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裏頭,你也敢闖……”謝霄徑直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山下,還有楊嶽接應,今夏已無危險。

    直至他們走遠,陸繹才從樹上躍下,趁著紫炎的藥效未過,他又進了一趟桃花林,但之前那人顯然已經離開,林中再未見到其他人影。

    究竟是什麽人?他也沒有頭緒,直至他過後迴到官驛,見到高慶等人時,他才發覺了有點不對勁。

    高慶一身錦衣衛青綠外袍加長身式罩甲,正在後院與手下另一名錦衣衛切磋功夫。兩人使得都是繡春刀,刀光閃閃,打得十分專注。待旁人發覺陸繹施禮時,高慶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連忙停手轉向陸繹欲施禮,不料對手卻來不及刹住刀勢,刀鋒堪堪自高慶耳畔劈過。

    立時,他的耳廓上鮮血流出。

    那錦衣衛十分惶恐,單膝跪下道:“卑職該死,大人恕罪!”

    “小傷而已,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妨事,下去吧。”高慶不在意地摸了下,轉向陸繹歉然道,“卑職魯鈍,讓大人看笑話了。”

    陸繹不做痕跡地瞥了眼他的耳朵,歎道:“便是尋常切磋,也該小心點才是。”

    “大人說得是,是卑職大意了。”高慶連忙應了。

    “去上點藥,晚些時候到我房中來,我還有事要吩咐。”陸繹道。

    “明白了,卑職告退。”

    高慶退下,陸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試場。

    方才比試的青石板上,經過一夜雨水的衝洗,連表麵細微處的凹凸都很幹淨,即便高慶等人在上麵比試過,也沒有留下什麽痕跡。

    陸繹的目光漸冷……

    方才他留意過,高慶的皂皮靴麵上剛剛才刷過,刷得十分幹淨,而從青石板上來看,他不僅刷了鞋麵,連鞋底都刷過了。

    顯然,出於某種原因,他非常細致地整理過自己。

    桃花林薄霧之中,那截激射而出的桃枝,正是擦過那人的耳畔,而偏偏如此巧合,高慶就在他眼前,耳朵被不甚弄傷,位置同樣是左耳。

    他想遮掩什麽,對於陸繹來說,已經很明顯。

    高慶知道今日楊程萬在醫館治療腿傷,所以賣魚的小哥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到楊嶽。這幾日,與今夏楊嶽的同進同出,加上兩人言行間心無城府未有掩飾,高慶能夠很清楚地推斷出楊程萬在療傷,楊嶽走不開,今夏會替他去。

    可他究竟為何要將今夏騙至桃花林中?

    若是想殺她,原因又是什麽?

    陸繹一時不能得出答案。

    當擦過藥的高慶複迴到他麵前時,陸繹收斂起目中的懷疑,仍舊如尋常一般,毫不隱瞞地將桃花林之事說了一遍,並且要求他們盡力將那位賣魚小哥尋出來。

    “大人是覺得此事與本案有關?”高慶問道。

    陸繹點了點頭:“袁捕快初來乍到,在本地不會有什麽仇家,若有人想加害於她,應該是因為本案的緣故。你以為呢?”

    “卑職以為大人說得是,隻是袁捕快還與烏安幫少幫主從往過密,那人又是冒謝霄的名號,說不定此事與烏安幫也有牽扯。”

    陸繹看著他,接著道:“有此可能,到醫館處傳話的賣魚小哥,街上人多,應該有人見到過他,你們就從此處著手。至於桃花林的那人,我並未看清麵目,身量上……倒是與你差不多,輕功不錯,你也留意一下。”

    “卑職明白。”

    “還有,若是衝著本案而來,你們自己也都小心著點,別跟六扇門那些人似的,傻乎乎地被人騙。”陸繹淡淡道,“錦衣衛可丟不起這個臉麵。”

    “卑職明白。”

    “去吧……等等,聽說揚州雪酒頗為出名,你讓灶間的人送一壺過來,”陸繹自袖中取了銀兩遞過去,“我昨夜沒睡好,喝點酒安安神,想早點歇下,夜裏你們就不必再過來了。”

    高慶不接銀子,笑著推辭道:“一壇子雪酒而已,大人您也太和我們見外了,哪裏還使得著您的銀子。不過,恕卑職多句嘴,若要安神,還是果酒的效驗更好。我自家存了一壇子,沒啟封的,您若不嫌棄,我就拿來給您嚐嚐。”

    陸繹也不與他多客套,笑道:“如此,甚好,偏勞你了。”

    “大人哪裏話,早就想孝敬您,隻愁平日裏沒機會。”

