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鍊!”今夏驚訝之餘,明白了些許,“沈鍊被嚴嵩所害,連兩個兒子都死了,如此說來連他弟弟也沒逃得了?難怪沈夫人是望門寡……不對啊,哥哥,沈夫人既然沒過門,就應該住在娘家,難道她娘家也被牽連了?”

    陸繹長歎口氣:“此事倒還不至於牽連她娘家,隻是她娘家還有個姐姐,她姐姐的夫婿是夏長青。”

    “夏長青?”今夏覺得這名字似乎有點熟悉。

    “夏長青是夏言的長子。”

    前首輔夏言之子,今夏這下子全明白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夏言死後,林家也被抄了家,當時林鷺羽因寄住在外婆家中,逃過此劫。”陸繹看向今夏,“所以沈夫人肯搭救你,我已感激不盡,不願再多為難於她。”

    “真沒想到沈夫人身世如此坎坷。”今夏輕歎口氣,“不過,她為何突然又答應留下來了?”

    陸繹搖頭道:“我也不明白,難不成你那些花言巧語起了作用?”

    “花言巧語……那叫舌燦蓮花,哥哥。”今夏呲牙,“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岑福匆匆從外麵趕迴來,向陸繹稟道:“大公子,官府派兵過去,村落裏的人已盡數逃走,追出數裏也隻抓到些老幼婦孺。”

    陸繹點頭。

    “胡都督也親自去了,還找到了夏正被肢解的那間屋子,兇器是一柄鈍鐮刀。”岑福歎了口氣,“……是活剮,想來夏正受了不少罪。聽說迴來的路上,胡都督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來,是被抬迴府裏的。”

    “現下呢?”

    “我打聽過,說是急痛攻心,人已經醒了,沒什麽大礙。”

    今夏不解:“既知有今日,他何必把夏正送去。斬汪直之時,他就該知曉夏正是死定了。”

    陸繹迴想昨日胡宗憲的神情。難怪他始終心事重重的模樣,與自己觥籌交錯、欣賞歌舞之時,想必他一直懸著心,等待著夏正的死訊傳來。

    “夏正何時走的,你可查清楚了?”陸繹問岑福。

    岑福點頭道:“是去年中秋前,夏正前往舟山,當時汪直的養子毛海峰正在舟山。之後,夏正再也沒有迴來過。”

    “去年中秋!”今夏提醒陸繹道,“昨夜兩位姑娘就曾說過,去年中秋胡宗憲的心情甚好,說過年要帶她們去普陀山,莫非與此事有關?”

    陸繹靜默不語,眼風掃過屋脊處,看見黑影一閃而沒,淡淡笑了笑。

    “天色不早,都去歇些吧。”他道。

    岑福恭敬退下。

    今夏也轉身蹦躂著往迴走,才走了幾步,全身驟然騰空,已被陸繹輕鬆抱起。

    “我不迴房,我要去看看阿銳!”她比劃方向。

    “他在施針,衣衫都脫了。”

    今夏不解:“不礙事,我不介意。”

    “我介意。”

    堂堂一個大男人,還是錦衣衛四品僉事,居然如此迂腐。今夏頗費口舌地向他解釋看到不穿衣衫的男人是不會長針眼的,她當捕快以來,活的死的都看過,壓根沒事。結果陸繹眉頭皺得愈發厲害,隻問了她一句:“若是有個女子不穿衣裳站我麵前,我是看還是不看?”

    “當然不能看!會長針眼的!”今夏義正言辭。

    “你知曉就好。”

    陸繹施施然地走了。

    待到沈夫人迴房的時候,今夏還在試圖想出為何她自己能看,而他卻不能看的道理來,絞盡腦汁而無果。

    “姨,您辛苦了。我給你捶捶腿?燙個腳?……”

    沈夫人製止住想站起來的今夏:“你就坐在那裏別動,對我好就消停點,免得傷口又得換藥,更麻煩。”

    今夏隻得不動,笑眯眯道:“還是我姨知曉心疼人。”

    “你呀,全身上下長一張嘴就夠了。”

    沈夫人淨了手,坐到梳妝台前,仔細地將發髻拆下來,把頭發慢慢梳通。今夏靠著床框,看著她梳頭,笑道:“您頭發保養得真好,跟緞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邊梳頭邊問她。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成日張羅著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性子,夏天生的吧?所以叫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難道不知曉自己何時出生?”

