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除了今夏已再無人,陸繹輕輕推開門,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今夏望著他——夕陽在他衣袍間綴上點點淡金,不知怎麽就透著滿身的孤寂,叫她想起一句詩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屋子雖非山林,彌漫著的空寂和淒清卻是同樣讓人感受到寒意。

    陸繹緩步走過來,在床邊半蹲下來,微微抬頭望著她。

    短短半日間,兩人卻似經曆了滄海桑田,麵容各自憔悴,瞧在眼中,彼此都是心疼。今夏紅著眼圈,隻是看著他,胸中千言萬語,卻是連一字都說不出來。

    深吸口氣後,陸繹率先開口道:“明日,你還是按原先定下的,隨白鹿迴京,好不好?”

    今夏點頭,隨之,一滴淚水滑下臉頰。

    陸繹伸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輕聲道:“你這樣子,一點都不像有一身浩然正氣的六扇門捕快……”

    想起兩人在揚州辦案時自己說的話,今夏有點想笑,淚卻落得更急。

    “還信我麽?“陸繹問道。

    今夏仍是點頭,未有遲疑。

    “好!記著我說的話,別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我需要一點時日。你隻要好好活著,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報仇的事情,對你而言太危險了,明白麽?”他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模樣看進心底。

    今夏點頭。

    “答應我了?”

    今夏點點頭。

    望著她,陸繹微微一笑,持起她的手,輕靠上去,低喃道:“我的今夏,有金甲神人護佑,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別院之中,上官曦也在收拾行裝,她的腿傷已經將近痊愈,想和謝霄一起去尋南少林的師兄們。

    “你們要走了?”阿銳立在門口。

    上官曦聽見他的聲音,收拾行裝的手頓了頓,從包袱中翻出一套玄色衣袍,手輕輕撫過,轉身走向阿銳:“在成衣鋪裏頭買的,不知曉你合不合身?”

    阿銳一怔:“是按少幫主的身量買的?那可能……”

    “不是,就是按你的身量買的。”上官曦把衣袍交到他手上,道,“我記得你在幫裏常穿玄衣。”

    “堂主……”

    阿銳不自覺,按過去的習慣喚了她一聲。

    “我知曉,隻要嚴家還在,你就無法迴幫裏……”上官曦頓了頓,問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打算投軍。”阿銳笑了笑,“和你們一樣,殺倭寇。”

    上官曦望著他:“然後呢?”

    “然後……”阿銳不知該如何作答。

    “倭亂終會平定,嚴家也不會永遠得勢,我在幫裏等你。”上官曦平靜地看著他,就像是素日交代幫務一般。

    有熱流衝進眼眶,阿銳強忍住,點頭道:“我記著了。”

    次日,百名士兵護送白鹿出了新河城,一路向北。今夏、楊嶽還有楊程萬也隨行迴京。

    陸繹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隊列漸行漸遠,直至最後消失。

    岑福、岑壽一直候在旁邊。過了好半晌,見陸繹沒動靜,岑壽忍不住問道:“大公子,那咱們什麽時候迴京?”

    陸繹這才迴過身來,淡淡道:“你們倆先將淳於姑娘送迴去,之後就先行迴京吧。我還有事要辦。”

    “大公子既然還有事要辦,不如讓岑壽送淳於姑娘,我留下來,有事您也方便差遣。”岑福道。

    岑壽忙道:“我留下來,哥你去送淳於姑娘。”

    “你們誰也不用留下來。”見岑福還欲說話,陸繹抬手製止,“不必多說,你們迴去準備行裝吧。”

    岑福岑壽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待他二人走後,陸繹獨自一人又在城牆上站了許久,目光停留在城門前的空地上——他尚記得那日相見,兵荒馬亂,她從沉沉夜色中飛奔而來的模樣……

    一切,從今往後,都隻能深埋在心中。

    他深吸口氣,決然轉身,下了城牆,牽過馬匹,往城中大牢而去。

    “我要見這兩個人。”他亮出製牌,拿出一張名單,將其中兩個名字勾劃出來。這張名單上的字是徐渭的筆跡,五日前,他請徐渭將羅文龍當臥底時接觸過的倭寇名單列出來,這些倭寇倒有一大半被關在兩浙各地牢中,有的已處死,有的還在。

    他要拿到羅文龍通倭的證據,就要先從這些人下手。

    獄卒將兩名人犯押出來,兩人皆是常年混跡,關入牢中時就以為必死,想不到關了許久都未處決他們,現下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把羅文龍與你們往來的詳細經過說出來。”陸繹也不與他們廢話,把一遝子紙往麵前一放,往硯台中滴水研磨。

    “大人,一年多前的事情了,誰記得清啊。”一犯人懶洋洋地看著他,“再說了,是不是說了就能把我們放出去?”

    “你想和我談條件?”陸繹淡淡問道。

    “談條件不敢,可您想從我們嘴裏套出些東西,總得給點好處是不是?”犯人眼尖得很,一看便知曉陸繹不是新河城內的官員。

    陸繹微挑起眉,冷冷一笑道:“想要好處,行!”說話間,他站起身來,一手拿了一張紙,另一手端起筆洗。

    “加官進爵,如何?”