    高慶笑著退了出去,不多時果然取了兩壇子酒來,一壇子果酒,還有一壇子雪酒。

    “這酒隻怕沒法和京城裏頭的好酒比,您就當個玩意兒,不愛喝就扔了它。我另備了雪酒,算是揚州這兒的風味。”他道。

    另外,灶間的人也將酒食都送了來,比平日精致了許多,一看便知是高慶特地吩咐過的,弄不好還是他特地讓外頭酒樓做好送的菜。

    陸繹看著,微笑道:“勞煩你了。”

    “揚州這地界,小曲兒也頗有風味,大人若想聽,卑職可以尋個人來給您唱曲解悶。”他意有所指道。

    “唱曲就算了,我不好這口兒。”陸繹淡淡一笑。

    “那大人您慢用,卑職告退。”

    高慶退了出去,頗周到地自外把門攏上。

    陸繹獨自一人,慢悠悠地落座,舉箸挾菜,隨意吃了幾口。酒壇子在旁邊,他並沒有啟封,因為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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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間天色陰沉,可以預想到夜間將會有場大雨,而他將在房中熟睡。

    若高慶還想對今夏下手的話,今夜將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今夏訝異地“啊”了一聲。

    “那夜你闖進我房中,是因為你以為高慶會對我下手。”她瞪圓了眼睛。

    陸繹淡淡“嗯”了一聲:“錦衣衛做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事實上,雷聲初起時,我就已經在等他。”

    今夏迴想那夜,除了自己的噩夢之後,並無其他異常:“他來了麽?”

    “沒有。”

    “所以,”今夏犯疑地皺起眉頭,“他那晚也喝多了?或者他改主意,不想殺我?”

    “不,當時是我判斷錯誤,他根本不想殺你,否則他就不會喂你吃紫炎。”陸繹道。

    聞言,今夏愈發一頭霧水:“你是說,在桃花林裏喂我吃紫炎的人,是他?那騙我去桃花林的人又是誰?”

    陸繹慢吞吞道:“也是他。”

    今夏楞了好半晌,才道:“哥哥,你逗我呢?”

    “不是我逗你,是有人在逗你玩。”陸繹頓了片刻,“你在七分閣的窗下,在桃花林裏看見愛別離,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特地讓你看見它。”

    “為什麽?”今夏一肚子疑惑。

    “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逗你玩。”陸繹平淡道。

    今夏惱怒道:“誰?高慶?弄個刑具,再弄幾具屍首,就是為了逗我玩?……他腦子有病吧!還是幕後有人主使他?”

    “有一個人,自視極高,他認為天底人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對他而言,能殺人並算不得什麽,隻有玩弄才有意思,就像貓抓到耗子,並不急著吃掉,而是盡情嬉戲。”陸繹語氣透著不加掩飾地厭惡,“還記得那艘船麽?這個人就在船上。”

    今夏怔了下:“就是你所說的,那位想把你踩在腳下的人。”

    陸繹點了點頭。

    “他的目標既然是你,為何還要來惹我?”

    “你是說,他應該來逗我玩?”陸繹斜睇她。

    今夏語塞,隻得趕緊表述忠心:“當然不是,能替大人分憂,是卑職的榮幸。”

    聽了她的話,陸繹的神情倒看不出有幾分歡喜,隻道:“說老實話,我也不太明白他為何想逗你玩,也許高慶在他麵前說了些什麽,讓他覺得逗你會是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我是那隻耗子?”今夏皺皺鼻子。

    陸繹看著她,似想到了什麽,麵上似笑非笑,也不說話。

    “高慶是他的手下,弄不好就是來盯著你的,現下他受了重傷……”今夏狐疑地看向他,“豈不是正中你下懷?”

    “你以為他受重傷是湊巧?”陸繹冷哼一聲。

    這下子,今夏盯著他足足楞了好半晌,才道:“他受傷,莫非是你安排的?”

    陸繹冷冷道:“近身盯我的行蹤,本就不合規矩,我沒殺高慶,已經是留了情麵給他。”

    “他……”今夏腦子有點亂,“這麽說,劫沙修竹一事,你是知情的?你知曉多少?”

    “整件事情都是我安排的,你說我知道多少。”

    陸繹淡淡然。

    今夏頓時如遭雷擊。

    “你、你、你……”她結巴了半晌也沒說下去。

    陸繹解釋道:“上官堂主幫了我一些忙,我放了沙修竹,就算是報酬吧。”

    “怎得不早說呢?!”今夏總算順過氣來,又是懊惱又是沮喪,“我豈不是白白挨了一刀!”

    “我怎知你竟然會對那位少幫主如此情深意重,居然肯為他挨一刀。”陸繹道。

    “怎麽是為了他!我明明是……我是怕被你責罰,早知如此,我、我……”被人蒙在鼓裏耍著玩的感覺實在糟糕透了,今夏悶悶不樂,忽得想到自己其實也隻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棋將怎麽下,執子的人又怎麽會告訴棋子。

    見她低垂著頭,靜默許久,陸繹勾頭細察她神情,片刻後問道:“你現下,莫非是在心裏抱怨我早先未說出實情?”

