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今夏所料,對於她去浙江一事,楊程萬很是不快,重重責備她為何不事先與自己商量就擅自答應陸繹。

    “你娘接連來信,就是要你趕緊迴去,那邊親事已經談妥當,你這樣讓我向你娘如何交代?”楊程萬道。

    我就是不想成親才不願迴去!今夏暗地裏吐吐舌頭,麵上隻做為難狀:“我都已經應承陸大人了,再說,咱們現在借調到北鎮撫司,陸大人現下就是咱們頂頭上司,他開了口哪裏還有我說不的餘地。”

    “我明明和他說過,你親事已定,要迴京成親,他怎麽……”楊程萬皺緊眉頭。

    “他……肯定是公事為重,哪裏會考慮這些小事。”

    今夏替陸繹辯解道。

    “再說,浙江倭寇鬧得兇,萬一有個閃失……”楊程萬轉向楊嶽,吩咐道,“你跟著夏兒去,把她看緊了!”

    楊嶽猶豫道:“可是爹爹你的腿……我怎麽能放心呢。”

    “我都快好了,有什麽可不放心的。”楊程萬頗擔憂地看著今夏,“倒是她,你一定要把她盯牢了,別毛毛躁躁地出什麽事。”

    今夏總覺得頭兒話裏有話,忍不住問道:“頭兒,之前我獨自出門辦差也是常有的事兒,怎得這迴您這麽不放心?您到底在擔心什麽?”

    楊嶽也覺得他似有點小題大作:“是啊,爹爹,她跟著陸大人呢,又不是一個人辦差,不會有什麽事的。”

    “正是因為……”楊程萬盯著他們的目光就像看著兩個二傻子,頓了一瞬,深吸口氣才接著道,“你們以為陸大人是什麽善茬,好伺候的麽!若是惹惱了他,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今夏沒敢接話,心裏默默地想:一桌子蘿卜陸大人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倒是挺好伺候的。頭兒這麽不待見陸繹,會不會和陸炳有關?莫非當年頭兒還是錦衣衛時,與陸炳有隙?

    “孩兒明白了。”楊嶽習慣性地點頭稱是。

    今夏趕忙做恭順狀:“我也明白了。”

    楊程萬扶了扶額頭,自言自語地低語道:“若真能明白就好了……夏兒,你迴去吧,好好想想怎麽給你娘迴信。”

    “哦。”

    今夏應著就朝外走,楊嶽本也要出去,卻被爹爹喚住。

    聽見外間今夏的腳步聲漸遠,楊程萬才對楊嶽沉聲道:“知道為何我一定要你跟夏兒一塊兒去麽?”

    楊嶽點點頭,老實道:“看著她別闖禍,若有危險地兒也不讓她去。”

    “不僅如此,”楊程萬道,“最要緊的是,莫讓她和陸繹太接近。”

    楞了片刻之後,楊嶽恍然大悟:“爹爹,您是擔心陸大人對她……不可能,陸大人是何等身份,怎麽可能對她用強。”

    楊程萬幹瞪著楊嶽,覺得這兒子傻得像撿來的:“我是擔心夏兒口沒遮攔,還有你也是!對陸大人,要恭敬,除了恭敬還是恭敬,明白什麽意思麽?”

    “……”楊嶽覺得爹爹說話愈發雲山霧繞,“您到底想說什麽?”

    “恭是恭而有禮,敬是敬而遠之。”楊程萬重重道,“牢牢記著這句話!看緊夏兒。”

    楊嶽點頭如雞啄米。

    “對了,爹爹,謝家兄弟又提讓您去謝家養病的事,說是與謝叔一處作伴,彼此都不寂寞。”

    楊程萬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道:“我終是個外人,住別人家中多有打擾,算了吧。”

