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八月十七,距離逐月節過去了兩天,本來今日過後,按照往常,蘇平是該迴私塾的。


    可是今年的變故,再加上他本就不去參加這一次遊學,故而寫了一封信,寄到私塾去,和夫子闡明了原因。


    做完了這些,蘇平又拿出來四萬摩拉的錢票,他估摸著這流水席差不多是這錢,就算多給了那也沒事,給張叔張嬸家的,他給多少心裏都不疼。


    隻是自己家也得生活,再說給得太多,人家指不定不肯收,又給他退迴來了,豈不白忙活一場。


    蘇平掐準時間,現在正是午時,張叔張嬸家裏一個未歸,一個去送飯,正好沒人,是他可以實施計劃的時候。


    在家裏往外張望了下,看沒有什麽人在,蘇平腳底抹油般,摸到了隔壁的家門口。


    房門是虛掩著的,因為這是白天,不用擔心有人偷,再說偷也沒多少東西可偷,自然也就沒鎖。


    也正是這,恰恰給了蘇平機會,可以偷摸著把錢送進去,讓他們不給自己退迴來。


    隻是這個想法,在他打開的瞬間,便是破滅了,因為正對著門的那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子,她麵容清秀,紮著兩根麻花辮。


    “小平,你來做什麽,是有事嗎?”這女子除了小翠,當然也不可能是其他人,她緩緩起身,走到門邊。


    蘇平見此也不藏著掖著的,直截了當地說道:“小翠姐,這些您拿著,我走了。”


    說完,他把錢票拍在那桌上,轉身就跑,身後隻有一句話語傳來:“不,你迴來,我們……”


    話語具體說了什麽,蘇平沒有聽清,他徑直跑出了村子,往葬了母親的那片林子跑去。


    林子還是那樣寧靜,讓人得以靜心些許,在林子的某處,有著一個堆起的墳包,一個站著的男子。


    “爸。”蘇平喚了那男子一聲,輕喘著氣,走到他的身旁。


    蘇越轉頭看了眼這孩子,問道:“怎麽現在來了?”


    蘇平如實地說了方才發生的事情,表明自己不能現在迴去,所以才來的這裏。


    “這樣嗎?”蘇越轉身去幾步外,翻開那放著的木盒子,“那一起吃吧,張嬸剛剛送來的。”


    “我剛才在家吃過了。”蘇平搖了搖頭。


    蘇越也沒有再說話,坐在那裏一塊石頭上,望著妻子的碑。


    蘇平也走了過去,坐在父親的身旁,父子倆相挨著,都靜靜地看著那碑,沒有言語。


    漸漸的,蘇越吃完了飯,將碗放迴了木盒子裏,他望向自己的兒子,似有些想說的,又在糾結。


    片刻之後,似乎終有了一方勝出,他張開嘴,緩緩地訴說,想來是傾訴戰勝了沉默,讓他終於開口。


    “平兒,知道為啥,你媽媽她想要葬在這裏嗎?因為這裏是我們在確定關係之後,最喜歡來的地方。”


    “我們在這裏抓蛐蛐,一個背著另一個掏樹上的鳥窩,在這裏說著,以後會是咋樣咋樣,孩子會咋樣咋樣的。”


    蘇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柔和,在滿是呆滯的麵目中,十分顯眼,“這片林子很好,你媽媽她說,在認識我之前,她就喜歡來這裏了。”


    “她說她在這裏,用樹枝在地上練字,用沙土蓋了個住不下人的屋子,這裏就像是她一個人的天下,可以任她鬧,沒人會管。”


    蘇平聽著這些不曾被透露出來過的往事,心中那道身影的模樣,又更多了幾分,父親的話語還在繼續,他也默默不語,因為不需要。


    “她說,在認識我之前,沒想過去掏樹上的鳥窩,因為會劃破衣服,會被家裏的人罵,也沒想過去抓蛐蛐,因為自己和自己鬥沒意思。”


    “甚至,她還說沒想過以後會是啥樣,隻覺得一直待在這裏玩,也都挺好的,她說,直到遇到了我……”


    “我記得當時,你媽媽她笑得很開心,還在這附近的一顆大石頭上麵,刻了幾行字,不過我看不懂。”


    “她和我說,等那一天我看得懂了,那就是天下大變,雲雨不休的日子,可是我不識字,到現在都沒看懂,不知道她想要說啥……”


    蘇平雙目一閃,問道:“爸,那些字還在嗎?我可以幫您去看看。”


    “還在。”蘇越道了一聲,望著那碑,喃喃自語:“小穎,我實在沒辦法了,就讓我們兒子,幫我一下吧,可以嗎?”


