色儼然,顯然是怕這熊孩子哪壺不開提哪壺,扯出那所謂的“妖孽”之說來,敗壞人家的好感度。

    畢竟傅先生這話裏話外顯露之意極為明顯,不僅澹台先生疼愛關門弟子,門內幾個弟子同樣愛惜小師妹,那殷家女在此地當時過得十分自在快活。

    淩昂當然沒那麽愚笨,他也不是真想著破壞掉這次難得的機會迴明川去當孩子中的山大王,事實上有機會成為這樣的大賢弟子,他也抱著十分的期待與謹慎,因此比誰都要敏銳地把握到了傅先生話語中的自得之意——在這位先生看來,大半夜遠遠跑去另外的山頭,給小師妹摘一袋子果兒,竟然是件值得快意的事?

    淩昂一點都不會表現出疑惑,他甚至還覺得很有意思:“什麽果子這樣好吃?”

    淩暉有些驚異地發現這一長一少就一個果子開始扯天扯地,轉頭看看,虞禮麵上噙著笑,悠悠然聽著這番對話,像是在傾聽什麽重要的議題。

    這等氣度,果然比不上。

    ……

    白鶴山的茅廬前挖有一泊水塘。

    水質碧綠,波光粼粼,並不渾濁,望之隱約能見塘地搖擺的水草和魚,水邊栽有幾支弱柳紅櫻,塘上草叢中棲著倆懶洋洋的呆頭鵝,不能說是風雅,倒也堪稱一番趣味。

    有一人坐在塘邊垂釣,身邊放著個木盆,裏頭遊曳著三四尾巴掌大的小鯉。

    年歲已逾不惑,或許是因為常笑的緣故,眼角的紋路比得實際年齡還要重一些,麵上未留胡須,瞧著和氣得很,雖說身穿短褐布衣,頭戴草帽,一副隨時可以幹農活的裝扮,但那通身閑淡大氣的風度並不像個農夫,反而有幾分雅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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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塘裏的魚被釣了那麽多年還是笨。”

    一道聲音自後方傳來,細聲細語,輕輕嫋嫋,咬字間拖長的尾音微微上翹,有種樂音般的動人。

    釣者哈哈一笑,迴過頭去說:“想上鉤的時候,就算鉤是直的、沒有魚餌,也迫不及待地要上鉤呀。”

    不遠處就是架著圈木籬笆的院落,籬笆的高度正夠一個少女扒在上方,她雙手托著下巴,喜笑盈盈望著他,倘若忽略了那雙幽幽謐謐辨不清心思的眼,這悠然的姿態當也算得上天真無邪、沒心沒肺。

    少女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魚知道自己會被吃掉嗎?”

    釣者拎起魚竿,將一尾才食指長的魚驚跑,稍稍換了個方向繼續下釣:“小葉兒,這要就問,到底是知道自己要被吃掉的魚快活,還是不知道自己要被吃掉的魚快活了。”

    少女也就歎了口氣:“所以,有的鯉魚拚命地想要化龍,有些鯉魚無憂無慮長到大,被人釣起,再無知無覺地被吃掉。”

    釣者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深深:“與其想這些,還不如想想一會兒大師兄怎麽給你做魚——是先煮了再在石上烘烤,烤到酥酥脆脆呢,還是填了菜丸子燉成湯,燉到奶白奶白的呢?”

    少女雙手搭在籬笆上,將自己的下巴擱在手背上,認真想了想:“那還是多釣點魚吧!我、都、要!”

    釣者笑著應下。

    少女安安靜靜地趴在那看了會兒,又忍不住開口:“二師兄還未迴呀。”

    釣者抬眸看看天上掛著的日頭:“快了,他那頭強驢,從來都不帶變速的,再過半個時辰差不過就到了。”

    少女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他大師兄口中所謂的“強驢”到底指的是驢呢,還是指某個人。

    總歸大師兄偶爾的促狹都顯得和和氣氣,她很快就把這疑惑拋到了腦後,滿懷期待遐想著,隨後像是想到不好的事物,就又歎了口氣:“要二師兄知道我把他支開是與安王世子周旋,定要著惱。”

    釣者溫溫和和地迴答:“也還好。”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隻要老三不知道就好。”

    ……三師兄倘若知道蕭學道還敢來糾纏她,定然提著劍就打上門去了。

    她又變了姿勢,拍拍一處瞧著平坦結實的柵板,確定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單手撐著身體翻過去,輕盈得如同一片鵝毛,然後坐在上麵晃了晃自己的小腳,笑盈盈道:“大師兄,你看,總有人當我是傻魚。”

    她生得小,小臉蛋小身材,大約是繈褓之中顛沛流離,數度死裏逃生,大大小小裏裏外外的傷創始終不絕,以至於延緩了生長發育,到了女子最具顏色的二八年華,明明該是枝條蔓生的時候,還是稚嫩如個小少女。