    今夏悶聲道:“卑職不敢。”

    瞧她這般模樣,自然是口不對心,陸繹也不勸解,隻道:“既然不是抱怨,那就是懊惱了。先前你以為是你戲耍了我,未料到我早已知情,故而你心有不甘。”

    “卑職怎敢戲耍大人。”

    “你為了放走沙修竹,假意受傷,試圖瞞天過海,說到底,戲弄的人不就是我麽?”陸繹慢條斯理道,“我不與你計較便罷了,沒想到你反倒與我斤斤計較起來。”

    今夏怔了怔,覺得他說得倒也有理,這事確實是自己理虧在先。

    “大人言重了,卑職豈敢與您計較。”

    陸繹頗有風度:“如此,你戲弄了我一次,我也戲弄了你一次,就算扯平了吧。”

    今夏總覺得哪裏不對,但既然陸繹沒打算追究她弄虛作假一事,她也就順坡下驢,點了點頭:“扯平了。”

    “那麽……”陸繹將身子欺近了些,“現下,你可以說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吧。”

    今夏往後退了退,還是不甚自在,幹脆起身坐到桌旁,先倒了一大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就是……”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忽然道,“六扇門中人行事一向是扶危救困、救死扶傷,大人您應該有所耳聞吧?”

    “沒聽說過。”陸繹答得很幹脆。

    “沒聽說過也沒事,現下我告訴您,您就知道了。”今夏把杯子拿在手上,不停地摩挲著,腦中似在思量該怎麽說,“昨天您中東洋人鏢上的毒,這事您肯定是知道的,沈夫人想了個療傷的法子,外敷的同時,若發現異常,就得趕緊喂湯藥。當然沈夫人的醫術是沒話說,您看您現在都好了六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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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陸繹等著她往下說。

    今夏隻得接著道:“當時外敷的藥裏頭摻了蛇毒,應該就跟拿刀子剮肉一樣疼,您雖然是條錚錚鐵漢,沒怎麽叫喚,但牙根咬得緊緊的,湯藥怎麽也喂不進去。所以我就讓我叔,嘴對嘴喂你……”

    陸繹皺了皺眉頭:“嗯?”

    “沒想到我叔視貞操重於生命,當然,反正也不是他自己的命,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後麵的話,今夏說得飛快,“當時情況危急,稍有差池,大人您就有可能命喪黃泉,於是我想起了我娘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又想起我爹爹說過能幫一把是一把;頭兒說見死不救枉自為人、扶危救困、救死扶傷、人人有責……”

    “我都快死了,你還有空想這麽多?”

    “嗯,我就是想讓您知道,我真的不是想冒犯您……”今夏咬著嘴唇看他,“是我給您喂的藥。”

    似乎未料到她這麽痛快就承認了,陸繹望了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用嘴喂我喝藥?”

    “大人您千萬別誤會,真的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今夏犯愁地扶了扶額頭,“……您得想想,我是個姑娘家,論理,我更吃虧些,對吧?”

    陸繹慢吞吞道:“理是這麽個理沒錯……若是你一哭二鬧三上吊,求著我娶你過門,我也可以考慮下。”

    今夏連忙舉手製止:“您千萬別考慮,我壓根就沒想過要高攀您。這事兒,我原本就不打算讓您知道,咱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我要是因此逼著您娶我,那這種行為簡直等同於訛詐!”

    極為難得的,陸繹被她說愣住了。

    今夏繼續義正言辭道:“我身為六扇門捕快,出門在外,豈能見死不救,豈能挾恩圖報!對吧,咱們都是公門中人,這點上,您肯定和我是一樣的。”

    “你高看我了……”陸繹斜靠在竹榻上,手撐著頭,“你真不要我負責?”

    “真的不要。當然,這事您也不能訛我,什麽我趁您受傷占便宜之類的話您可不能瞎傳。”今夏不放心地叮囑道,“若傳到我娘耳朵裏,我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陸繹哼了一聲,也不應答,瞥了眼她的嘴唇問道:“你那傷,是我咬的?”

    “是啊,當時疼得我……算了,小事一樁!”

    她擺擺手,不欲再談論下去。

    “昨夜裏,若受傷的人不是我,而是旁人,你也會這麽做?”陸繹最後問道。

    她怔了下,思量片刻,顰眉道:“必須的呀!既然是救人,就不應分高低貴賤親近遠疏……”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

    “行了!你出去吧,我想自己歇會兒。”

    今夏歪頭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您惱了?所以我不想把這事兒告訴您,徒增煩惱,是不是?其實您沒吃多大虧……”

    “出去!”

    “……那你歇著,想開點……”

    今夏一步三迴頭地安慰他。

    直至她完全出了屋子,掩上門,陸繹才忍無可忍地長長唿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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