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問,你總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門口呆著,作什麽?”

    “我……”陸繹語塞,“您怎麽知曉的?”

    陸炳冷哼一聲,不理會他。

    陸繹禁不住擔心,接著問道:“方才,您沒為難她吧?嚇唬她了?”

    “你看她的樣子,像被嚇唬過麽?”陸炳轉開話題道:“對了,俞將軍的事情已經有些眉目,很快就會把他轉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書黃文升親自審理。黃尚書那裏我已經打點過,應該會安排他去北邊戴罪立功。先在北邊呆兩年,再尋機會往迴調吧。”

    陸繹聞言大喜:“如此再好不過,多謝爹爹。”

    “你扶我迴房去,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陸炳扶著桌子欲站起來,忽然身子一歪,整個人栽倒下去。陸繹大驚,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間,陸炳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麵色灰白。

    “扶我迴房……”陸炳低啞道,整個人要靠兒子的支撐才能勉強站住。

    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陸繹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無氣力,他幹脆將爹爹抱了起來,一直抱到屋內床上。

    “爹爹,我馬上命人去請大夫來。”陸繹輕柔地將爹爹放下,拿靠枕墊在他後背。

    陸炳努力撐了撐身子,手指向多寶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來。”

    “爹爹,請大夫要緊。”

    “不……你拿過來。”

    不放心地讓他靠好,陸繹將多寶閣上那部《杜工部集》取過來。

    陸炳的手已經使不上力,示意他將書冊打開:“把裏麵那封信取出來。”

    信?夾在書冊裏?

    陸繹心中泛疑,翻了好幾頁,才找到夾在其中那幾張薄薄的信箋,遞給爹爹。

    陸炳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詫異,陸繹展開信箋,有一張風水堪輿圖,詳細說明某塊地如何如何有王氣,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勢。另外幾張詳細描述了嚴世蕃如何霸占這塊地,在上頭建造樓房等事。

    “這是?”

    “這是我幾年前就給嚴嵩下的套,”陸炳喘了口氣,艱難道,“藍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聖上對嚴嵩對厭惡的時候……嚴世蕃勾結羅龍文通倭的罪證我已放迴你的書房,現下就是扳倒嚴家最好的時候。”

    “爹爹,你……”

    陸繹萬萬沒有料到陸炳對嚴家還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畢了,陸炳疲憊地閉上雙目,口齒含糊道:“交代給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讓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陸炳臉色愈發灰敗,陸繹忙替他把脈,脈搏弱而無力,時有時無,竟已是油盡燈枯之照。他大驚,連聲喚人去把大夫喚來,又趕緊命人趕緊去煮參湯……

    參湯未煮好,陸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陸炳的死訊,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與自己說話時雖看得出病態,但精神尚還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陸繹,他必是很難過吧。

    入夜後,今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翻身起來,又把陸炳所給的卷宗拿出來。點燈恐怕娘親要罵費油,她便拿到院中,借著月光細細再看一遍。

    夜風輕輕拂過,小院裏很涼快,能聽見外間那株大棗樹沙沙作響,她把這份卷宗看了又看,迴想陸炳講的話,心中就如一團亂麻。

    這份卷宗上有些紙已經微微發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陸炳一直將它留在身邊,難道說他心裏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頭?

    還是他不願這些資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邊?若這樣,他為何不幹脆毀了這份卷宗,豈不省心?

    陸炳,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無目的地望著院牆外,棗樹枝葉迎風擺動著,她怔怔看著,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見的腳印,驟然起身,拉開院門……

    棗樹下,來不及避開的陸繹望著她。

    真的是他!

    他來過幾次?曾在這株樹下坐了多久?

    陸繹緩緩站起身,月光透過樹葉照著他略顯蒼白的麵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靈,今晚是二弟守著。”他輕聲道,“可我睡不著,就出來坐坐。”

    今夏隻是看著他,覺得他不真實地像一個幻影。

    “……坐這裏能讓我覺得好過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門口這株棗樹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我知曉我不該來的,可心裏不好受的時候,就想來坐坐。”

    今夏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一下子抱緊他,什麽話都不說,隻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夜色正濃,群星靜謐。

    嘉靖四十四年,嚴世蕃因通倭、勾結江洋大盜、霸占具有“王氣”的土地,被判立斬。

    嚴嵩被沒收家產,削官返鄉。家中抄出黃金三萬二千餘兩,白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寶玩數千件。