    隻是有些人的魅力並不局限於外在的姿容,那一顰一笑的情態,一舉一動的韻味,足以折射出別樣的美。

    她的五官還未長開,身姿還未曼婉,但她深深眼瞳望著你盈盈一笑,就如同春放時最柔軟的花枝、夏夜裏最繾綣的和風般,動人至極,叫人打從心底裏就纏繞出數都數不盡的歡喜來。

    人皆道這是“禍國妖孽”,可哪有絲毫妖氣,分明是放不下的掌中寶,剮不去的心頭肉。

    釣者眯著眼笑:“我們小葉兒哪裏是傻魚,明明是條小龍魚。”

    “這個我愛聽,”少女眼中亮了亮,但馬上又靜幽下來,晃著腳看自己的腳尖,“可是不得不見啊,滿天下都是打我主意的——天下亂成這般模樣,老師這張老臉賣得已不太管用。”

    釣者徐徐道:“亂就亂了罷,咱們這些老家夥一個個出仕去,倒也能再保得你幾年太平。”

    “幾年之後呢?”少女翻了個白眼,“這就不是治本之策。”

    她幽幽道:“大師兄你就是個家裏蹲,讓你出個門都難,二師兄天縱奇才,偏偏是個路癡,要不是阿驢識路,出個門我都怕他丟了,三師兄更不用說,就是隻閑雲野鶴……指望著你們出仕?還不如指望蕭家早日亡了天下呢。”

    打小就被滅滿門並一路追殺,還在西津那會兒被刺殺得尤其頻繁狠戾,舅舅不止一次為救她而受傷,後來他因一個風寒就病入膏肓藥石無救,未嚐沒有舊疾複發的緣故,她活的這麽多年就跟偷來一樣,正是因此,她對於君王未有絲毫崇敬之心,對於大夏朝未有任何歸屬之意。

    釣者精通各家經學,與老師學得道家清靜無為,倒也不主儒家崇君之道,因而也不覺得改朝換代如何如何,此刻聽了,也是悠然:“滿天下都是這麽想的。”

    “大師兄你看,”少女張開手掌,一個一個掰著手指頭數,“昏君這些年倒行逆施攪得天下民亂四起,不說大大小小的揭竿起義,單說錦州那個開國皇帝賜給義兄的康樂國就是一處大患;昏君無後又不想認命,什麽慘無人道的事都做了,卻否決了過繼的提議,蕭氏皇族哪一個不想爭這嗣子,因而早已與他貌合神離;而且早年安天下的股肱之臣不是被他殺了個幹淨,就是被他寵愛的佞臣胡安排除異己,唯一還能幹點人事的朝廷竟然陷進黨爭,自個兒先鬧了個不可開交——看,壓根不是天要亡他,是他要亡自己。”

    少女頗有些憤世嫉俗:“這世上就沒什麽詛咒,更不用說‘天諭’這種糊弄鬼的玩意兒,也隻有肮髒齷齪的人心和因果報應。蝗災、冰雹、流星哪個不是自然現象?偏偏有心人一鼓動就變成了不祥。昏君嚇破了膽子連自個兒親子都舍了,可憐我殷氏連帶著被毀於‘人禍’。我父判案二十載從無冤假錯,小人卻不管是非對錯,一句造謠,我殷府整個兒賠在裏頭,還累我顛倒一生。”

    但說到頭還是平複了心情,眯眯眼睛輕笑起來:“早年有大把的人是真想我死,怕我當真禍了國,現在大半的人反倒在想我坐實這個妖孽之名。”

    就是這麽可笑,世亂之前,人們恨不得殺她而後快,世亂之後,人們又恨不得她當真敗了大夏剩餘的國運。

    釣者舉著杆子,依然溫溫和和的,身邊木盆已經遊了半盆的魚。

    “所以見了遭安王世子還給了你個啟發,哪個最有可能得天下,你便跟了誰是吧。”

    少女眨眨眼睛,搖頭道:“我沒這麽說哦,是大師兄你說的。”

    釣者明顯深諳她本性,倒也沒將那句話說出來,隻是慢慢地、慢慢地歎了口氣。

    “可恨天不憐……怎不將你生做個男兒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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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1

    1.為什麽到現在才更?我也不知道哇……明明是修了就好放出去,但就是不想開電腦不想動鍵盤,那種頹應該能理解吧……

    2.待我去吃點好的打打雞血,明天如果不按時更就讓我肥十斤

    3.這兩天的留言我不放!我也不迴!但是積分照送,本該上牆的紅包照給。

    這一屆讀者太難帶了!我太難了嚶嚶嚶……你們為什麽就不能傻乎乎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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