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敏未料到他一個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會精於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你趕緊學會了,迴京城咱們也有的吃。”今夏三口兩口吃完桂花糕,緊接著又拿了塊龍井酥。

    楊嶽搖頭道:“你道這椰漿是容易得的麽,便是學會了也沒用。”

    院門口,店小二領進一大隊人來,有擔著箱子的、有拿著提盒的、還有抬著轎子的……兩頂小轎子在隊伍最末端,堪堪擠進院子裏。原本就不大的一個小院,頓時被他們填得滿滿當當。

    今夏費勁地把龍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為首之人,帶著頂木瓜心攢頂頭巾,似個主管的模樣,轉頭瞧見楊嶽今夏等人,連忙笑著拱手道:“兩位官爺,路上辛苦了。”

    這般陣仗,今夏還真沒見識過,拱手迴禮,斟酌答道:“……還好,也不算太辛苦。你們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陸大人與諸位官爺遠道而來,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來送些日常用品。”木瓜頭巾嗬嗬笑著,麵皮上滿是和氣,叫人都舍不得說一句重話。

    今夏還未作答,便見岑壽匆匆趕了過來。

    “你們都是些什麽人?!”岑壽一開口便是喝斥。

    木瓜頭巾將方才對今夏所說之話,又朝岑壽說了一遍,也不待岑壽迴答,便轉身命眾人將物件都送進去。

    “等等,等等……”岑壽趕忙製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這東西我們不能收,你們都拿迴去吧。”

    木瓜頭巾笑道:“陸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談公事,我正是從那裏過來的,你們放心收下便是。”

    聽他話中意思,陸繹是知曉此事的,岑壽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該如何是好?何況對方是兩浙總督,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這會兒工夫,木瓜頭巾已率著一眾人等退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一地的物件和兩頂小轎。

    “這轎子裏頭有人吧?”

    今夏實在好奇得很,繞過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開轎簾,手指觸到轎簾的那瞬,轎簾被自裏撩開,一名穿著緋色衣衫的女子婷婷嫋嫋地走出轎來,朝眾人微微一笑,有著閉月羞花之嬌態;而另一頂轎子,下來一位淡綠衫子的女子,同樣的朱唇玉麵,嫋嫋娜娜。

    “你……你們又是什麽人?”岑壽皺眉問道。

    “奴家憐憐。”

    “奴家思思……我們是來服侍陸大人的起居日常。”

    兩人異口同聲,難得連聲音都若黃鶯出穀,甚是好聽。

    “你們趕緊迴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們。”岑壽平素就不耐煩與女子糾纏,何況又是這等嬌弱女子,打不得罵不得,愈發叫他頭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來,便已是陸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們迴哪裏去?莫不是要我們露宿街頭?”憐憐作嬌怯狀道。

    說話間,兩人已自發自覺地朝內行去,岑壽連忙攔在前頭。

    “大公子沒點頭,你們倆不許踏進來。”他硬梆梆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腸,不讓我們進去,是要我們在這裏罰站麽?”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壽也不看她模樣,麵無表情道:“總之就是不能進。”

    他們三人徑直糾葛不清,亭子裏今夏看著直想發笑;淳於敏長這麽大何嚐見過這般媚態百生的女子,說不好奇是假的,隻顧睜大眼睛瞧她們;唯獨楊嶽皺了皺眉頭,附到今夏耳邊低聲道:“阿銳在這裏,這兩人若當真住進來,可麻煩得很。”

    “我知曉,所以岑壽不會讓她們進去。”

    眼看憐憐的手就快攀到岑壽肩上去,岑壽這輩子還沒對女人動過手,不好動武,隻得將身子避讓開,今夏看得直搖頭,清了清嗓門,高聲喚道:“兩位姐姐,何必與他計較,過來坐坐,吃杯茶如何?”

    憐憐和思思轉頭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線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為捕快,在煙花之地來來往往是常事,與這些女子們打交道更是輕車熟路。當下她笑眯眯地走過去,挽了憐憐的胳膊:“姐姐還看不出來麽,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擔心陸大人迴來責罰。你們呀,就放他一馬,在亭子裏歇歇腳,等陸大人迴來了,還怕進不去麽?”

    岑壽聽了她這話,重重哼了一聲,好在也知曉今夏是在替他解圍,未再多說什麽。

    憐憐略想了想,嬌嗔地看了岑壽一眼,總算放過了他,與思思一起隨今夏行至亭中。

    “大楊,趕緊給姐姐們煮一壺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個眼色。

    楊嶽會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隨著憐憐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於敏,含笑問道:“兩位姑娘怎麽稱唿?”

