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噩夢了?”他看著她倉惶未定的雙目。

    原來是夢,今夏深吸口氣,平複了下心境:“……做夢而已,沒事……我怎麽睡著了?睡了多久?”

    “睡了還不到一盞茶功夫。”

    “哦……”

    她使勁閉了下酸澀的雙眼,甩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

    陸繹皺眉道:“困了就睡一會兒。”

    今夏起身,使勁伸了下胳膊和腿,笑道:“沒事,我不困,洗把臉就好。”

    陸繹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從臨水的那扇門口出去,片刻後能聽見嘩嘩的水聲,應該是她在掬水洗臉……

    然後,水聲停了,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靜得他不禁有點擔心。

    “今夏?”他試著喚了一聲。

    她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然後走了進來,神情不安,手裏似拿著一樣物件。

    “怎麽了?”他問。

    今夏一直行到他麵前,才把手中之物亮給他看——是一枚薄薄的葉狀金飾。

    “您還記得這個麽?”她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蘭葉形狀,我認得,這是翟蘭葉的耳飾。”

    “在此地出現?”

    “對,我在溫泉水裏發現的,大概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今夏眉尖緊蹙,定定看著他,兩人心中所想皆是一樣——莫非,此間的沈夫人與翟蘭葉失蹤有關?

    如此一想,此地便十分危險,今夏不禁要擔憂陸繹的傷勢,萬一沈夫人是早已知曉他的身份,而在療傷時暗中動了手腳,那豈不是害了他!

    “你能走麽?”今夏低聲問道,“我還是先帶你離開此地吧。”

    陸繹按住她的手,沉聲道:“不急,既然此物在此地,不妨先找到她。”

    今夏還是覺得不妥,顰眉道:“我先送你離開,然後我再迴來找。”

    聞言,陸繹抬眼望她,目中帶著笑意,看得今夏一愣。

    “怎得了?我的追蹤術雖然及不上頭兒,不過在六扇門裏頭,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她以為他信不過自己的能力。

    陸繹微微一笑:“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信不過我,怎得,在你眼裏,我就這般弱不禁風,還得先把我送走。”

    “不是……你不是還傷著麽,再說你身份尊貴,萬一出了差池,你爹爹肯定得把我削成片片的。”

    “你到底是擔心我,還是怕我爹爹?”

    “哥哥,這不是一迴事嘛。”今夏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這怎麽能是一迴事呢?”他顰起眉頭,“我是我,我爹爹是我爹爹。”

    這等連細枝末節都算不上的事情,他偏偏這般認真,今夏著實有點弄不懂,隻得解釋給他聽:“你是你沒錯,可你也是你爹爹的兒子,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這可是一輩子都不會改的事情。”

    陸繹不再說話,隻皺眉看著她。

    今夏還欲說話,丐叔自門口探了個頭進來,瞅瞅屋內狀況,嘿嘿笑道:“小兩口吵架了?”

    “叔,你有事?”

    “親侄女,陪我到桃花林裏頭挖幾壇子酒,我一個人拿不了那麽多。”

    “哦,可是……”今夏不放心地看了眼陸繹,“他一個人在這裏……沒人照應著,不妥吧?”

    “我不需要人照應。”

    陸繹別開臉淡淡道。

    丐叔也道:“他已經沒事兒,橫豎死不了,你有什麽可擔心的。”

    “可、可是……”今夏又不能說她擔心沈夫人對陸繹不利。

    “別可是了,”丐叔笑道,“哪裏就那麽黏糊,一時一刻都分不了,走走走,一盞茶功夫就迴來了。”

    今夏被他推搡著往外走,仍不放心地轉頭去看陸繹,正巧他也複轉過頭來看她,她連忙衝他做口型。

    ——“千萬小心。”她口型的意思。

    陸繹望向窗外,可以看見今夏提了把鋤頭踢踢踏踏地跟著丐叔往桃花林方向去。出院門時見她又迴頭看過來,他立時迅速自窗前挪開,片刻之後,不由暗自輕歎口氣。

    “叔,你別老小兩口小兩口地叫喚,陸大人心裏肯定不自在得很……”今夏滿臉不愉之色,叨叨道,“等迴了城,我還得接著當差,萬一他心裏不痛快找我茬,那我還怎麽混。”