    “我是我娘從堂子裏抱迴來的,所以具體的日子我也不知曉。”今夏如實道。

    “哦……”

    沈夫人複轉過頭,也不看她,隻一下一下地梳頭,過了良久,才聽見她問道:“那年抱你迴來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歲光景。”今夏迴想著,笑道,“我娘說,堂子裏的小孩就數我最能吃,她想著肯定好養活,就把我帶迴來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緊緊地攥著,尖齒深深嵌入肌膚,沈夫人定定坐著,頭也不敢迴,唿吸卻是控製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麽了?”今夏問道。

    沈夫人深吸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迴答道:“沒事……隻是沒想到你是個可憐孩子。”

    “才不可憐。”今夏笑道,“那條街的孩子就數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沒人敢動我一手指頭。”

    她滿臉幸福地迴想著兒時戰績,沈夫人悄悄迴頭望著她,目中無限溫柔。

    “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聾子吃了聽得見……”

    幾個小孩子在靈隱寺前邊玩邊唱。

    旁邊,一位身穿灰衫兩鬢斑白的老婦人扶著一位比她更老的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白發老婦雙目渾濁,手中竹杖哆哆地戳著石階,已是看不見路,全靠灰衫老婦人來引路。兩人身上的衣衫都洗得發白,腳步蹣跚地慢慢地沿著石階往上走。

    到了靈隱寺,灰衫老婦尋到一位小沙彌:“小師父,我們要找大和尚為我家相公做場法事。”

    小沙彌雙手合什,施了一禮:“兩位施主,我師父和諸位師叔日前並不在寺中。請兩位施主改日再來吧。”

    白發老婦失望道:“請問你師父何時能歸來?”

    “岑港官兵死傷過千,師父和師叔趕去超度亡靈,恐怕短期之內不會迴來。”

    “岑港……”白發老婦口中喃喃著,轉向灰衫老婦,“誰啊,誰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婦歎了口氣。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發老婦喃喃著轉身,竹杖哆哆嗦嗦地點著地。

    小沙彌隻道這兩位婦人的親人也在軍中,眼下倭寇橫行,軍中死傷甚多,想來她們也擔憂家人的安危。他歎了口氣,返身迴到廟中,跪在木魚前喃喃念經。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會兒吧。”灰袍老婦尋了塊石頭,用衣袖撣撣幹淨,小心翼翼地扶白發老婦坐下。

    不遠處,孩童們還在唱著:“……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

    白發老婦癡癡地聽著,突然道:“五兒也愛吃豌豆糕,家裏沒有,我得去給他買……我要迴家了。”

    “好,咱們這就迴家。”灰衫老婦順從答道。

    “迴徽州,迴歙縣。”

    “……娘。”灰衫老婦沒料到她這麽說,楞了楞。

    “這些年,委屈你了……”白發老婦的手摸索著撫上灰衫老婦的臉,“五兒白白做那麽大的生意,你也沒享過一天福。”

    “娘,您別這麽說……您坐一坐,我去討些水給您喝。”

    灰衫老婦匆匆背過身,抹去不願讓白發老婦發覺的淚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聽見身後動靜不對,迴頭一看,不知從何處冒出兩個蒙麵人,手持利劍,朝老婦刺去。

    “娘!”她驚恐大叫。

    老婦目不能視,雖不知曉發生何事,但從兒媳婦的驚叫聲中也有所察覺。她非但不驚不躲,反倒麵露笑意……

    劍鋒堪堪刺到老婦的一瞬,斜地裏突然刺出一支細細長長的竹枝,上麵竹葉青翠,看似柔弱,卻生生將兩柄長劍格擋開來。

    一人藍衫蹁躚,輕飄飄地落在老婦身前,對蒙麵人笑道:“兩人貴姓?”

    “哪來的野道士,滾!”

    蒙麵人自然不會理會他,長劍一抖,綻出數朵劍花,朝藍道行攻去。隻見長劍雪亮如銀,竹枝青翠欲滴,竹葉紛紛,片刻後再分開時,兩名蒙麵人的麵巾皆被竹枝劃開……

    “還不走?”藍道行笑道,“我奉勸一句,臉也就罷了,若是褲腰帶被割開來,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暫交手之後,蒙麵人已意識到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彼此對視一眼,轉身縱身躍走。

    “娘、娘、娘……”灰衫老婦撲向白發老婦,連聲喚道。

    白發老婦一動不動,身上雖未受傷,卻已是唿吸全無。

    藍道行轉身,探她的脈搏,長歎了口氣:“壽數已到,還請施主節哀順變。”他伏身背起老婦的屍首,往山下緩步行去,灰衫老婦蹣跚跟上。

    客棧小院的內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過,今夏尚來不及招唿他吃點東西,就見他一臉肅色地快步拐過內堂,徑直朝陸繹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腿腳不便,攛掇楊嶽上去聽聽牆根,楊嶽直搖頭。

    過了一會兒,岑福方才出來,今夏忙招唿他來用飯,關懷備至地替他盛了飯送至麵前。

    “出什麽事了?”她殷勤地將整碟子四喜燒賣推過去。

    岑福瞥了她一眼,倒也不瞞她:“趙文華,你可知曉?”

