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看著是挺乖的。”今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她是誰?這些蛇都是她養的?”

    “你們得喚她沈夫人。”

    今夏眼睛看著蛇,緊緊跟在丐叔身後,口中沒忘記問道:“沈夫人?她和沈密沈大夫是親戚?”

    “說起來,她算是沈密的堂弟媳婦,但她與沈密從未謀麵。”丐叔歎了口氣道,“她是望門寡,定了親,下了聘,沒想到夫君卻死於船難。”

    “……叔,你怎麽認得她的?”今夏問。

    丐叔沉默了片刻,才尷尬道:“我被蛇咬了。”

    今夏噗嗤一笑:“原來是美女救英雄,了解了解,不丟人,叔!”

    說話間,他們已不知不覺穿過小半個竹林,隱約能聽見山泉潺潺的流水聲,再往前豁然開闊是一大片平地,種著不知名的花草,一棟簡樸的木屋清冷地佇立在月光下。

    丐叔先朝今夏低聲道:“你安分點,她不喜歡呱噪多話的人。”

    “放心吧,投其所好是我的強項。”

    今夏不放心地勾頭去看陸繹,見他仍是雙目緊閉,探了探他鼻息,唿吸淺淺,這才稍稍安心。

    丐叔頗不自在地輕咳了兩聲,看了一會兒木屋,轉頭朝今夏訕訕道:“現下天色已晚,你看燈都熄了,她肯定已經睡下,要不我們等天亮……”

    “人命關天啊叔!你就不要顧著憐香惜玉了行不行?!”今夏咬牙切齒地瞪他。

    “……好、好……”丐叔複轉過頭,重新清了下嗓子,朝木屋朗聲道:“沈夫人,在下陸庭於,我把傷者送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今夏急得都想直接去敲門,才看見木屋內有燭火亮起來。

    “你看你看……”丐叔唉聲歎氣,“她睡眠一直不好,唉,咱們來得真不是時候呀。”

    “叔,你還真是個情種。”

    今夏伸著脖子,足足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木屋的門被自內拉開,一個年紀莫約二十七、八的婦人捧著油燈出來。她的衣裳整整齊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麵容平和,絲毫看不見被夜半叫起的倦意或不耐。

    丐叔忙上前:“沈夫人,這個人背上的傷就是被東洋人暗器所傷。”

    “陸大哥,把人帶進來吧。”沈夫人溫和道,說罷便轉身進屋去。

    丐叔忙將陸繹背進去,今夏也跟著進去。

    在沈夫人的指引下,陸繹被放在一張竹床上,沈夫人低首查看他的傷口,今夏捧著油燈幫她照著……

    “他何時受的傷?”沈夫人問。

    今夏忙道:“大概在半個時辰之前。”

    沈夫人皺了皺眉頭:“你們是不是給他用過什麽藥?”

    “……沒、沒有。”今夏連忙道,“我在東洋人身上搜不到解藥,對了,他自己身上有解毒的藥,紫炎,他應該是服了一顆。”

    “紫炎!”沈夫人轉頭看向丐叔,問道,“他是什麽人?怎麽會有紫炎?”

    “……我、我……”

    丐叔隻能看今夏。

    “他家裏頭是在京城裏經商的,頗有些家底,紫炎是他家從黑市上買來的,為得就是放身上以防萬一。”今夏說得很順溜,“這藥,有什麽不對麽?”

    “藥不對症,甚於毒藥。”沈夫人看向今夏,問道,“這位姑娘,你又是何人?”

    “我是他的丫鬟。”

    “她是他的情兒。”

    今夏與丐叔同時道。

    話音剛落,今夏暗歎口氣,迅速瞪了眼丐叔,想努力把話圓迴來:“原來我是丫鬟來著,後來我們家少爺就看上我了,就、就那什麽……”

    “他看上你?”沈夫人似有點意外。

    “嗯,對。”今夏接著道,“一開始他也沒看上我,我就使勁誘惑他,後來他終於把持不住,就從了我,跟著我私奔到江南。”

    丐叔福靈心至地在旁補充道:“這丫頭的故事還挺勵誌,我聽了也特別感動。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呀,好不容易到了江南,結果又碰上倭寇,你就救救他吧。”

    沈夫人盯著丐叔看了片刻,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顰眉道:“他若未服紫炎,我還有七成把握,現下,兩種毒性在他體內,要解可就不易了。”

    “求您試一試吧,沈夫人。”今夏焦切道。

    丐叔也勸道:“試一下,隨你試藥,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

    聞言,今夏惱怒地橫了丐叔一眼:“他一定不會死!”