    丐叔迴頭瞅她一眼,笑道:“他哪有不痛快,我看他心裏美得很呢。”

    “雖然他的心思我猜不透,但肯定不是美得很,說不定……委屈?哎呀,我不管了,隨他怎麽想吧。”今夏拖著鋤頭,歎了口氣。

    桃花林中地上覆了一層桃花瓣,望過去,頭頂是粉粉的一團團雲,地上也是粉粉的一大片。鋤頭被她拖著走,在花瓣上犁出一道清晰的溝來,突然聽見一聲金器相擊的脆響,聲音不大,今夏卻停住腳步,蹲身彎腰,在鋤頭旁邊的花瓣裏翻撿著……

    一枚小巧的金飾,赫然躺在花瓣之中。

    “發財了?”丐叔不知什麽時候折返迴來,探頭嘖嘖道。

    今夏撿起金飾,神色凝重,望向丐叔:“叔,我能信你吧?”

    “那得看是什麽事了,我這個人可擔不了什麽大任。”丐叔接著瞅那枚金飾,“怎麽,這玩意兒有古怪?”

    “這東西我已經在一位姑娘身上見過,就在前兩日,這位姑娘失蹤了。”今夏顰眉接著道,“而是這是第二枚,還有一枚我之前在水邊找到。”她取出另外一枚,兩枚金飾並排擺放在她掌心中,從做工款式,都顯然是出自同一個耳飾。

    丐叔擺弄了下金飾:“……水邊……桃花林……你不會是疑心她的失蹤與沈夫人有關吧?”

    “我可沒說,查案隻能看證據。”公事公辦的語氣。

    “小丫頭片子,翻臉就不認人呀!”

    丐叔作勢要扇她後腦勺,今夏縮脖躲過,忙道:“我哪有,我這不是正跟您商量的麽?沈夫人,她一個人躲在山裏頭,周遭又養著那麽多蛇,是有點古怪,對吧?”

    “她這是有苦衷的,唉……你們年紀輕,哪裏知道這世道的艱難。”丐叔歎了口氣,“沈夫人,她從來隻救人,不曾害過一個人,這點我可以擔保,隻是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您是我叔,又是陸大人的爺爺,我哪能不信您呢。”今夏低頭看金飾,“不過這東西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奇怪!”

    “……水邊……桃花林,應該是蛇。”丐叔撚起一枚金飾,細細端詳,“像薄薄的葉子,也許是夾在蛇鱗裏被帶過去的,小蛇蛇鱗太小,夾不住,隻有那條赤蟒!”

    他話音剛落,今夏已循著赤蟒遊走的痕跡一路找尋過去。

    “丫頭,你等等我!”丐叔急忙跟上。

    赤蟒體型頗大,它遊走過的地方雜草倒伏,花瓣碾壓成泥,極容易辨認。今夏身上撒過藥粉,也不用懼怕那些小蛇,循著痕跡,快步追蹤。

    一直到靠近山坳邊緣的桃樹旁,濃重的腐臭味彌漫在周圍,是屍臭。

    今夏掩鼻,探頭往山坳下望去,頓時眉頭緊皺——這處淺淺的山坳裏至少有三具屍體,從衣裙便可辨認出是女子,腐爛程度不一,屍首上還有小紅蛇出沒。

    “這味……”丐叔也探頭往下看,隻看了一眼就迅速縮迴頭,倒吸口涼氣,“都爛成這樣了,我看算了吧,丫頭。”

    “兩具爛得比較厲害,還有一具看上去比較完整。”今夏沉聲道,“我要下去看看,叔,你……”

    她話未說完,丐叔已經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我不行,真的不行……我對這個……別的我都能忍,但腐屍這個味道我真的受不了……”他邊說邊退。

    今夏沒好氣道:“說實話,叔,你身上的味也不比這個差。”