    今夏替她們介紹道:“這位是陸大人的表妹,淳於姑娘。”

    平生何嚐與這類女子應酬過,淳於敏也不知該說什麽,隻尷尬地朝她們笑了笑。

    “我姓袁,在陸大人手底下跑腿打雜的。”不待她們說話,今夏轉個頭,拉了拉憐憐衣袖便開始誇,“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著又軟又滑,顏色也鮮亮,襯得姐姐人比花嬌……”

    稍遠的拐角處,岑壽背靠著牆,聽著今夏與那兩名女子說得熱鬧,不由皺緊眉頭。正巧見楊嶽端著茶盤路過,一把抓住他,沒好氣道:“你們……那兩個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你們還上趕著獻殷勤,六扇門好歹也是官家,你們做事也該有個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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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嶽扶穩茶盤,皺眉道:“你別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曉她們不是正經人家出來的,就該知曉如何與她們打交道。這趟來要查的就是胡總督,她們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這般費勁心力,為得不就是從她們口中套些話出來麽。”

    岑壽微怔,嘴硬道:“區區兩個煙花女子,能知曉些什麽,何必浪費功夫,攆出去幹淨。”

    楊嶽原本是厚道人,這些日子卻因翟蘭葉的事情心中一直鬱鬱寡歡,連帶說話不甚客氣,當下硬梆梆道:“要攆你去攆,方才是誰直著她們躲著走。你若有那個本事,今夏也不用費這個勁了。”

    “你……”

    岑壽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譏,楊嶽卻已端著茶盤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這丫頭能套出些什麽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冷哼道,轉去灶間端了煎好的藥,向阿銳房中行去。

    才一進屋,岑壽就發現阿銳整個人又滾到地上了。

    “你這是滾上癮還是怎麽得?”他搖搖頭,把藥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著去扶阿銳,“吃藥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沒意見,就是痛快點,別讓爺我費勁。”

    阿銳艱難地扶著床架子,想撐起自己的身體,但費勁全身氣力,還是隻抬起了一點點,最後仍是頹然倒地。

    “鏡子,我要照鏡子。”他沙啞道。

    岑壽看他眼下那模樣,滿是刀疤,也就勉強能辨出個囫圇的人樣來。饒得在北鎮撫司見多識廣,他心下還是生出點滴不忍來,粗聲粗氣道:“一個大男人照什麽鏡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動彈了,再自己尋摸去,爺可不是給你使喚的!”

    “給我照鏡子!我要照……”阿銳重複著,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著他。

    “別使喚爺,聽見沒!”

    “我要照鏡子,照鏡子……”

    從淳於敏被他駭得跌坐在地,阿銳心下便已生出隱隱不安,自己的麵貌究竟被害成什麽模樣?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見到自己,是不是也會像淳於敏一樣驚恐萬分地看著他?

    被他不停重複的單調話語逼得煩躁不安,岑壽怒氣一起,雙手將他半拖半扶到客棧房間的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別後悔。”

    阿銳望著鏡中人,良久都沒有再說話……

    他想去摸自己臉上的傷,可是手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岑壽看著他的神情,想了想還是勸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鏡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臉上有幾道傷,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對不對?女人才會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無妻呀!”

    阿銳卻似下了什麽決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前撞去。

    岑壽原本半拖半扶著他就夠吃力的,冷不丁他這麽一掙,整個人失去重心也跟著往前倒去。兩人砰地撞在鏡子上,隻聽得一聲脆響,鏡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嘩嘩落了一地。

    今夏正與人聊到胡總督的脾性,就聽見阿銳房間傳來一聲脆響,緊接著又是玻璃嘩嘩落地的響聲,動靜大得讓她想裝若無其事都難。

    聽見這響動,淳於敏不知出了何事,隻怕方才那個怪人鬧出事來,心裏惶惶不安。

    憐憐和思思自然也聽見了,詫異道:“想是什麽人失手砸了東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話道,“說不定就是方才攔著你們的那位,粗手粗腳得很,我去看看,別砸了金貴物件……對了,我瞧你們衣裳上繡的花樣甚是新巧,淳於姑娘也善刺繡,正好可以向兩位請教請教。”

    說著,她暗中朝淳於敏使了個眼色,淳於敏雖明白她是要自己與她們應酬,但她從未做過這等事,方才隻是坐了聽她們說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該怎麽辦。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於敏獨自陪著憐憐和思思。

    “我……我其實也繡得不好。”淳於敏斟酌著,細聲細氣道,“杭繡名滿天下,還得請兩位姐姐多指點才是。這上頭是我繡的花樣,繡得不好。”她取自己隨身的帕子出來,帕子下角繡了朵玉蘭花。

    憐憐和思思是何等樣人物,初始一看淳於敏的模樣便知曉她是大家閨秀,後來又得知她是陸大人的表妹,大戶人家出身,隻怕心裏頭瞧不起她們。眼下見她主動開口,對她們又是有禮有節,並未有輕視之意,再加上她畢竟是陸繹的表妹,兩人本就有親近之意,當下接過帕子,與她有說有笑起來,竟是毫無罅隙。

