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悄無聲息返迴營地之時, 已近破曉。

    黎明的水霧層層疊加, 在東方遊離出模糊的亮光時越發厚重, 越發寒冷刺骨,她漫不經心迴到屋舍,這一晚在蠱化狀態停留的時間較多, 直至現在依然叫她的身體裏流竄著難以抑製的亢奮。

    就像是身體隨時都會炸裂奔向自由的那種亢奮,過載的感知與信息量叫她的大腦暈暈乎乎, 全身上下都是輕飄飄的感覺, 腳踩在地麵上就像是沒有重量一般。

    直到看見屋內整整齊齊候在那的幾個人,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棲眠抱著小白狼在角落打瞌睡, 祺老負手立在窗口一動未動, 聞秀瞪著雙大眼睛死死盯著門口。

    視線終於觸及到熟悉的人影,聞秀一直吊得高高的心髒才倏然放下,鬆了口氣。

    她近乎是蹦跳式地站起身來, 忙不迭迎她進屋, 然後跑一邊給她端水送茶。

    千葉裹著絲衾在榻上靠坐下來, 聞秀唯恐她冷著, 碗中的茶還是溫熱的。

    她由著聞秀用熱水給自己擦拭臉、手與後頸,看到聞秀手指在觸及到她皮膚時倏然變化但隱而未發的嚴肅之色, 當然知道她在忌憚什麽。

    穿著如此輕薄的寢衣在外溜達半夜,又是地勢高寒氣極重的山間, 不說感覺到冷也當是清涼如許, 但她的血肉竟然還隱隱發燙, 這種熱度更超過普通人的體溫——以聞秀對於蠱體的理解, 自然知曉,隻有脫離蠱化後不久,身體內的蠱蟲仍處在極其活躍的狀態中,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她心中又驚又憂,不清楚千葉因為有了固定的“錨點”已經不懼蠱化會偏移自身作為人的意識、所以為熟悉蠱體刻意放縱,總以為若非必要,大小姐絕不會選擇蠱化的方式。

    這會兒身上那麽燙,定然是遇到了險境——要說這藏金嶺中有什麽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也隻有大國師了——所以大小姐撞上他了?!

    關於她的驚疑千葉心知肚明,但迴想起來還是忍不住笑:“我遇到大國師了。”

    這幾個字仿佛鉛塊擲地有聲,聞秀從瞌睡狀態猛地抬起頭,連祺老都倏然睜眼轉過身來。

    “真不好對付呀……”千葉隨手將長發攏到身後,傾俯身體靠在扶手上懶洋洋講述,“所謂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你若未見著他,著實想象不到這世上會有一柄錚錚寶劍會與天地山川蘊合得如此融洽。”

    她幽幽歎息:“大國師便是這樣一柄劍,而且這劍大得已如同一座山……你要是不想為這山壓死,便最好不靠近,不觸碰,甚至不要去看他。”

    這話語玄之又玄,乍一聽簡直莫名其妙,但在場幾人竟然全都聽懂了!

    屏著唿吸誰都沒說話,隻有祺老低低一歎。

    差著境界的事,本來就無法言喻。

    更奈何大國師立足的地點與下方已經不止是境界的問題,人們隻覺得那是比天還高比海還深的差距——這方世界的人難以理解世界屏障的鴻溝,但是中武與高武之間,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千葉眉毛微挑,卻又露出抹遺憾來:“本來覺得,既然遇到了,自是不能白白錯過這個機會。到底是蠱女之身有所依仗,也不懼為大國師所斬……隻是未等我出手,便被打斷了。”

    “誰?!”棲眠急急追問,麵上哪還有一絲睡意。

    “魔宗嚐試毒殺失敗,損失的人馬不少。魔宗拾掇了屍首要水葬,我聽到魔後唱的悼亡歌,失了氣勢,便放棄試探大國師,過去看了一眼。”

    大國師暫且不提,這一個照麵下來,她已經放棄了單殺,連試都不必試,魔宗那麽多人都破不了他的防,在這樣可怕的對手麵前,就算用蠱用毒也僅是自討其辱罷了,要如何殺這種存在還需要從長計議。