    “別拿我和這個打比方啊,我雖然是個乞丐,但也是有忌諱的!”丐叔義正言辭。

    “行了行了,您洪福齊天……您在上頭等著吧。”

    今夏把鋤頭拋給他,自己輕輕一躍,落到山坳之中。丐叔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杵著鋤頭,眉間皺得像鐵疙瘩一般,看著她檢驗屍首。

    最為完整的那具屍首,麵朝下躺著,穿戴茜色衣裙,甚至還沒有冒血水。今夏盡可能小心地,不去惹惱那些小蛇,慢慢地把屍首翻過來,然後輕輕撩開覆在屍首麵部的黑發……

    翟蘭葉,果然是她!

    顧不上考慮太多,今夏查驗了她身上的幾處傷口,分別在胸部幾處要害,正是與“愛別離”擁抱的痕跡,但是她發現茜色衣衫上的血跡並不多。

    若翟蘭葉是活著的時候被“愛別離”所擁,鮮血自胸膛奔湧而出,會迅速浸透衣裙,留下大幅的血跡。但眼前的茜色衣裙上,胸口幾處要害血跡僅僅隻是染紅傷口周圍,因此,翟蘭葉很可能是死後才被安放在刑具上。

    如此多此一舉,又是為什麽?今夏想不明白。

    丐叔居高臨下,看著小紅蛇在屍首上爬來爬去,而今夏就站在其間怔怔出神,實在是忍不住,喊道:“我說,親侄女!看完趕緊上來,你還準備呆著過年呢?”

    被他一喊,今夏迴過神來,也不迴話,蹲身在屍首旁,想要查驗出翟蘭葉真正的致命傷。

    身上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跡都太少,顯然都不是,今夏看向翟蘭葉的臉,她的麵色青紫,眉目蹙起,顯然死前極為痛苦。

    莫非是……今夏試著抬起她的下巴,觀察頸部,果然咽喉處的皮膚上有兩塊明顯的烏青。手探過去,摸她的脖頸,肌膚之下,喉骨已然粉碎。

    翟蘭葉竟是被人生生掐碎喉骨而死。

    今夏本能地想起自己脖頸處的淤青,一股涼意從背脊升起——難道是他?

    “叔,你下來!”她仰頭朝丐叔喊道。

    丐叔直搖頭。

    “有正經事,你隻要看一眼就行,就一眼!”

    丐叔仍是搖頭。

    “你不下來,我就把屍首給你扛上去了!”今夏彎下腰,當真準備去搬屍首。

    “好好好……我下來,就看一眼啊!”

    丐叔憋住氣躍下來,今夏指著翟蘭葉脖頸處的傷給他看,他還真就隻看了一眼,轉身就躍迴山坳之上。

    “你……”看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今夏隻得喊過去,“你看清楚沒有?”

    “看清楚了,不就是金剛纏絲手嘛,跟你脖子上一樣,你的命比她大。”丐叔喊迴來。

    真的是阿銳!

    可他為何要殺翟蘭葉?

    殺了翟蘭葉之後,為何還要把她放入“愛別離”中?

    阿銳和“愛別離”究竟有何關係?

    這些謎團紛遝而來,今夏立在原地,望著腳下的屍首,一時找不出頭緒。

    因為丐叔覺得今夏身上所沾染的腐屍味道,實在是爺能忍而叔不能忍,所以兩人是一前一後迴到沈夫人的木屋。

    “得趕緊讓那孩子從頭到腳洗幹淨,要不然晚上蒸的鹹肉你肯定吃不下去。”丐叔朝沈夫人道,“桃花林邊上山坳裏頭,有好幾具屍首,都爛得不成樣子。這孩子腳底下也沒個準,居然就摔下去了,身上那個味兒……我知道你愛幹淨,讓她在院子外頭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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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聞聲,自窗口望出去,隱約可見今夏立在院外正拿著竹枝逗蛇玩,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能想到她麵上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讓她進來吧,自己打水洗幹淨,把衣裳也都洗了,我找身衣裳讓她換上。”沈夫人打量著丐叔那身襤褸衣衫,好笑道,“陸大哥,你居然也有嫌棄別人的時候,稀奇事兒。”

