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取過來,仔細讀之:“……必有明聖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後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自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

    徐渭身負盛名,多才多藝,對於兵法、書法、繪畫、詩文都十分擅長。所以連陸繹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卻被他婉拒,寧願留在兩浙。現下,陸繹聽完通篇《進白鹿表》,文辭華美自不必說,難得卻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寫這樣絲毫談不上氣節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為此文可用否?”徐渭問道。

    胡宗憲放下紙箋,什麽都不說,朝徐渭長鞠一躬。

    徐渭連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這不僅是為了我胡宗憲,還有兩浙的百姓。”胡宗憲是習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來。

    為了讓白鹿安全進京,胡宗憲派了近百名官兵護送,考慮到白鹿的休養,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後啟程。除藍道行之外,其他閑雜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餘下的日子不多,為了與白鹿盡快熟識,藍道行便一直與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還有兩名借調過來的六扇門捕快,我正想調他們迴京,不知可否三日隨白鹿同行?”陸繹向胡宗憲道。此前他雖然已有意讓今夏先行迴京,但又擔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護送,讓她隨行正是妥當不過。

    胡宗憲一口應承下來:“還有六扇門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當,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進獻,加上徐渭的那篇《進白鹿表》,想來聖上龍顏大悅。胡宗憲心頭稍鬆,對徐渭、戚繼光、陸繹,那簡直是相當順眼,當即命人備下酒菜,要與他們痛飲一番。

    這一喝,從上燈時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陸繹本就有心事,但凡來勸酒,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盡數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蹌。

    戚將軍派了小轎,命人跟著,將陸繹送迴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許久,一直尖著耳朵聽外頭街麵上的動靜。在門剛剛被叩響的同時,她拉開了門,看見一名親兵扶陸繹出轎子,周遭彌漫著濃重的酒味。

    “陸大人,你喝酒了?!……你傷還沒好,怎麽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預備扶他。

    剛剛才碰到陸繹的手,而且還是他的傷臂,也不知他哪裏冒出來的勁道,大力一揮,把她差點甩出去。

    “走開。”陸繹朝她冷冷道。

    飛快趕來的岑福和岑壽還是頭一遭見到大公子這般醉醺醺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們當心他的傷口!”

    聽見她的話,陸繹在心中澀然苦笑,若是當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關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裏又是一陣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對自己厭惡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迴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進去,陸繹停住。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還有大楊,三日之後就隨胡都督的護衛隊迴京!”

    今夏一愣:“迴京?!”

    “對。”

    “為何要走?”

    “你還要留下來,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會娶你?!”陸繹重重道,“我告訴你,別做夢了!我不過拿你當閑時消遣而已,你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居然還會當真。”

    今夏怎麽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所以,眼下在此間,你們已然無用,沒有必要再留下。”陸繹道。

    “無用?!”今夏的怒氣終於爆發,“究竟是我無用,還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陸繹沉默片刻,冷冷道:“有區別麽?”

    丐叔聽見前院的動靜也出來了,皺著眉頭看他們。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連指節都隱隱發白,今夏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他話音未落,今夏已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頗重,疼得他立時彎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與岑壽皆關切陸繹,但並未有一人出言責怪今夏。

    原還想再補上一拳,看陸繹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燒地瞪著他:“走就走!小爺我是沒什麽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負的!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挨了她一拳,又聽見她的話,陸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又不能讓她看見,隻能一直彎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裏,隻當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陸繹背上,送他迴房去。岑壽也忙跟著去照顧。今夏躊躇片刻,跺了跺腳,也跟了過去。

    他們在給陸繹更衣,她不便入內,便在屋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岑福與岑壽出來。

    “他胳膊上的傷沒事吧?”今夏問道。

    “沒事。”岑壽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話,你別往心裏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皺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這樣?酒品也忒差了。”

    岑壽搖搖頭:“不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若是酒上頭,他就自己去躺著歇會兒,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

    靜默片刻,今夏朝裏頭努努嘴:“現下他還好吧?”