    她迴想起見到魔後飲月蹙眉低唱的畫麵,忽而輕笑:“魔後確實是美。”

    若說絕色傾城也不為過。

    年齡對於駐顏有術之人來說隻能平添歲月的風韻,我見猶憐的聖女立在她身後簡直如同一個丫鬟,被壓製得慘不忍睹,那姿容到底有幾許是媚術的加成並不能準確分辨,隻是將聖潔與妖異融合得那般美妙之人絕無僅有。

    全武林都盛傳魔後的強勢與高傲,本想著當是一番豔麗絕倫充滿霸氣之貌,可那時所見的原來是一個清麗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一顰一笑都動人心魄,一舉一動都勾人心弦。

    坑這樣美的人有些可惜呀,當然話是這麽說,她下手也絕不會軟就是了。

    喝完聞秀奉上的甜湯,叫她隨意拿了本書過來,木妖附體開始檢查自己的精神問題。

    蠱化是會上癮的,在那種狀態下會產生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甚至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錯覺,就算千葉後來找迴自己的“錨”,恢複並穩固了原本的自我意識,蠱蟲的天性或多或少也還殘留著,隻覺得一切都是那麽逼狹困束不自在。

    於是越是深入越是覺得以往的心理學知識鑽研得不深、學得不夠,上一個世界圖景能忽悠住全世界還沒翻船著實是僥幸,多半是因為當時的時代局限,中世紀民眾夠愚昧,她的洗腦能力又建立在後世無神論與廣大反傳銷經驗的基礎上,才能助她一舉創造那等“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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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在需要運用這些知識來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了,才發現就這麽點半吊子的知識用起來簡直捉襟見肘,到底蠱女身份是把雙刃劍,利弊都是如此明顯,她不得不考慮再聽之任之下去遲早會有兜不住的情況。

    見她麵有頹色,祺老先行告退,聞秀出去準備吃食,棲眠倒是沒出去,她對於千葉的一切了解得更深一些,隱約覺察出一些她未放在台麵上商談的事物,因此目光灼灼,等著對方來給自己解答。

    “主人現在是什麽想法?”她趴在靠背上方,垂下腦袋好奇問道。

    千葉閉目沉思片刻,緩緩籲出口氣:“大國師不好對付。”

    棲眠從未見她如此重複一件事物,不免好笑,雖然舉世皆知這是事實,但自家主人對任何事都輕描淡寫遊刃有餘的態度,也叫她對此報以不少期待,這會兒不斷強調,自是證明了大國師的棘手程度已經超過了她的想象。

    “主人待如何?”

    千葉眼瞼微斂,靜默沉思的姿態有種仕女畫般的美感,發披散,衣柔順,微黃的燭光中蒼白的肌膚也仿佛充滿了生機:“這就得想想別的辦法了……”

    先前給段輕煙的已經是她能拿出來的最烈性的蠱毒,見血封喉,不可逆轉,而且活性極高、無藥可救,但凡唿吸吐納就免不了中毒——可事實證明,連這都破不了大國師的防。

    千葉已經放棄了尋常的殺伐手段,試著思考還有哪些自己漏掉的方向可以入手。

    這當然是件難事,但迴過頭來想想,她根本沒必要多糾結,既然目的是阻止他打破世界法則,將這片天地拖入混亂的深淵,那又何必正麵扛他,甚至不需要打破他的功體,她隻需要毀滅他的希望,叫他沒法子更進一步就可以了。

    長生不老,長生不老,大國師執意求長生,因為有壽命才能繼續蹦躂。

    都百來歲的老人家了,整天又是劍道又是天下的,汲汲營營那麽歡做什麽,就算再強,還強得過命麽?

    所以現在可以試著找到桑先生,問明白大國師究竟是用什麽辦法才能活那麽久,然後對症下藥。

    “魔宗必死無疑,現在就隻剩下算計他們怎麽死,何時死。”千葉慢慢道,“上層還剩下多少探子?”