    沈夫人思量片刻,頷首應允道:“把他抬到臨水的後屋去,我先去調配藥材。”

    所謂的臨水,正是靠著山中的一處溫泉水,隔著窗子,可看見月色下霧氣氤氳。

    “陸大哥,你先把他的上衣脫下來,我要替他清洗傷口。”沈夫人又轉向今夏,“你去打一盆泉水來。”

    今夏忙不迭應了出去。

    丐叔上前替陸繹將衣袍脫下來,不經意間,陸繹懷中的兩份信函掉了出來,官家信函製式與民間不同,一望便知。他忙手忙腳地用衣袍覆上去,一並包裹起來,偷眼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也正看著他。

    “這個……那個……”他支支吾吾。

    “陸大哥,你趴在地上作甚?”沈夫人淡淡道,“快起來吧,再到外屋多拿幾盞燈進來,這裏不夠亮。”

    “好好好。”

    估摸她並未留意到,丐叔心存僥幸,把衣袍放到一旁,便去外屋取油燈。

    見他出了屋子,沈夫人瞥了眼那堆衣物,並不動手翻檢,又望向陸繹,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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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頭溫泉邊,霧氣撲到麵上,帶著些許刺鼻的氣味,今夏拿了水瓢,低頭近看那泉水,竟是鐵鏽色的,用水瓢撥了撥水,水下影影綽綽似有什麽物件也跟著扭動起來。她吃了一驚,硬著壯著膽子拿眼細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水中竟也有小蛇,莫約手指頭粗細,一條條隨著水波蕩漾,愜意之極。

    此地還真是個蛇的福地洞天,今夏深吸口氣,盡量不去驚動到小蛇們,一小瓢一小瓢地把泉水舀上來,滿了一盆便趕緊捧去給沈大夫。

    “沈大夫,水打來了。”她恭敬道。

    沈大夫點點頭,卷起自己的衣袖,從銅盆內掬水來淨手,三下兩下之後,取出來輕輕甩甩手,仍吩咐道:“把水倒了,再打一盆來。”

    “馬上就來。”今夏二話沒說,把水端出去倒了,複打了一盆泉水來。

    沈夫人仍是用這盆泉水來淨手,然後仍道:“再打一盆來。”

    於是今夏又去打了一盆,然後眼睜睜看著沈夫人仍舊用這盆水來淨手。

    將手洗淨,取過旁邊潔淨的布巾仔細地擦著手,沈夫人曼聲道:“再去打一盆。”

    “行!”今夏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麻利地端著盆就奔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沈夫人微微一笑,轉向丐叔道:“這丫頭年紀雖輕,倒有幾分耐心,要不然,就是對情郎用情頗深。”

    丐叔嘿嘿笑道:“你隻管折騰她,沒事,她皮實著呢。”

    沈夫人偏頭瞧他,麵色微沉道:“莫非,在陸大哥眼裏,我是個刁鑽之人?”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丐叔連聲陪笑道,“我是說,你怎麽做都對!真的真的,要不你差遣我,我也是做什麽都願意的。”

    沈夫人盯了他一瞬,然後道:“若是我讓你把衣衫都脫了呢?”

    “……”丐叔雙手護在胸前,神情緊張,“這個這個……不太好,有傷風化……不是不是,主要吧,我身子骨弱,脫了怕受涼。”

    說話間,今夏已經又端了一盆水進來,饒得是春寒料峭,來來迴迴幾趟,她鼻尖上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放下銅盆,她先關切地望了眼陸繹——他此時赤著上身,趴在竹榻,雙目仍舊緊閉,人應是在昏迷之中。

    “沈夫人,水打來了。”今夏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笑道。

    沈夫人這迴沒有再淨手,看著她道:“你這麽來來迴迴地跑,必定頗有怨言,心裏在暗暗罵我吧?”

    “怎麽可能!”今夏瞪大眼睛,反駁道,“我像那麽不懂事的人麽?您這樣不世出的高人,肯定得有些派頭呀,別說多打幾盆水淨手,您就是再多洗幾次腳,或者連澡一塊兒洗了,再換上七八套衣裳,也是應當應分的。我心裏頭就剩下對您的崇敬了,怎麽可能有怨言!”

    她滿臉真誠地看著沈夫人。

    沈夫人不太舒服地噎了下,轉向丐叔:“我久未出門,外頭的世道是不一樣了。”

    丐叔忙道:“不是,她這樣的,擱外頭也算是難得一見的。”

