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丐叔正色道,“你總得讓我心裏有個底吧,萬一出了事,我也才好應對。”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門關上,才輕輕道:“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何待今夏與旁人不同麽?因為我猜測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驚之極。

    沈夫人這才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

    “今夏的師父還不叫楊程萬,他叫楊立。楊立的舅舅是我二嬸的堂弟,論起來也算是親戚,他時常來我家走動。那時節我還小,常鬧著他一塊兒玩,姐姐為了看著我,也時常和我們一起玩。我記得,他身上帶著一個香包,愛惜得很,針腳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來,那時候他們已經兩情相悅,隻是我不懂罷了。”

    “楊立功夫好,得空時常幫著我家押送藥材,爹爹對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與二嬸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對姐姐有情,便不許他再到我家後院,連帶著姐姐也見不著他。再後來,也不知是誰牽線搭橋,姐姐就被許給了夏言之子夏長青。”

    “南京與泉州隔那麽遠,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遠嫁。我記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過好幾迴,我不懂,以為她僅僅是舍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見楊立站在角落裏望著花轎。我還跑過去和他說,叫著他記著來陪我玩。可他說他也要走了。我問他要去何處,他說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業,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楊立這一去就是好幾年,我再沒聽過他的音訊,那時我不知曉他改了名,隻覺得這個人像是在人間消聲滅跡了一般。再後來……”

    沈夫人停了好一會兒,丐叔見她麵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熱茶。

    抿了幾口熱茶,將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許暖意,定了定神後沈夫人才接著說下去:

    “後來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經知曉夏家將會大難臨頭,她告訴我已經將女兒暫時托付給楊立,還說楊立現下改名為楊程萬,是京城裏的錦衣衛。她若難逃此劫,將來請我將她女兒撫養長大。”

    “當時我還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何事,隻能派人四處打聽,結果沒過兩天,就聽說夏言被處斬的消息,姐夫一家被發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尋楊程萬,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卻聽說楊程萬被關進了北鎮撫司,已無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聽,卻沒想到沈鍊也被發配,林家因同時牽連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隨從家仆拿了銀兩就逃了,我隻能獨自一人迴鄉,正好遇見你被蛇咬了……後來的事,你都知曉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這才知曉這些年沈夫人三緘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複雜,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時節,我遇見你,你可神氣得很,一點都不像個落魄小姐。”

    “爹爹說技多不壓身,從小我和姐姐就跟隨館裏的老先生學習醫術。我便是不嫁人,靠行醫養活自己也是綽綽有餘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大當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轉而又陷入憂愁道:“現下,陸繹已經查出楊程萬就是當年的楊立,我擔心他還會再查下去,萬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麽辦?”

    “等等,”丐叔還是有一處沒聽懂,“楊程萬既然當年進了詔獄,你為何還認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實與姐姐甚是相似,隻是姐姐溫柔賢淑,她們倆在性情上卻是天差地別,故而一開始我壓根沒往這方麵想過。直到那日在揚州府,我得知楊程萬正是今夏的師父,才猛然察覺出今夏與姐姐甚多相似之處,簡直可以說是越看越像。”

    “這個……僅憑相貌,”丐叔覺得這事不靠譜,“你想啊,會不會是你心裏惦記著這孩子,又正好有了楊程萬的消息,今夏又是楊程萬的徒兒,名字裏頭還好巧不巧占了個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話說得舌頭都快打結了,沈夫人打斷他,堅定地搖頭:“不會,我的感覺不會錯,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說過這孩子頑皮,下巴磕花盆邊上,流了好多血,還留了一塊小疤,我留意看過,今夏的下巴處也有一塊小疤,絕不會錯。”

    丐叔捋了捋舌頭,才道:“我看這事,最好你能和楊程萬見上一麵,問清楚比較妥當。”

    “眼下他在揚州,見麵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搖頭,“錦衣衛耳目眾多,我擔心被陸繹發覺。”

    “我覺你不必擔心他,你不是也說過麽,他對那丫頭很好。”

    沈夫人搖頭歎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時節我林家敗落,我見得多了。眼下他對今夏雖好,但兩人畢竟並無婚約,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時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隻要未娶她,我對他就必須心存戒備。”

    “買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楊嶽。

    “前輩有吩咐?”