    說著,他將紙貼到犯人麵上,隨即淋上筆洗中的水,紙張受潮發軟,立刻貼服到犯人臉上,使得他唿吸困難。

    手指蘸了水,輕輕滴了一滴至已潮濕的紙麵上。隻是小小一滴水,對於那犯人而言,卻如遭重創,痛苦不堪地手舞足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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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卻不管他,挑眉看向另一位犯人:“你也試試麽?”

    “我說、我說、我什麽都說!”那犯人連聲道。

    陸繹這才將輕輕一挑,將濕紙自犯人麵上揭開。犯人大口大口喘著氣,餘驚未定地望向他,不待他開口,便忙道:“我也說,什麽都說,大人想知曉什麽,我就說什麽。”

    “我這裏還有諸樣好處,都是來自詔獄,你真的不想要了?”陸繹冷道。

    “不要,什麽不要……”犯人懇求道,“我說,我現下就說,羅文龍那小子不地道,他的事兒我都記著呢。”

    短短數十日,陸繹輾轉兩浙十八所牢獄,一一查訪,收集到許多羅文龍與倭寇之間來往的資料。

    白鹿進京,龍顏大悅。

    胡宗憲憑此成為聖上頗看重的人,看上去兩浙總督的烏紗帽能保全很長一陣子。陸繹也不必擔心被他牽連。

    今夏離家兩月有餘,離開時還是初春,迴來時已是初夏。石榴花、杜鵑花、木蘭花、金銀花等等從城郊一直蔓到城內,到處花團錦簇。她行走在其間,心境卻是愈發蕭條。

    “娘,我迴來了。”她推開家門,朝院中正推磨盤的袁陳氏道。

    袁陳氏轉頭,看見她撂下磨盤就過來,拽著她胳膊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她一遍,問道:“受傷沒有?闖禍了沒有?被扣薪俸了沒有?”

    今夏搖頭:“都沒有。”

    “頭上怎麽了?”

    “不小心磕的,沒事。”

    袁陳氏這才放下心來,接著沒好氣地斥道:“你還知曉這裏有個家?還知曉要迴來啊!一野就是兩個多月……”

    “公務在身,身不由己。”

    今夏掏出剛剛從六扇門領來的月俸,遞到她手上,安撫她的怒氣。袁陳氏接了銀子,稍許平息了心境,立即想起另一事來:“對了,易家的親事,既然你迴來了就得趕緊定下來……”

    “娘,易家的親事推了吧,我想升捕頭呢,這兩年沒心思也沒空閑給人生孩子。”今夏把早就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升了捕頭,每個月就有四兩銀子了。”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是看著銀子的份上,袁陳氏也沒鬆口,“能遇上易家這樣的人家不容易,我都沒想到易家三公子對你居然挺上心的……”

    “娘!”

    今夏打斷她,語氣有點重。

    袁陳氏一怔:“怎麽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今夏怔了怔,對她道:“反正……我當上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您就別忙活了。”說罷,她就匆匆忙忙進屋去了。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我還沒法給你做主了是吧!”袁陳氏一肚子惱火,複迴去推磨盤,磨了兩下,朝屋裏高聲道,“灶上蒸了碗雞蛋羹,你趕緊去吃了。”

    今夏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那是給弟弟的吧,我不吃。”

    “叫你吃你就吃!人都瘦了一大圈了。”袁陳氏嘮叨道,“還‘當捕頭之前,不考慮這事兒’,現下就這麽橫,以後當了捕頭還得了,你還嫁得出去麽……換洗的衣衫你泡盆裏頭就行,等我把這袋豆子磨完了再給你洗……”

    今夏在屋內,換下的衣衫放在一旁,掌心中是那塊姻緣石,盯著看了片刻,仍重新揣入懷中。

    兩浙事畢,陸繹終於趕迴京城。

    他還未到京城之時就聽說了一件大事,鄒應龍上折彈劾嚴世蕃,該奏疏殺氣騰騰——“工部侍郎嚴世蕃憑籍父權,專利無厭。嵩以臣而竊君之權,世蕃複以子而盜父之柄,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封奏疏完全是玩命的架勢,聖上震怒,下旨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

    聽見這件事情,陸繹心中並無絲毫歡喜,恰恰相反,反而更添擔憂。鄒應龍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在這時候上折彈劾嚴世蕃,他的身後一定有人。無論此人是誰,刀子亮出來,卻無法立時置嚴世蕃於死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陸繹迴到家中,從岑福口中得知爹爹正在園中,遂趕往園中拜見。遠遠的,於花草樹木間影影綽綽地看見爹爹家常慣穿著的玄色大氅,他的心便微微一沉,現下已是五月末,爹爹尚穿著大氅,果真是身子不大好了麽?

