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丟的時候才六、七歲光景,若是現下還活著,該是十七、八歲了吧。”岑福歎了口氣,“被人牙子拐走,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保不齊還能留住條命呢。若是當年她還在夏家,說不定已經死了。”

    陸繹良久未語,隻顧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喚了他兩聲,麵色沉重道,“還有一事,我臨從京城走的時候,老爺讓我告訴你,朝中已經有人彈劾你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讓你行事小心些。”

    “聖上看過折子了?怎麽說?”

    “聖上沒理會,把折子丟一旁去了,但把老爺叫去問了兩句。”岑福道,“老爺說,這上折子的人隻是一枚石子,操縱他的人投石問路,隻要聖上不處罰上折子的人,就能看出聖上對陸家的態度。”

    “這個人是誰,我心裏有數。”

    這一切倒在陸繹的意料之中,與聖上有情誼是爹爹,而不是他,聖上對他不會顧及情麵。嚴世蕃要對付陸家,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陸繹。

    岑福猶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爺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都這天了,他還穿著夾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說,老爺成宿睡不好有一陣子了,他常看見老爺半夜一個人坐在院中出神。”

    陸繹皺眉道:“待此間事畢,我們立即迴京。”

    岑福點點頭,這才告退出去,屋中僅剩下陸繹一人。他靜靜而坐,心中卻如驚濤裂岸一般——

    此前根據沈夫人對今夏的態度,還有楊程萬與林家的關係,他已隱隱猜出今夏與林家或是夏家關係匪淺。

    今日聽到岑福的迴稟,夏長青當年正好走失一女,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為了保住女兒性命而用的計策。故意讓人把孩子抱走,謊稱走失,然後把孩子暗中托付給楊程萬。

    今夏是袁氏夫婦抱養來的孩子,同樣是在五、六歲時被收養,與夏家女兒走失正好對上。

    陸繹痛楚地閉上雙目,之前他還心存僥幸,說不定今夏是與林家有淵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願意麵對的那個事實。”

    “咚咚咚。”有人叩門。

    不願被旁人看見自己現下的模樣,陸繹深吸口氣,略略平複情緒,才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今夏探頭進來,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後才跨進來道:“你和岑福談過了?京城裏是不是有什麽壞消息?我看他進門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

    “沒什麽,都是小事。”陸繹朝她伸出手,“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今夏牽了他的手,乖乖在他身旁坐下:“什麽事?”

    陸繹卻又不說法了,把她的手攏在掌心中,翻來覆去地看,撫到手背上一塊淡淡的疤印,這才問道:“這裏是怎麽受的傷?”

    今夏瞅了一眼,笑道:“被煙花燙的。小時候,我們那條街上,就數開綢緞莊的王家最有錢,過年還能給孩子買煙花爆竹。我那會兒還小,家裏頭沒錢買,看見人家放煙花羨慕地不得了,使勁往前頭湊。他們嫌我礙手礙腳,就在我近旁點煙花,手上就燙著了,身上棉衣還燙了幾個洞,迴家我娘給我上好藥,之後就是一頓打。”

    不知不覺間,陸繹眼中起了一片朦朦朧朧的水澤,生怕被今夏看見,側頭將她攬入懷中。

    “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頭,是不是?”他問。

    今夏窩在他懷裏雖然很舒服,晃晃腦袋道:“也不覺得如何苦,現下想起,好多事兒都好玩得很。我娘說,我才被她打了兩次就知曉要竄上房,她又怕我摔下來,隻得好言好語地哄著我,嚇得臉都白了。”

    想起往事,她在他懷中咯咯直笑。

    “你爹娘待你很好啊。”陸繹輕聲道。

    “那是自然!”今夏把手繞過他的腰,摟緊他,“所以我一直想早點升捕頭,能多賺點銀子,我娘就特別喜歡銀子。”

    陸繹聽著,手輕輕在她發間摩挲,過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市井裏頭,會有人欺負他們麽?”