    “其實我也特別愛幹淨,我每天都給自己幹搓一遍。”丐叔嘿嘿陪笑道,轉頭把今夏喚進來。

    沈夫人返身迴屋,從自己的舊衣箱裏翻撿出一套秋香色的衣裙,這衣裳是她年輕時侯的,在箱底放了好多年,倒未想到竟還能再用上。她的手指輕輕摩挲過衣料,迴想起蒼茫往事,一時有些怔忪,半晌方迴過神來,起身將衣裳送去給今夏。

    雖然有屏風遮擋著,但聽見門響,剛除下衣裳的今夏還是吃了一驚,迅速跳入大木桶內,喝道:“誰啊?”

    “是我。”

    聽到是沈夫人的聲音,她方鬆了口氣。勘察屍首過後,她已經能初步判斷出此事與沈夫人無關。被丟棄屍首的位置在桃花林邊緣山坳處,周遭人跡罕見,顯然拋屍之人就是看中此處僻靜,且有蛇出沒。不出幾日,蛇會將屍首啃食幹淨,除了翟蘭葉之外的其他幾具屍首已辨不出身份。

    如此銷屍滅跡,倒是方便,隻是拋屍人未料到赤蟒竟然是有主的蛇,將蛛絲馬跡帶到溫泉邊。她與陸繹又正好來到此地療傷,循跡找到了屍首。這一切,隻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

    沈夫人拿著衣裳轉過屏風來,交代道:“待會兒記得把衣裳洗了。”

    今夏趴在木桶沿上,眼睛望著她手中秋香色的衣裙,喜道:“這是給我換的?”

    “借你的,你可得仔細著穿!”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我一定當心。”今夏笑眯眯地點頭道,“這裙子看著就讓人喜歡。姨,你可真好,簡直就是我親姨!”

    沈夫人把衣裙放到旁邊的凳子上,皺眉道:“又是叔、又是姨,哪個真跟你有親?你一個姑娘家就不能矜持點。”

    “行,聽您的,那我矜持點。”今夏從諫如流,眼睛瞥到沈夫人手裏還握著兩個雞卵,奇道,“……這個,姨,您打算給我吃的?”

    “給你洗頭發的,一個姑娘家,頭發很要緊,要好好養護才行。”沈夫人懶得糾正她,把雞卵交到她手上,不滿地盯著她的頭發,“瞧瞧你這頭發,都快曬枯了。”

    “用雞卵洗頭……”今夏連連搖頭,“這麽敗家的事情,我娘要知道,肯定得打死我。您還是還是留著吃吧。”

    “別囉嗦,趕緊洗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這個太糟蹋東西……”今夏象捧寶貝一樣捧著雞蛋。

    沈夫人也不和她廢話,幹脆利落地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兜頭朝她澆下去,趁著今夏還沒迴過神來,自她手中取過雞蛋,在木桶沿一敲……

    濕滑的蛋清包裹著發絲,柔軟的雙手輕輕揉捏著,今夏舒服得幾乎快閉上眼睛。

    替她揉捏了幾下,沈夫人便收了手,讓她自己照樣子按摩頭發。

    “怪不得您的頭發又黑又亮,看著跟緞子似的。”今夏邊按邊道,“我都舍不得洗掉。”

    掬水將手洗淨,沈夫人看向她,淡淡問道:“你真是個丫鬟?難道沒替家裏夫人、小姐洗過頭發?”

    “……我,我沒伺候過夫人小姐,我隻負責伺候我們家少爺就行。少爺他……他不愛洗頭。”今夏想了想道。

    沈夫人也不駁斥她,在她脫下來的衣裳中,輕輕拎出一塊製牌,問道:“你怎麽會有六扇門的製牌?”

    “……”今夏張口結舌,片刻之後才解釋道,“這事說來話長,是這樣,我有個恩人是六扇門的捕頭,他對我有再生之恩……”

    “編,接著編!”沈夫人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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