    他快步上前,看見陸炳拿著剪刀正給一株茶花修剪枝葉,神態間專心致誌,倒像個山野居士,哪裏像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指揮使。

    “爹爹,我迴來了。”他輕聲道。

    陸炳抬眼看他,接著複修剪花枝,口中問道:“怎得迴來這麽遲?今年這株鯉魚珠倒是爭氣得很,開了十八朵花,可惜啊,你連一朵都沒趕上。”

    陸繹微微一愕。這株鯉魚珠是千裏迢迢從大理移植過來的,因不適應北邊氣候,自打移植過來後三、四年都未曾開過花,沒料到今年卻開了。

    將最後一片殘葉剪下,陸炳把剪刀遞給一旁的家仆,招招手示意家仆退下。

    “爹爹,是不是身上不好?有沒有請大夫來瞧?”陸繹斟了杯熱茶,恭敬遞上,“聽說,夜裏頭也睡得不好?”

    陸炳卻不願多談:“沒什麽事兒。白鹿送得不錯,胡宗憲的烏紗帽算是還能戴上幾年,你給他出的主意吧?”

    陸繹笑道:“什麽都瞞不過爹爹。”

    聞言,陸炳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別有意味,然後才低目抿了口茶。

    “對了,鄒應龍彈劾嚴世蕃一事,怎得如此突然?他身後主使之人是誰?”陸繹問道。陸炳是錦衣衛頭目,京城裏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更何況是這件大事。

    “你怎得就不想問上次彈劾你的給事中,他的幕後主使之人是誰?”見陸繹不答,陸炳才道,“你早就知曉是何人,對吧?他既然敢欺負到我頭上,拿你下刀子,也就不能怪我動手。”

    陸繹聞言一驚,他此前倒未想到指使鄒應龍的人竟然是爹爹。

    “爹爹……”他深皺眉頭,“我擔心的是,嚴家樹大根深,一下子根本扳不倒,若讓他撲騰起來,必定會反咬我們一口。”

    一陣風過,陸炳禁不住咳了好幾下,頭一陣陣眩暈,身子也跟著晃了晃,陸繹忙上前扶住。

    陸炳順手在他手上拍了好幾下。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

    見爹爹麵色不好,陸繹不敢再拿朝堂之上的煩難之事打擾他,隻得先行退下。

    京城六扇門。

    “什麽事兒?還非得把人都召迴來?”今夏莫名其妙看著滿屋子都在忙活的捕快們,“不用巡街了是吧?”

    “少羅嗦,趕緊幹活去!那屏風上頭隻怕還有灰,你趕緊去擦一擦。”一名捕快往她手裏頭塞了塊抹布,催促道,“上頭說了,在酉時之前必須全部弄幹淨,還有院子呢,院子還得打掃,趕緊趕緊……”

    “這又不過年的,好端端地打掃什麽?有這閑工夫,小爺我不如多抓幾個賊。”今夏不滿道。

    “上頭說了,待會兒嚴公子要過來,讓咱們趕緊打掃幹淨。嚴公子特別愛幹淨……”

    “等等!”今夏驚道,“哪個嚴公子?”

    “還能有哪個嚴公子,嚴世蕃呀!”

    “聖上不是下了旨意,要把他緝拿下獄!怎麽迴事?”今夏愈發莫名其妙。

    “什麽緝拿下獄,人倒是帶迴來了,那是請迴來的。刑部左侍郎親自迎接,一進京就請迴府裏,好酒好菜伺候著。今兒聽說是嚴公子自己提議,說畢竟聖上有旨意,還是得呆牢裏才妥當,這不,上頭趕緊要咱們打掃庭院……”

    “……這也叫下獄!”

    今夏大怒,還欲說話,被楊嶽拽到一旁。

    “噓!別亂說話!”他把今夏直拽到耳房,勸道,“我知曉你心裏不舒服,你先迴家去!”

    “我不走!我就想看看這是什麽樣的朝廷欽犯!”今夏氣得胸膛起伏不定,把樸刀往桌上一撂,“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管!我們還當什麽捕快,抓什麽賊!”

    楊嶽著急道:“行了,小爺,我知曉你一肚子怨氣,可現下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迴家去歇幾日……”

    他正說著,忽聽見外間一陣響動,其中以童宇的聲音最響。

    “站好、站好、都站好!嚴公子馬上到了,趕緊都站好了!”

    今夏聽得,心中惱怒,恨不得立時出去踹他兩腳,被楊嶽緊緊拽住。

    “小爺,現下走是來不及了,你就呆在這裏別動彈!別逼我綁著你啊!”楊嶽警告她道,“現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今夏忿忿扯過條凳坐下,氣惱歸氣惱,她也知曉自己人微力薄,意氣用事隻會壞事。

    不知何時,外間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這片寂靜並未維持太久,很快外間傳來紛遝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見刑部左侍郎陪著笑的聲音。

    “嚴公子,您看看,這裏也不成個體統,我看,您還是迴去住吧。”

    今夏起身,和楊嶽扒著窗縫往外頭看,嚴世蕃輕搖折扇,在一大堆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六扇門,站在前院,仰頭看銀杏樹。

    正是盛夏時分,銀杏樹枝繁葉茂,樹下清風徐徐,間或著落下幾片葉子。

    總捕頭湊到鄢懋卿旁邊耳語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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