    殊不料次日,謝家派來一頂大轎,幾名轎夫皆是彪形大漢,在謝霄吩咐下,徑直將楊程萬抬上轎子。楊程萬苦笑不得,拗不過他一番好意,便不再堅持。

    過了一日,聖上的諭令就到了。

    劉相左及其下屬皆有嘉獎,陸繹升為從五品鎮撫。

    又過一日,又有諭令,將陸繹升為正四品僉事,前往浙江巡視。

    短短兩日之內,他竟然連升三級,前來道賀的揚州大小官員差點把官驛的門檻都踩爛了,可惜隻有驛卒招待茶水,壓根見不到陸繹。

    今夏這幾日倒有大半功夫是在替陸繹退還大小官員所送禮品,在陸繹篩選過後,哪些人的禮品可以收哪些人的禮品不能收,一一地給人退迴去,整個揚州城她趕著馬車繞來繞去,估摸著馬的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剛過晌午,她緊趕慢趕,惦記著飯點趕迴來,剛剛停好馬車,進官驛後院角門,就又被人複拉上馬車。

    “大人?怎麽了?”她看著陸繹,奇道。

    “上次沈夫人給你的藥,你帶著麽?”陸繹先進了馬車,放下車簾後才低聲問她。

    今夏點點頭。

    “出城西,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道。

    “誰?”

    “到了你就知曉。”

    今夏楞了楞,遂不再多問,駕車根據他的吩咐往城西駛去,最後停在了那片鬱鬱蔥蔥的竹林之外。

    穿過這片竹林正是沈夫人的住所,她詫異地想:莫不是沈夫人她迴來了?

    跟著陸繹往竹林裏麵行去,也不知沈夫人走時用了什麽法子,原先竹林中的那些蛇已少了許多,偶爾見到一兩條,也是意趣闌珊地盤在高處,壓根就不理會底下的行人。

    直進到竹林深處,陸繹徑直進了沈夫人的屋子。

    今夏跟在其後,見屋內仍是空蕩蕩的,顯然沈夫人並未迴來,直行到裏間,才看見竹床上躺著一人,麵目不清,待她近前細看,不禁吃了一驚。

    “他、他……他是阿銳?”

    陸繹麵沉如水,點了點頭。

    今夏不可置信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眼前,躺在竹床上的阿銳蓋了件陸繹的外袍,光看麵部便有多處傷痕,已經紅腫潰爛,若非今夏尚從細微處辨認,壓根看不出他是阿銳。

    今夏稍稍掀起一點外袍,阿銳身上也有多處傷口,皆與麵部傷口一樣潰爛,雖然已經清洗過,但仍甚是可怖,令人難以直視。她皺緊眉頭,蹲下身子仔細檢驗那些傷口,發現傷口都不深,沒有任何致命傷,最重要的是傷口處有毒。

    傷他的人簡直是在故意戲弄他,在他身上劃滿刀口,卻無一刀取他性命,存心是要他慢慢傷口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這是東洋人袖裏劍上的毒,和大人你前番時候所中的毒一樣,隻是這麽多傷口……莫非他是遇上仇家了?”今夏費解,從懷中掏出沈夫人留下來的藥,正想給他上藥,卻被陸繹攔住。

    “我來。”他接過藥去,“沈夫人是說這藥內服外敷,對吧?”

    今夏點點頭:“對。”

    “你去燒點水。”

    陸繹將她打發出去,才掀開外袍,給阿銳上藥,其間阿銳一直處於昏迷之中。待今夏燒好水進來時,阿銳身上的傷已經盡數上過藥。今夏把藥丸在溫水中化了,用小木勺一點一點地喂他喝下去。

    能做的都做完,今夏長唿口氣,問陸繹道:“大人,究竟是怎麽迴事?”

    陸繹眉間深皺:“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了。”

    “莫非這附近還有東洋人?上次沒剿清?”今夏猜度,“可憑阿銳的功夫,若隻有一兩名東洋人,不該被傷成這樣……大人,你說你找到他,你一直在找他麽?”

    在某些事上她實在是非常敏銳,而在某些事上又遲鈍得驚人,陸繹望向她,實話實說道:“我和他談過一次,之後我以為他很快就會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來,然後我聽說上官曦也在找他……”

    今夏望了眼阿銳,轉向陸繹:“和他談什麽?”