    午時未到,午門前人潮擁擠。

    已複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門的捕快被臨時調派過來維安。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帶酒壇,就地暢飲者,甚至還有喜不自禁,當街載歌載舞者,楊嶽嘖嘖歎道:“素日沒看出來,嚴世蕃人緣真不錯,斬首能讓人歡喜成這樣。”

    今夏不言語,抱著樸刀,冷靜地看著周圍。

    “怎得?你不跟著歡喜歡喜?”楊嶽用胳膊肘捅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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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等他腦袋當真落地了,再歡喜不遲。他這樣的人,隻要腦袋不落地,指不定還會出什麽幺蛾子。”今夏看著刑台,“我得看著他腦袋掉下來才能真正安心。”

    楊嶽笑道:“看不出你還挺謹慎。”

    午時將至,嚴世蕃與羅龍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時,百姓們群情洶湧,喊打喊殺,唿嘯之聲有排山倒海之勢。

    日頭毒辣辣地曬著,嚴世蕃跪在刑台上,披頭散發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緊盯著嚴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嚴世蕃。冷不丁,嚴世蕃驟然抬起頭來,目光森冷,緩緩掃過周遭的人,看見今夏時,居然還認出了她,陰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這一笑硬是讓今夏腳底生出一股寒意來。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陸繹立在近處的樓上,冷冷地看著刑台上的血跡,麵無表情。

    嚴世蕃死後,沈夫人與傷愈的丐叔也離開了京城,承諾找到地方落腳之後就會書信告知今夏。

    京城繁華的大街上,一男子拚命在往前飛奔,今夏帶刀在其後追趕。經過街角時,今夏將刀連鞘一起擲出,飛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蹌一下撲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腳踹倒,幹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楊嶽從後麵喘著氣追上來。

    今夏擰住男子的手,抬眼看著楊嶽,喘著氣等著他說下文。

    “言官彈劾陸炳,說他是奸黨,聖上下旨,將陸繹革職抄家入獄,還要追討陸炳生前的十幾萬贓款!”

    “……”

    今夏駭住,手上失了準頭,險些將那男子的手擰斷,痛得他大聲唿救。

    “人呢?現下在哪裏?”

    “聽說已經被抓進詔獄。”楊嶽皺眉道。

    把那男子往楊嶽身上一推,今夏轉身就往詔獄方向飛奔,到了詔獄外,卻被擋在外間。

    “我是六扇門的捕快,有公務在身,讓我進去!”今夏掏出製牌亮給守門的校尉。

    校尉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沒有公函,六扇門也不得入內!”

    “我真的有公務在身,你先讓我進去,迴頭就有人把公函送來。”

    校尉仍是搖頭,將她擋在門外。

    “你……”

    “袁姑娘!”岑福趕過來,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沒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則這些家夥隻認錢不認人,不會讓你進去的。”

    “你是錦衣衛,”今夏一把揪住他,“他們肯定會讓你進去,你帶我進去!”

    岑福為難地道:“實不相瞞,陸家出事後,連我和岑壽也被撤職了。現下,連我也……”

    “那他在裏頭怎麽辦?”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曉詔獄裏頭的規矩,進去沒錢孝敬就得打,他現下被抄了家,哪裏還有銀子來打點。”

    “我也正是為此事著急。好在詔獄內有大半是老爺的舊部,就盼他們能看在老爺的麵上,對大公子和二公子網開一麵。容出功夫,讓咱們去想法籌錢。”

    今夏問道:“要多少銀子?我馬上迴去籌!”

    “我知曉你家不容易,能籌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壽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絲猶豫都沒有,拔腿就走,徑直去了六扇門。

    “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賬的廖師爺道。

    廖師爺幹瞪著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麽,趕緊的,我要預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廖師爺不滿道,“六扇門又不是你家開的,哪有這樣跑過來想支銀子就支銀子!”

    今夏掃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養了一房妾室,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裏吧?”

    聞言,廖師爺大驚失色:“你、你怎麽知曉的?”

    “我怎麽知曉你就別管了,就說支不支銀子吧,痛快點!”

    廖師爺欲哭無淚,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沒有這個規矩,若是被上頭知曉,連我的飯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隻能幫你爭取支半年的月俸,這也是冒了風險的。”

    “半年?”

    “最多最多隻能半年,”廖師爺懇求地看著她,“你再逼我也沒用。”

    今夏無法,隻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銀子,能籌多少是多少。

    拿了預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趕去,見到袁陳氏,什麽都不說,撲通一下就跪下來,把袁陳氏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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