    棲眠眨了眨眼睛:“兩三個吧,蟄伏期沒消息傳出來,我也不能確定人是不是還在。”

    “你給他們準備好了退路?”

    “對啊!”棲眠點頭,“都是我用慣的人,聰明得緊……打算近期通知他們撤離,反正又沒在魔宗占什麽重要地位,沒必要留下陪葬……現下萬象森羅裏亂得很,魔宗自己的人馬都稀裏糊塗,少幾個就當是死了,一點都不打眼——唔,撤退的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離開藏金嶺直接偽裝成邊民北上雪域,然後自豐國繞道化行商迴顯國,完美!”

    千葉搖了搖頭:“先別撤,再看看形勢,可能有別的任務要他們去做。”

    棲眠頓時滿腦子問號,但看著主人似乎不欲解答對的樣子,也放棄刨根問底,隻是拍了拍手,笑嘻嘻道:“好的!無論如何,反正屎盆子早被扣到大國師頭頂了,滅了魔宗得利最多的是他,就算魔宗知道還有第三股勢力在暗中催動他們進坑也無礙,覬覦魔宗的觸手多了去,就算是要尋仇也無處可尋。”

    “等等,”棲眠忽然摸著下巴道,“魔宗整個兒都要玩完了,哪還能尋仇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千葉輕笑,“更何況,還不定死得就那麽幹淨。”

    她尋思道:“今日親眼見過魔後,倒也改變了幾分我對她的判斷。”

    “她已有退意!”千葉喟歎道,“並非說男子天性進取勇敢,不撞南牆不死心,女子生來懦弱,遇險常生退意——魔後英勇果敢遠超男子,傲骨鐵心更為人稱道,能做出這樣的選擇,當真是不容易。”

    整個魔宗都等著搏命,做著反殺大國師強破顯國大軍的美夢,即使這次毒殺失敗也隻歸咎於有所保留,未發揮所有的力量,但魔後已經隱隱看到了魔宗破敗的必然。

    最難得是所有人都被得到《天諭經》的未來衝昏了頭時,魔後在群體性的狂熱中還保留著一定理智,最難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勝大國師是件幾乎不可能的事。

    最先對藏金嶺將信將疑的是她,派出人手前來此地的是她,現下對此疑慮過甚並決意放棄的也是她!

    傲骨錚錚便難免過剛易折,魔後性子素來驕傲至極,行事霸道,手腕強橫,否則也掌不住丈夫遺留的這片魔宗基業,逼得魏光濟隻能攜夫人門徒出走建立玄火教,而這樣的人作出如此決定也就更為不易。

    “壁虎斷尾舍去的還能再長出來,這也隻是庇護的生存之道,壯士扼腕及時止損才值得讚歎。”千葉語氣微微上揚,“既然決定走,那魔後自然要為天極道考慮,現在的局勢叫她連退都為難得很,能帶走的人有限,她必然會選擇舍棄中下層弟子。再者,她得考慮到走不脫的可能,畢竟大國師指望著將魔宗一網打盡,定然留有後手,不會白白將他們放跑——我們可以順便欣賞到一場精彩的內訌。有防對無備,玄火教不在坑裏栽死就愧對魔後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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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說,“心靈導師”所附帶的被動技能「欺詐真眼」效果實在是逆天。

    在對著大國師之時,難窺到他準確的心理,隻能叫她摸索出少許對方忽變的情緒,按理說魔後這種專精於魅術的,心理應當更難把握才是,但麵對魔後便沒有那種阻塞凝滯之感,隻能說這是年齡閱曆與先天性魔抗的差距了,大國師從外至裏固若金湯無懈可擊,連外掛都難以破他的防,魔後隻在正常人的等階之上,還屬於她能把握的心理範圍。

    因此千葉隻見了那一麵,便把魔後接下來的大部分都推斷出來了。

    棲眠聞言,情不自禁感歎:“真可惜啊!”