    “睡著了。”岑福道,“你不放心進去看看吧,不過可別再打他了。”

    說罷,他就拉著岑壽走了。

    今夏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見陸繹唿吸平穩,果然已經睡著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額頭,落到他眉間之後,她不由自主地沿著他的眉毛細細描畫……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麽?真的覺得我沒用?”

    今夏輕輕問道,聲音輕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然是得不到陸繹的迴答,她默默地望著他,過了良久,才輕歎口氣,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將帷帳放下,吹了燈,返身出去。

    帷帳內,陸繹慢慢睜開雙目……

    沈夫人房中,丐叔將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口中嘖嘖道:“我是真沒想到,這乖孫兒變臉就跟變天一樣。昨兒還把我親侄女當個寶,今兒就把她當根草。男人心,海底針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驚駭,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在屋內來迴走動。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會對她如此!我早就知曉,以他的能耐,遲早會揭出這件事來,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不會吧,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今夏說他最近煩心事特別多,或許就是心裏頭煩,衝那丫頭發一通火而已。”

    “不對,陸繹這個人內斂得很,喜怒都不輕易在人前展露,怎麽會找人撒氣。”似乎想到什麽,沈夫人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陸炳與嚴嵩走得頗近,夏家已全毀了,就剩下她一個孩子,你說陸繹會不會想替嚴家斬草除根?討好嚴家?”

    “不會不會,我看他不像那種人。”

    沈夫人有點急:“你莫因為他與你沾著親,就總替他說話!萬一今夏有個差池,我如何對得起姐姐。”

    “你別急……”

    丐叔有點後悔把這事告訴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後決然道:“我要帶今夏走!”

    “去哪?”

    “去哪裏都行,總之不能讓錦衣衛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盡力安撫她,“你去哪裏,我肯定都跟著,可是今夏那丫頭,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決然道:“我隻要把真相告訴她,這孩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肯定會跟我走。”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鬧著要去殺嚴嵩報仇怎麽辦?你忘了你當年想去行刺嚴世蕃,差點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這事我看你先別著急,探探陸繹的口風再說。萬一他還什麽都沒查出來,你不是自亂陣腳麽。”

    “探陸繹的口風,你又不是不知曉他是什麽人。隻有他探旁人口風的份兒,想從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難了。”

    “你放心,這事交給我。”丐叔昂昂頭,“怎麽說我也是他爺爺,我來問他。”

    沈夫人分外懷疑地看著他。

    次日清晨,陸繹才剛剛睜開眼睛,就被占據整個視野的大臉駭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臉貼著臉,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臉上。

    “前輩,”陸繹用手把丐叔抵開些許,讓唿吸順暢稍許,“您有事?”

    丐叔緩緩地點了點頭:“是有件要緊事想問你。”

    “您說吧。”

    陸繹再把他抵開些,撐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麽說什麽了,自己還記著麽?”丐叔又欺身過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昨晚,在戚將軍那裏喝了點酒,”陸繹微微一笑,複抵開丐叔,隨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輩可曾喝過?”

    “香雪酒,這倒不曾喝過。”

    “色味都不錯,就是容易上頭,前輩若想嚐嚐,我讓岑福去給您打幾角來?”

    丐叔笑道:“那好,再順帶買點雞爪,有酒有雞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陸繹笑道,“你迴去等著,他買來了我就叫他給您送去。”

    丐叔抬腳就往頭走,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勁,返身惱道:“不對啊,我是有事要問你,怎麽你就把我打發走了?”

    “有事您說。”

    陸繹不急不燥,溫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對那丫頭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丐叔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喝醉了,什麽都記不清。”

    “我記得。”陸繹道。

    未料到他如此幹脆就承認了,丐叔呆楞了下,懷疑問道:“真記得?”

    陸繹淡淡笑道:“我說的話,我怎得會不記得。”

    正在這時,原本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今夏邁進門來,眼圈微微泛青,顯是昨夜裏沒睡好。

    “丫頭,你怎麽來了?”丐叔覺得她在這裏實在不方便自己套陸繹的話,“叔正幫你教訓他呢,要不你待會再來。”

    今夏不接話,雙目隻看著陸繹。

    深吸口氣,陸繹抬眼,不避不閃地對上她的雙目,冷淡道:“連門不會敲,六扇門就教了你們這樣的規矩?!”