    “也沒什麽大事……我那乖孫兒現下迴來了,咱們是不是能吃點肉?”丐叔懇切道,“千萬別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夠。記著,要大塊肉,肥瘦相見,三層肥三層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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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楊嶽想插話卻插不進去。

    “要不買隻雞也行,母雞可以燉湯,公雞紅燒,未開嗓的小雞可以清蒸……”

    “叔……”

    丐叔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最好還能買些羊肉,買著梅條肉就烤肉串,買羊腿就煮羊湯,這羊腿你會不會挑,肉質很要緊,算了,我跟你一塊去買吧。”

    楊嶽為難道:“叔,我不是要去買菜。”

    丐叔一楞,繼而不在意地揮揮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著你去!走走走!”

    楊嶽不明就裏,被他推搡著出門去。丐叔還非得親親熱熱地摟著他肩膀,弄得他別扭之極。

    “大楊啊,你知曉吧,我一直都特別看好你這個孩子,人實誠穩重,飯做得又好吃,”丐叔攬著他,“比他們那幾個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兩人著實挨得太久,丐叔說話時,唾沫星子一點沒浪費地全濺在楊嶽臉上。

    楊嶽不自在地掙開他,有禮問道:“叔,您是有什麽事吧?”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你爹現下是在揚州吧?”丐叔問道。

    怎麽也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楊嶽不明何意,點了點頭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揚州謝家。”

    “你們出來這麽久,你爹爹該擔心了吧。你們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別光顧著自己在外頭玩,時常也得給他寫寫信,報報平安。”丐叔瞥他臉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曉,你們出來了這麽久,連一封信都沒寫過吧?”

    “……因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較放心,所以沒有中途寫信的習慣。”楊嶽解釋道。

    “所以我說你們還是孩子,一點都不懂事,完全沒有考慮過父母的心境。”丐叔開始教訓他,“兒行千裏母擔憂,知道麽?如今兩浙這麽亂,倭寇滿地竄,你來了這麽久,至少應該寫信給他老人家報個平安吧。”

    楊嶽想想覺得他說的對,遂點頭道:“嗯,那我迴去寫信報平安。”

    “這就對了。”丐叔很是滿意,停了片刻,接著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這麽一個叔,又得了沈夫人一個姨,是不是一樁喜事?”

    “……是啊。”楊嶽被他繞來繞去,頭都有點暈,隻得幹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說麽?咱們別繞了行麽?”

    “行,那我就直說了。”丐叔躊躇片刻,“這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爹爹楊程萬是今夏的師父,對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對吧?……”

    楊嶽費勁地看著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該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誠懇地看著他。

    “什麽喜事?”楊嶽腦子還沒轉過來。

    “你這孩子,我不是剛剛才和你說過,她得了我這個叔,又得了一個姨,不是喜事是什麽!你難道不應該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繼續循循善誘。

    楊嶽應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滿意,交代最後一樁要緊事情:“提沈夫人的時候,記得說,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這也要說?”

    “當然要說!你不說明白,你爹爹肯定會一個人胡思亂想:她叔是什麽人、她姨又是什麽人,得知根知底才行。你不能讓你爹爹費這個神,明白麽?”

    “明白了。”楊嶽大概把前後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說,讓我寫封信給我爹爹報平安,然後記得告訴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還得說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對吧。”

    “對對對,就是這事。”丐叔抹抹汗,搖頭道,“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這腦子太慢,這麽點事,費我半天勁,說了一腦門子汗。”

    自己還聽了一腦門子汗呢,楊嶽無奈地看著丐叔,暗歎口氣,這麽簡單一樁事,這丐叔得繞來繞去地說,也真是夠難為他的了。

    到了晚間,楊嶽把今夏叫到灶間來給自己燒火,順便把日裏丐叔要他做的事複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寫信給頭兒?並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著燒火棍,一邊心不在焉地往灶膛裏頭捅,一邊思量著,“上迴我姨說在京城裏有故人與頭兒姓名相似,也就是說,他們也在猜測頭兒就是那個故人,所以要你寫信試探。這倒是跟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他為何要繞那麽大個彎子。”楊嶽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經曆過大變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諱讓別人知曉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愛屋及烏,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會小心些。”

    “那我可就寫信了。對了,上官堂主的事兒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說她的傷已經好了。我看她已經勉強能走動了,再恢複幾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對了,烏骨雞燉好了沒有?”