    雖說天極道就算能逃出去也損失慘重,經此一役若說魔宗至此一蹶不振都有可能,但聞說魔後逃掉的可能很大,她還是覺得遺憾得緊。

    千葉搖了搖頭:“還沒完呢。”

    棲眠的得意勁兒戛然而止,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沒想出所以然,隻能開口問:“什麽意思?”

    “秋後算賬。”

    千葉合上書,隨手就把這本才翻了沒多久的書丟到一邊,懶洋洋側躺在榻上,輕笑道:“莫名其妙撞這麽大一鬼,別人不甘心也無可奈何,但親手敗了天極道——不,親手敗了魔宗的魔後能忍下受此大辱?”

    “當然不能忍!”棲眠嚴肅道,“最先被騙的是她,正因為她入了套才把整個魔宗都帶進了坑裏,所以她必然追本溯源查仇敵?”

    “不!等等!”棲眠忽然瞪大眼睛,“我確信我們在藏金嶺的布置極其完美,她並不能肯定自己就是被騙,頂多就是巧合而已,犯到大國師手上隻能說魔宗太過高調積怨太深,夜路走多了撞到鬼這還能怨鬼不該出現?”

    “就算去查也查不出所以然啊——所以直接恨個大國師不好麽,他黑鍋背得死死的,也不介意這點仇恨!”

    “多半會有些疑慮。”千葉微微挑眉,“畢竟大國師這樣的人,要玩這種陰謀軌跡,就不會放魔宗礙這麽多年眼了。”

    “可是……”棲眠想說大國師不是搞陰謀詭計分裂了魔宗並搞了很多事麽,後來一想,都是江湖上流傳的小道消息,不由話鋒一轉,“都是假的?!”

    千葉笑:“大國師雖然一直被詬病愛權,但忽略對權利的過分重視,他的心性確實堪稱君子。”

    棲眠不由自主抓自己的頭發,忽而想到:“她哪來的功夫再去找幕後黑手?醉星海還守得住麽?大國師滅了魔宗,必定趁熱打鐵追殺到底,哪會放過這些餘孽,她躲大國師還來不及,折騰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大國師在上,全天下都不會在這時候頂風襄助魔後,但有一個地方不會顧及正邪善惡,也不會在乎權勢高低,隻要魔後付出足夠的代價,一定能得到相應的答案。”

    棲眠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古怪,死死盯著千葉,就算知道自家主人不太可能算計自己,但還是難以阻擋從心底冒出來的危機感,叫人毛骨悚然的那種。

    “牽機社?”她抽著氣小心翼翼問。

    千葉笑得更愉快:“是呀,絕對保持‘中立’的牽機社。”

    作為私下幫助千葉打理一部分牽機社事務的負責人,棲眠頓時兩眼翻白,說不出話來。

    本來是為星緯公子經營著牽機社,隻襄助未奪取,但現在已知公子早逝,頂著他身份的隻是個冒牌貨,那還需要顧及什麽!

    且她又與大國師為敵,千葉必然會想方設法將牽機社全權掌握在手,並且按照她的想法發展,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有多少可以利用之處?

    所以繞了一圈又迴來了——這是坑魔後一次還不夠,還預備著坑她第二次呢!

    第一次坑沒了魔宗,第二次是不是連她自身都會被坑死?

    到底是魔宗老牌的宗師,誰說幻術與媚術隻是末技,就不能再進一步——這樣一個人若追著大國師不放,怎不若附骨之疽,令人頭痛至極?

    “別忘了,我手上有真正的《天諭經》。”千葉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前方,視線無所焦距,也說不清是無意識在笑,還是有意地表現出譏諷,“若是連這都不能算計死大國師,那我再建個魔宗與他作對又何妨!”

    ※※※※※※※※※※※※※※※※※※※※

    9.8

    1.老是逮著魔後坑好像有點過意不去……

    2.忽而一想,坑了人好歹會想辦法保她命,如玄火教魏教主之流連被坑的價值都沒有,直接被歸類到炮灰,也就坦然了。

    3.總結:大小姐真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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