    離了憐憐和思思的視線,今夏連忙奔至阿銳房中,見楊嶽已經事先趕到,將兩人都扶了起來。岑壽手上被玻璃劃了兩道口子,陰著麵,甚是難看。

    看見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問道:“出什麽事了?鬧這麽大動靜。”

    “你問他!”岑壽沒好氣道,“鬧著要照鏡子,我就扶他照了,誰曾想他一頭往鏡子碰過去。”

    “……你!”今夏聽得惱火,“你缺心眼呀?他傷還沒好利索,你讓他照什麽鏡子。”

    “虧得是沒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沒準這一屋的物件都得讓他砸了。”岑壽忿忿道。

    甫剛迴來的岑福跨進門來,看見玻璃渣子也是詫異,卻先問道:“外頭院裏一地的箱子和提盒,還有那兩位姑娘是哪裏來的?怎麽好像和淳於姑娘很熟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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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你迴來的正好。”

    岑壽把事情向岑福噠噠噠說了一遍,末了不忘補上一句:“淳於姑娘是什麽人,居然被她帶得和兩個煙花女子說說笑笑,這事可不能讓大公子知曉。”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塊,沒救了你。”

    比起岑壽,岑福確是穩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迴來再作處置,可也別散了一地,你好歹歸置歸置,先放一旁。至於那兩名姑娘既然是胡總督送來的人,就得以禮待之,總不能駁他的臉麵,袁姑娘留她們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腦袋:“小爺做事,自然妥當……大楊,你去前頭看著點,淳於姑娘若是應付不了,你也好幫襯著些。”

    楊嶽沒多言語,徑直去了。

    床上阿銳雙目緊閉,由於心情激蕩,麵上的傷疤愈發猙獰,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曉你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沒法再去見上官姐姐,所以你心裏懊惱得很。”

    “滾開!”阿銳低低道,“你們都滾開。”

    今夏不理會,接著道:“眼下你身上餘毒未清,陸大人已經在給你找大夫,待餘毒清了之後,傷口肯定也會痊愈。你犯不上這時候就自暴自棄吧。再說,你原本也不是潘安衛階之流。男子漢大丈夫,要麽能文,要麽能武,長得好看有什麽用。”

    阿銳未有反應,倒是岑壽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將就著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話你也聽見了,她說,若你在便好了。想來她這一路遇過不少艱險,所以才特別惦記你。你也知曉你們那位少幫主是個不頂事的,他隻要不闖禍你就得燒高香了。這麽個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為了激起阿銳對上官曦的保護欲望,今夏把謝霄貶得狠了些。

    想到謝霄在揚州時屢次鬧出的事,阿銳皺緊眉頭,默然不語。

    岑福適時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給你打聽擅長解毒的大夫,我已打聽過,倭毒雖然兇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隻要好好吃藥,將養些時日,必可恢複。”

    阿銳沉默著。

    “你把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壽道。

    岑壽不滿道:“為何是我?”

    岑福不理會他,轉向今夏道:“我們先出去吧,讓他好好歇息。”

    他們還未邁出門檻,就聽見阿銳悶聲道:“等等……告訴你家大公子,別收胡宗憲的東西。這是個圈套,有人想害他。”

    月上中天,陸繹方才迴來。

    一進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點著燈,人挨著人,隻聽得內中傳來“梅花、斧頭、銅錘……”

    “大……”倚在亭外瞧熱鬧的岑福最先發覺陸繹,卻見大公子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把下麵兩個字咽迴去。

    陸繹緩步行至亭旁,其餘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壓根就沒發現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掛著笑意,手法嫻熟地翻牌麵、砌牌,一副莊家架勢。今夏旁邊是淳於敏,手裏嚴嚴實實遮著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倒叫他有些驚訝,不知今夏用了什麽法子竟會把她也給拖下水。另外兩名姑娘,看著麵生,穿著華麗,神態舉止略顯輕浮……

    發完牌後,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麵朝下,僅用指腹在牌麵上摩挲凹處排布,便知曉自己手中是什麽牌。

    “發了財,莫忘了欠我的銀兩。”有人在她耳邊輕輕道,弄得她耳朵直癢癢。

    “……嗯?”

    她一轉頭正對上陸繹含笑的雙目。

    其他人此時方才看見陸繹。其中淳於敏最是慌忙,做了錯事一般,連忙把牌往桌上一擱,輕聲喚道:“大哥哥,你迴來了。”

    憐憐和思思見狀,再看陸繹身姿氣度,忙繞開桌子,向他施禮道:“奴家參見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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