    陸繹卻不願再多說:“我猜測,是嚴世蕃發覺了什麽,對他下了手。隻是我不明白,嚴世蕃怎麽會有東洋人的毒?”

    “他,和東洋人有勾結?”今夏駭然,“勾結倭寇,他的膽子也忒肥了吧!”

    陸繹默然不語,盯著竹床上昏迷不醒的阿銳,一切都要等到他醒了才能有答案。

    今夏支肘托腮,也看著阿銳,忽得想起一事:“大人,咱們明日就動身去浙江,他怎麽辦?”

    “帶走。”

    陸繹早已想過,雖說嚴世蕃已離開揚州,但揚州仍有他的耳目,阿銳斷然不能留在此地,隻能帶他走。具體安排他也已考慮妥當:“明日你雇兩輛馬車,其中一輛專門裝那些禮品,命楊嶽押車,到時候就讓阿銳藏在這輛車中。”

    今夏頓時明白了,車中有眾多禮品,丟一件也是個麻煩事,閑雜人等為了避嫌是不會靠近馬車的,加上有楊嶽押車,更加妥當。

    “他……傷得這麽重,死了怎麽辦?”阿銳身上臉上密密匝匝足有上百道傷口,遠遠超出此前陸繹的傷,今夏擔心他熬不過去。

    陸繹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他心裏有仇人,這樣的人,命總是要硬幾分。他的心裏還有意中人,惦記著她,他就舍不得去死。”

    今夏聽著,看著陸繹的側麵,突然很想問他:那麽,大人你的心裏有什麽?

    這個問題在她唇舌間繞了繞,終是礙於身份有別,不敢造次,沒有問出口。

    守著阿銳直到傍晚時分,也不見他有什麽起色,今夏心中有些焦急,因今夜謝百裏專門為她和楊嶽備下踐行宴,若是她不去,拂了謝百裏的好意,著實不妥。今夏躊躇再三,不得不向陸繹說明緣故。

    “他要替你踐行?”陸繹斜靠在竹椅上,微微挑眉,“怎得,真把你當兒媳婦了?”

    “怎麽可能,他就是看在頭兒的麵上。”今夏總覺得陸繹語氣怪怪的,又說不出到底哪裏古怪。

    陸繹也不看她,自顧自繼續道:“說不定他放心不下,想讓謝霄陪著你走一趟,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楊前輩大概也求之不得吧。”

    “怎麽可能……”

    “未必不可能……”陸繹哼了一聲,瞥她,“這兩樁親事,你到底挑哪家?”

    “哪家我也沒打算挑呀,謝霄這邊我都跟他說明白了。”今夏忙道。

    “這種事,你能說得明白才怪。”他沒好氣道。

    “真的,真的說明白了。”眼看天色暗沉下來,今夏估摸快趕不上開席,心裏著實急得很,“大人,我能去了麽?迴頭我多帶點吃的給你,好吧?你愛吃什麽?”

    “你看著辦吧。”

    陸繹愛理不理,擺手讓她走。

    這夜,謝府的情形是今夏始料未及的。

    前幾日在醫館被今夏明確拒絕了親事,謝霄初始委實有點鬱悶。他原本覺得與今夏性情相投,後來今夏在船上為了讓他救走沙修竹還挨了一刀,使他大為感動,便覺得自己應該將她保護周全才對。被今夏迴絕之後,麵子上有些過不去,但轉念一想便是不當夫妻,便是把她當成自家妹妹一般,也可照樣地與她說說笑笑,也沒什麽不好,遂釋然。

    原本,謝百裏隻是想設個家宴,算是給今夏和楊嶽踐行,可沒想到晌午時分謝霄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來自師門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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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霄與上官曦師出同門,是南少林寺俗家弟子。眼下浙江倭寇橫行,民不聊生,直浙總督胡宗憲上山拜見了少林寺方丈,方丈遣弟子下山保護百姓,俗稱少林僧兵。與此同時,方丈書信給眾位少林俗家弟子,請他們前來浙江相助,共抗倭寇。

    此書信一到,謝霄一看就坐不住了,連忙喚來上官曦,把書信遞給她看。

    上官曦看罷,什麽都不說,隻問道:“老爺子知曉了麽?”