    “好了,這雞不能燉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燒了,跳起來就去盛雞湯:“我先盛一碗給陸大人送過去。”

    “你不燒火,我這這邊怎麽辦?”

    “我馬上把謝家哥哥給你叫來,他閑著也是閑著。”

    今夏盛好雞湯,放在托盤上,抬腳就往外頭走。

    “夏爺!”楊嶽喚住她。

    她停步迴頭:“幹嘛?”

    “你矜持點,行不行!”楊嶽笑道,“好歹是個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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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我盡量!”

    端著雞湯進了陸繹的屋子,今夏一進門就趕緊招唿道:“快來喝雞湯,裏麵還放了黃芪和黨參,補中益氣,托毒生肌,對傷口愈合再好不過。”

    陸繹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著大楊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雞湯放到他麵前,“慢點喝,仔細燙著。”

    陸繹並不急著喝,慢慢用湯匙一下一下攪動著,目光隻看著今夏,卻又不說話。

    “怎麽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髒了麽?剛才在灶間幫著大楊燒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說著,陸繹便舉袖在她麵上擦拭,動作輕柔之極,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帶著無限眷戀。

    今夏覺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詫異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陸繹勉力一笑,翻手反將她的手包入掌中,岔開話題道,“你知曉麽,我在岑港的時候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

    聽聞他夢見自己,今夏果然很感興趣,歡喜道:“夢見我在做什麽?”

    陸繹用手在與桌麵齊平的地方比劃了下,微微笑道:“你才這麽高,束著雙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領著我往前走。”

    “然後呢?”今夏催促他快說。

    “你走到一戶人家門前,門口蹲著兩隻石獅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撥弄那球,玩得起勁得很。”

    今夏大笑:“這事我隻和你說過一次,原來你還記著。我小時候長什麽模樣?看著討喜麽?是不是特別招人疼?”

    “和現下差不多,都挺招人疼的。”

    陸繹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腦袋,

    望著她,陸繹不由想起在揚州城時,她摟著那隻胖貓,委委屈屈地問他: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麽?那時並不甚在意的一句話,今日他再迴想起來,竟是分外感慨。他對她,又何止隻是心疼……

    “喝雞湯吧,涼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聽見遠遠傳來號角之聲,頓時全身緊繃,隻道是倭寇去而複返,顰眉細聽,不知這號角究竟代表何意。陸繹看出她的緊張,手按上她的:“應該是戚將軍迴城的歡迎號角。”

    “戚將軍迴城了?!”

    由於及時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繼光洞察了倭寇意圖,隻派出部將胡守仁迴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隊仍舊留在寧海,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果然,就在胡守仁迴援不到半日光景,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台州。戚繼光率軍連夜趕往台州,在距離台州城還有兩裏的花街與倭寇遭遇。花街之戰,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謝霄在堂前來迴踱步,麵上泛著紅光,時而摩拳擦掌,時而喃喃自語。

    “謝大哥,他怎麽了?”

    淳於敏幫著楊嶽在擺飯,不解地看著謝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軍操練,迴來就這樣,不用理會他。”楊嶽眼皮都不抬一下,專注在菜上,“……這道拔絲山芋,你記著,山芋在油裏頭炸時,會顯得色淺,你若等到它金黃時才撈,出鍋後便是焦黃。所以想要色澤漂亮,就得早一點點出鍋。”

    淳於敏側頭看著山芋,頻頻點頭:“原來如此。你嚐一嚐,味道如何?”

    取過筷子,楊嶽嚐了一塊:“外脆裏糯,糖汁調得也正好。”

    聽見他的肯定,淳於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試一次,就怕這拔絲山芋太甜膩,做出來沒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爺在,不管你做幾盤,她都能給你吃了。”楊嶽笑道。

    今夏正好與陸繹進來,看見謝霄還在院中轉悠,便喊他快來吃飯。直至丐叔、沈夫人、還有岑壽都來了,眾人皆坐定,謝霄才進門來,往凳子上一坐,開口便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從軍,就加入戚家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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