    這個問題,注定是無法迴答的,因為他們早已天人永隔,蘇越問這個,純屬也是因為內心使然,想要這麽做。


    而至於問題的答案,那不重要,蘇平是他們夫妻的孩子,承載著他們之間共同擁有的東西。


    黎穎若是還在世,想必也是會同意的,因為那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蘇越背對著墳包,往那邊走了十幾步,來到幾棵掛著藤蔓的樹木前麵,他伸手一撥開那些東西,露出其中的廬山真麵目。


    那是一顆巨石,一顆刻著字的巨石,是在不知多少歲月前,就存在於此的物件,它的變化,或許隻有曾經留下的風化痕跡與一個女子刻下的字痕。


    蘇越拍掉那上麵積攢來的枯葉灰塵,把所有的字跡,一點一點地,全部呈現在兒子的眼前。


    蘇平望著那些,筆鋒並不高明的字痕,畢竟這是刻字,與寫字的差別很大,隻是這些字的意思,卻是意味深長。


    留字在此,蘇卿如晤,待卿識得日,喜笑顏開時,人之在世得蘇卿,可恨來生不知緣。


    蘇平默讀著這些字眼,如又看見了那道身影,她正值歲月青蔥時,牽著一個男子的手,題下了這些字,留成一首詞。


    每個字都看得出用心,仿佛洋溢著笑容般,因為那確實她是人生很快樂很快樂的一日,與人生難忘的一刻。


    “平兒,是你也看不懂嗎?”蘇越忽然心裏沒了底,因為按照正常來說,這些字應該沒有看那麽久的。


    這是他妻子生前留下的字,可他卻不識字,看不懂其中的意思,這是一種悲哀。


    他恨啊,恨自己曾經為何不去識字,為何要覺得識字沒用,若是當初有好好的學,也不至於今日如此。


    他心中滿是懊悔,化作一聲長歎,可人的突然離世,這誰又能想到呢,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於下一二可稱意,難說難言難知明。


    蘇平緩過神來,眼中的身影消失,隻剩下那些字,他揉了揉眼睛,緩緩說道:“看得懂,但是寫的意思,可能需要翻譯一下。”


    “留下些字在這裏,我們見字如見麵,等你何時看得懂了,我會很開心的,你應該也會的。”


    “這輩子,我能夠遇見你,是我莫大的福氣了,隻是不知道來世,是不是還可以遇見,還可以像現在一樣,可恨這蒼天啊!”


    蘇平在說時,一直看著父親,如果對方有聽不懂的地方,他會即刻停下解釋,不過似乎他說的還是挺通俗易懂的。


    “小穎,原來當時是想和我說這些嗎?”蘇越低聲喃喃,手掌覆在其中一字上,感受不到冰涼,隻覺得柔和正好。


    蘇平沒有說話,這翻譯過來的意思,是他依據父親方才所說,融入自己見解,再迴想母親性格所得到的。


    即便是錯的,那也就隻能錯了,如今無從對證,又能怎麽樣呢?


    隻是蘇平未曾想到,自己的母親原來是個這麽浪漫的人,本來他是完全沒有想到的,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這是時間的改變,也是人有所經曆後的不同,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時,是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但到他這裏時,莊重儀態,不曾跳脫。


    即便偶然的,有那麽幾次嬌俏不慎出現,那也是讓他聯想不到如今,蘇平至此,不禁感慨連連。


    字在人在,人亦不在,在的是這世上,逝者遺留下的念想,是她的摯愛與至親,不在的,也是他們的摯愛與至親。


    寫出來,讀起來的字麵相同,可終歸差了那麽一字,這一字,就仿佛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怎麽也跨不過。


    “爸?”蘇平抬頭,望著那閉上的了雙目的男子,麵露疑惑。


    蘇越沒有迴答,也沒有睜眼,依舊沉吟地閉著雙眼,許久許久後,他雙眼猛得睜開,煥發出曾經那樣,如天傾可挽的目光。


    許是妻子留下的字,給了他激勵,也可能是數日來的渾渾噩噩,已經讓他厭倦,還是說孩子的話語傳入心間,使得他如夢初醒般恢複了不少,這都有可能。


    不管哪一種,也都是好事,至少是恢複過來了,蘇越再次看向自己兒子,緩緩開口:“明天,爸就得接著去幫工了。”


    “知道了,爸您放心去吧,剩下的五天,我來。”蘇平點頭說道,他看著父親重新振作,自己當然也沒有再頹廢下去的理由。


    蘇越伸出手,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兒子的腦袋,然後將那些藤蔓散開,重新覆蓋在這巨石上,從外表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父子二人,就這樣結伴並肩走出了這片林子,一個手裏拿著木盒子,一個心裏想著,怎麽迴避那送出去的錢財。


    若是遠遠地看去,或許朦朧之間,他們的身形,會有所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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