    “……卑職失禮,請大人恕罪。”今夏忍著氣,硬梆梆答道。

    “丫頭、丫頭,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訓過他,你再來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卻倔得很,甩開他的手,隻盯著陸繹,重重道:“卑職隻有一事想請問陸大人,問過即走。”

    “你問吧。”陸繹皺眉道。

    “昨夜,陸大人你在前院說的那些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他甚至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即刻接上她的話,“我已經和胡都督說好,你們與護衛隊一同進京。”

    聽著他冷冰冰的話,今夏站在那裏,惱火地看著他:“為什麽?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麽?怎得突然就變了?”

    看她的模樣,陸繹勉強自己繼續道:“怎得,覺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頭麽?我可以給六扇門總捕頭寫一封信,說你在江南和兩浙建功頗多,請他將你升職。憑我的身份,相信這點麵子,總捕頭還是會給的。這就算作,我給你的補償吧。”

    聽完他這番話,今夏全身都在發抖。

    “用不著!”她聲音微微發顫,一字一句卻是清清楚楚,“這事,小爺我沒吃虧,用不著補償!”

    她憤而轉身,由於極度的憤怒,整個身體幾乎脫力,過門檻時腿都沒邁起來,差點就要跌下去……

    見狀,陸繹沒多想,比丐叔反應還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撈在懷中,茫然看著他的臉,伸手想要摸,卻又覺得仿佛與他相隔千山萬水一般,猛然推開他,慢慢地走了。

    陸繹自己差點站不穩,隻能靠在門框上,胸口悶得像壓了鉛塊,氣都喘不上來。

    丐叔在旁看著,朝他搖頭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不能說?何苦這麽對她?”

    陸繹擺了擺手,已經連話都不想在說,又不能出言趕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長歎口氣,心底已然有數了。

    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隻想尋個清淨的地方,陸繹往後院方麵行去,快到時聽見有人說話,便駐住腳步……

    後院的大槐樹下,槐花開得正燦爛,岑壽坐在下頭,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這話我還是這樣說,他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兒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說嘴。”岑福道。

    “輪不到我,我也得說,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們一塊兒遇見倭寇時,我都沒見她怕過,昨夜裏大公子說她沒用,她臉都白了。”岑壽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還‘你們’起來了,你什麽站到她那邊去了?”岑福奇道,“我記得你原來對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岑壽接著道,“說句實話,今夏功夫那是差了點,可確實在查案有點小能耐,我還真服。大公子這樣戲耍她,我就是看不過眼!”

    “看不過眼又能怎樣?你還能娶了她。”岑福嘖道。

    岑壽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麽樣,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難道還不許別人要……”

    “瘋了吧你!這種話也敢說出來。”

    岑福沒好氣地順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過去。岑壽還想說話,被岑福嚴聲喝止:“閉嘴,不許再說了!以後別讓我聽見這種不知分寸的話。”

    “嗤……還閉嘴,你以為你是爹還是娘。”

    岑壽嗤之以鼻。

    稍遠處,陸繹斜靠在廊柱上,看著被風吹到腳邊的槐花,靜靜不語。

    楊嶽正在井邊打水,淳於敏幫他在洗槐花,預備蒸槐花麥飯。

    “大楊,今兒別做飯了,爺請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楊嶽就走。

    昨夜陸繹迴來太遲,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隻字不提,楊嶽壓根不知曉他倆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不行,我還得把飯做出來。”

    “別管了,他們自己會找吃的,餓不死。”今夏催促他,“難得小爺我請客,你別掃我的興。”

    淳於敏紮著濕漉漉的手,柔聲道:“楊大哥,你放心去,這裏交給我就是。”

    “那怎麽行……”楊嶽忙道。

    “淳於姑娘,你也一起來!”今夏緊接著又拉上淳於敏,“小爺我請客這種事十年也才能遇見一迴,不許推辭啊。”

    淳於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領著他們就朝外頭走,迎頭正遇上謝霄,也被一並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頗氣派的酒樓進去。

    “你發財了?”謝霄多少也知曉今夏的摳門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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