    謝霄煩惱地皺皺眉頭:“我就是想先找你商量這事,我剛迴來沒多久,老爺子肯定不答應;你又是堂主,幫務也放不下,老爺子更不會不答應了。”

    “不管怎樣,去還是不去,都得讓老爺子知曉。”上官曦朝他道,“像三年前的不告而別,你以為老爺子還受得了第二次麽?”

    “……我知道了。”謝霄明白她的意思,“我去找老爺子。”

    謝百裏看過信,一直沉著臉,未有任何表態,隻吩咐家仆去將上官曦的爹爹上官元龍請到府中來。上官元龍一來便進了老爺子的內室,門關得緊緊的,不知在商量什麽。

    兩個小輩不知長輩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隻能在外間花廳中等候。上官曦倒罷了,謝霄卻是坐立難安。

    “早知就不該聽你的,你瞧,把你爹爹也叫來了。”他煩惱道,“他們倆在一塊兒,肯定想著怎麽把咱們看得牢牢的,最好栓在他們褲腰帶上,哪裏也別去,這樣他們最省心。”

    正巧楊嶽扶著楊程萬也來到花廳,聽見謝霄抱怨,楊程萬問明緣故之後,長歎口氣。

    “楊叔,您為何歎氣?”上官曦問道。

    楊程萬看著他們,又看了眼楊嶽,苦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們現下還年輕,又怎麽會懂,等將來,你們自己有了孩子,也就明白了。”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謝霄湊到楊程萬跟前,“楊叔,您跟我爹爹是多年的好兄弟,您倒是說說,我爹肯不肯讓我去浙江?”

    “為人父母者,哪一個舍得讓讓自家孩子去涉險的,”楊程萬答道,“況且還是去那麽遠的地方。”

    謝霄沮喪道:“那就是不會答應了。”

    楊程萬輕歎口氣,正要再說話,卻見謝百裏與上官元龍走了出來。

    “爹爹!”

    “爹爹……”

    謝霄與上官曦都趕忙迎上前。

    謝百裏並不理會謝霄,徑直走向楊程萬,笑道:“說好今夜替孩子們踐行,咱們老兄弟幾個也好好喝一盅。”

    “爹、爹……”謝霄跟在謝百裏身邊,“您倒是先給句話,別老讓我猜行不行?”

    謝百裏轉頭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急什麽,老子還偏不讓你去了!”

    “您怎麽不講理!我這些日子……”

    謝霄急了,話未說完就被上官曦拽住,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莫再說下去。

    上官元龍看在眼中,便將上官曦喚到身邊,問道:“曦兒,你怎麽想的?”

    上官曦如實道:“師門有命,曦兒義不容辭,隻是幫裏事務無人接手,我擔心的是這點。”

    謝百裏聽在耳中,沒好氣地朝謝霄道:“你看看人家。”

    “人家怎麽了……”謝霄不明白老爺子怎麽就是看自己不順眼,“我也擔心幫裏,可這事情,總有分個輕重緩急吧……”

    “你還是別說話了,你一說話我腦仁就疼。”謝百裏打斷他的話,見酒席都已齊備了,獨獨不見今夏的蹤影,問楊程萬道,“今夏那孩子,怎得這麽忙?好歹是個姑娘家。”

    “別等了她,咱們先吃。”楊程萬道。

    “那怎麽行,今兒就是給他們踐行的,再等等。”

    正說著,今夏趕了迴來,一進門便被楊程萬薄責了幾句,她連忙向眾人陪不是。

    一時眾人入席。

    今夏以前從未見過上官元龍,未料到今日踐行小宴竟會將他請來,心中難免詫異。再看旁人,謝霄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雖未說什麽,但麵上神情鬱鬱顯而易見。謝百裏強打精神,眉間溝壑卻有掩不住的愁緒。

    “怎麽迴事?”她低聲問楊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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