    “以前有過,搶攤位的時候,有人把我爹給打了,躺床上喝了好幾貼藥。那時節,我功夫還不到家,趁著我娘抓藥的時候,拎了把刀就衝出去,滿腦子想得都是要給爹爹報仇,殺人我償命就是!幸而路上被頭兒攔了下來,把我好一通教訓。”今夏嘻嘻笑道。

    陸繹聽見,將她摟得愈發緊,低低道:“傻丫頭,便要是報仇,也別把自己饒上。”

    聽出他語氣有異,今夏略略掙開他懷抱,細瞅他的麵色,看見他眼底的霧氣,微微吃了一驚,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難過到這個地步:“早知曉我不說這些了,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你不用傷心……”

    將頭埋在她肩頸間,陸繹心裏難受,卻什麽話都不能對她說,隻是將她摟緊。

    今夏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了,隻得接著安慰他:“你知曉的,我有金甲神人護佑,遇難成祥,逢兇化吉,我才沒那麽傻,把自己饒進去呢,你放心吧。”

    這日到了近晚間時,戚將軍派人來將陸繹請了去。

    今夏閑來無事,又總覺得周遭的人似有說不出來的古怪,自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跳起來去就去找岑福。

    她沒忘記從灶間端了盤大楊剛剛炸好的醋肉,就去叩岑福的門。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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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福正在屋中與岑壽說話。

    “好香的肉!”岑壽看見今夏沒有絲毫詫異,跨上前一步就先拈了塊肉吃,見還熱乎著,“大楊剛炸好就被你端來,你手夠快的!”

    “仔細燙啊!”今夏笑眯眯道,“岑大哥,你嚐嚐,醋肉可不是天天有的吃,大楊極難得才做一迴,都是為了給你接風。”

    她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岑壽又多吃了好幾塊,口齒不清道:“還是肉……好,哥,你不知曉,前陣子……吃魚都吃怕了。”

    好一陣子沒見,原來還擔心自家弟弟摁不住性子總和今夏掐,現下看兩人這般熟絡,倒是岑福未曾料到的。

    “哥,你吃呀!”岑壽催促他。

    “哦。”

    岑福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放入口中。

    “越嚼越香,是不是?”今夏順勢就坐了下來,望著岑福道,“岑大哥,你這迴進京為得什麽事?”

    就知曉她是為了打聽事兒,岑福搖首笑了笑,沒言語。

    岑壽潑她冷水:“我哥連我都沒說,你就別指望打聽了。”

    “不能說?”今夏看著岑福。

    岑福點點頭。

    今夏顰眉片刻,望著岑福道:“你不說,自然是聽從他的命令。可我覺得你來之後,陸大人就不太對勁,是不是他遇上什麽難事了?”

    岑福長歎口氣,仍是不言語。

    “那這樣,你不用說什麽事兒,但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我們得做些什麽才能於他有益,或者讓我們知曉什麽事兒是絕對不能做的。”

    因岑福是北鎮撫司出來的人,審訊套話那些招數他比自己還門清,想要套他的話,肯定是不能夠,所以今夏隻能說出心裏的實話,盼岑福能夠理解。

    岑壽在旁也道:“是啊,哥,你就跟我們說說吧。”

    岑福沉默良久,都不曾開口。今夏輕歎口氣道:“岑大哥,那我就不為難你了,這醋肉你記得趁熱吃。”

    說著,她便起身朝門外行去,還未跨出門去,便聽見岑福的聲音。

    “好吧,有件事我也覺得有必要和你們說一下。”

    今夏急忙轉身,快步坐迴凳子上,等著他往下說。

    “朝中有人彈劾大公子收受賄賄賂包庇奸黨,所以接下來你們行事一定要謹慎,絕對不能作出落人口實之事來。”

    “收受賄賂,包庇奸黨?”今夏尋思著,“賄賂指得是胡宗憲送來的那些東西?那麽奸黨,難道是指胡宗憲?”

    岑壽大怒道:“那些東西大公子明明已經盡數送迴,怎得還有人敢彈劾?聖上怎麽處置?”

    “聖上隻把老爺叫去問了幾句,並未打算追究大公子,但也沒有追究上折子的人。”岑福皺眉道,“老爺說,這是有人在投石問路,試探聖上對陸家的態度,要大公子務必小心。”

    “不追究陸大人,多半是因為胡宗憲的罪名還未落實,不算是奸黨。一旦胡宗憲被罷免,那麽……”今夏有點發急。想到陸繹說有法子讓聖上賞識胡宗憲,她卻不盡相信,天子喜好本就難以揣測,若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會讓嚴嵩把持朝政這麽多年。

    “總之,你們行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寧可吃虧也別占人便宜,和胡宗憲的人別走得太近。”岑福交代道。

    “我知曉了。”岑壽應著。

    今夏點了點頭,未再說什麽,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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