    “工部尚書趙大人,誰能不曉得。”

    岑福點頭:“趙大人因築正陽樓不利,被貶為庶民。”

    “正陽樓?”今夏想起來,“是聖上的新房子吧,聽說去年就動工了,還沒修好?怨不得聖上著急上火。不過,嚴大人怎麽不幫著勸兩句,幫幹兒子一把?”

    趙文華認嚴嵩為義父,是嚴黨的重要幹將,在朝中橫行多年。去年雖因私自向聖上進獻百花仙酒而得罪了嚴嵩,好在又送了許多重禮補救迴來。莫非嚴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於援手?

    或者,這是嚴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聽了這事怎麽說?”今夏問岑福。

    “大公子說——‘哦’”

    “就這樣?”

    “就這樣。”

    岑福已開始吃燒麥。

    今夏在旁一徑出神,連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嚴世蕃定然看出趙文華的異心,便是嚴嵩念舊情饒了趙文華,以嚴世蕃睚眥必報的性格,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他。

    陸繹獨自一人在房中,眉間若蹙,也在仔細思量著——趙文華被貶一事,若如阿銳所說,那麽說不定就是嚴世蕃所籌劃,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趙文華是胡宗憲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貶,胡宗憲朝中無人說話,一旦被彈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無疑,這很有可能是嚴世蕃的第二步棋;至於第三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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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阿銳提醒,他若幫了胡宗憲,那麽通倭的罪名也會有他一份,胡宗憲罪名落實,他便逃不了幹係,到時便是爹爹也難說上話。

    讓陸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嚴世蕃為何認為他一定會幫胡宗憲?

    自入浙江以來,他所查的證據,皆是對胡宗憲有弊無利,加上他與胡宗憲也無交情,根本沒有理由幫胡宗憲。

    入夜,陸繹在桌旁,半披素袍,點燈夜讀。

    窗欞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身推開窗,正看見藍道行人影飛掠而出,停在不遠處屋脊上等著他。

    攏好衣袍,熄了燈,陸繹躍出窗外,追上藍道行。

    兩人皆是輕功了得,一路騰挪跳躍,飛簷走壁,月影般無聲無息,直至杭州城內一處偏僻的老宅內,藍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剛剛去世。”藍道行簡短道。

    陸繹眉頭一皺。

    藍道行補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是壽終正寢,不是被人所殺。不過,你所料也沒錯,確實有人想殺她們。”

    “這裏是什麽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憲去年特赦汪直母親之後,特地撥給她們婆媳倆住的宅子。”藍道行看著陸繹眼色,聳聳肩道,“這處宅子已經被封多時,胡宗憲怎麽也想不到她們敢迴來的……走,我帶你去見她。”

    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點燈,僅有微弱月光落入堂內,汪直之妻,汪楊氏平靜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見陸繹進來也絲毫未有驚慌之色,似乎這世上已再無能讓她動容的事情。

    “藍道長是個好人,幫著我給婆婆置辦了棺木,讓她入土為安,我心裏很感激他。他說,有人想問我一些事情,是你吧?”汪楊氏開口問道。

    陸繹點頭:“正是在下。”

    “你想問什麽,說吧,明日我就要迴去了。”

    手指拂過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沉吟片刻,才問道:“這處宅子是胡宗憲讓你們住的,看這桌椅,那時他對你們很好呀。”

    汪楊氏的語調沒什麽起伏,平平道:“那時是很好,他把我婆婆從牢裏接出來,給她請了大夫瞧眼睛,還送了好些人參肉桂,讓她補養身子。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聖上決定開放海禁了?我家相公也可以迴家來了?”

    “他很多年沒迴來了?”

    “好些年了,官府把他的賞格貼得到處都是,他連上岸都沒法子。在他砍頭前,我上一次見著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楊氏半仰著頭,目光並無焦點,似沉浸在迴憶之中,“胡宗憲總哄著我婆婆,說我相公就快迴來了,馬上就能一家團圓了,我婆婆歡喜了許久,眼睛不好使還納了好幾雙鞋,讓人給我相公送去,就盼著他迴來。”

    “你相公有來信麽?”

    “有,搬進這宅子後,相公的信也多了。信裏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汪楊氏的手往虛空處指去,“婆婆還醃了火腿、臘肉,就吊在那裏,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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