    沈夫人俯身自木櫃中取出一卷布裹,在桌上展開,燭火下,一整排的銀器具亮得灼眼,有大小各異的銀刀,刃口薄如冰片,還有銀鑷子、銀剪刀、銀鑿子,甚至還有一柄銀鋸子……

    “陸大哥,你幫我到竹林裏抓條蛇迴來。”沈夫人指著旁邊的草簍子,吩咐道。

    丐叔應了,拎著草簍子出去。

    沈夫人把銅盆端至榻邊,取了一方幹淨布巾,沾了水,從陸繹背上的傷口擦下去。

    這泉水並非一般的水,淌過傷口時,周遭的肌膚立時泛紅。今夏在旁看見陸繹眉間緊皺,應該是十分疼痛。

    用泉水將傷口反複清洗了幾遍,直至周遭肌膚紅得要滴出血來,沈夫人這才取過一柄小銀刀,刀刃鋒利之極,將傷口切開,再從傷口深處切下一小片肉。

    血,一下子湧出來。

    今夏隻是在旁看著,心裏都一陣陣發緊,又看見陸繹在昏迷中雙手攥握成拳,想是疼痛難忍,忍不住伸手過去覆在他手上,卻被他一下子緊緊握住。

    沈夫人聚精會神地將切下來的肉放在一個銀盤子上,正好丐叔抓了蛇迴來,她打開草簍子,讓小青蛇慢慢遊出來。

    有血腥味誘引著,小青蛇扭著身子,徑直朝銀盤遊去,繞著那小片肉遊了幾圈,然後一口咬下去,幾下就吞入腹中。

    看著蛇吃下去,沈夫人似鬆了口氣,又仔細端詳那青蛇的變化。

    隻見青蛇將肉吞入腹中之後,原本鱗片青翠如玉,光華流轉,慢慢地,鱗片上的光澤暗淡下去,青翠也一點一點褪去,呈現出灰白色,直褪到尾尖,剩下小指頭長的那麽一小截便不再褪了。

    整條小青蛇變成了小灰蛇,唯獨尾尖仍舊青翠,在空中扭動著,顯得有幾分有趣。

    “行了,把它送迴去吧。”沈夫人將小蛇仍舊裝迴草簍之中,目中有慈愛之色,“過幾日,它自己將毒消解了,褪下皮鱗,就能迴複原來的模樣。”

    今夏忍不住插口道:“您的意思是,蛇能消解這毒,是不是他就有的救了?”

    沈夫人淡淡道:“理是這麽個理,但他豈能和我的蛇比,能不能救和能不能活,這是兩件事。能救的未必就能活,這都得看他的命。”

    今夏的手此時尚還握著陸繹的手,她重重地點著頭,望著沈夫人道:“他能活,他有這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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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看了她片刻,問道:“有些事,我須得事先說明——方才你也看見了,蛇對抗此毒,尚需要褪去一身鱗片,人想要解此毒,其痛楚不亞於蝕皮噬骨,他若受不住,要自尋短見,可就怪不得我了。”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尋短見,更不會怪您,您隻管用藥就是。”今夏斬釘截鐵道。

    沈夫人點點頭,自袖中掏出一小柄短笛,湊到唇邊,一種怪異的曲調自笛身傳出來。說它怪異,是因為它似有調又似無調,忽高忽低……

    今夏心道這高人的毛病還真不是一般得多,詫異地看向丐叔,剛想低聲詢問曲子這麽難聽可否需要喝彩捧場,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令人汗毛直豎的沙沙聲,而且這個聲音居然還有點熟悉,這才是令她覺得毛骨悚然的最重要原因。

    笛聲一停,她還沒來得及倒抽口冷氣,就看見一個巨大的蟒首從窗口探了進來,通身赤紅,在夜裏,雙目簡直就像是燒灼的火炭,閃閃發光……

    “桃花仙!”今夏在心中嚷出這三個字,然後她不由自主地挨向陸繹,這下子,換成她下意識地緊攥住他的手。

    赤蟒扭動了幾下蟒首,沈夫人緩步上前,摸摸它光滑冰涼的鱗身,歎道:“開春以來,沒聽見外頭有人告狀的,你挺乖的,是吧?”

    蟒首居然還點了幾下。

    “你這廝臉皮太厚了!前幾天還把我們堵在桃花林裏,差點喂了你的徒子徒孫。你這也好意思說自己乖!”今夏腹誹。

    摸了幾下之下,沈夫人從懷中掏出個小銅匣子,打開匣蓋,遞到蟒首麵前。

    今夏尚在詫異之中,便看見赤蟒一口咬住銅匣子,用力之猛,都讓人擔心銅匣子會被它咬癟掉。而它喉嚨間發出的嘶嘶聲,也表明它此時極為痛苦。

    沈夫人近乎是心疼地看著赤蟒,但仍是等了好一會兒,看見蟒首已不再用力,軟綿綿地擱到自己懷中,才將銅匣子取了下來。

    方才還是空空的銅匣子中,此時有液體流動的聲響。

    今夏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沈夫人是在取這赤蟒的毒液,隻是不知這赤蟒是否自幼被她養大,竟然會如此乖巧,蛇毒析出對它而言何等痛苦,它竟然心甘情願地咬住銅匣子。

    沈夫人將銅匣子放到一旁,對赤蟒好生安撫了一番,才放它去了。赤蟒仍從窗口退出去,但並不遊入山林,而是潛入了溫泉之中。

    取蛇毒不易,作為毒液,這蛇毒在黑市上貴重堪比黃金,今夏是知道的。當下看見沈夫人從櫃中捧出一個瓷罐,從罐中拿了兩枚龍眼大的藥丸出來。一枚搗爛並摻入一小滴赤蟒毒液,然後敷到陸繹的傷口上。

    另一枚用溫水化了,端給今夏。

    “他若麵色發青,便喂他喝幾口。”沈夫人吩咐道。

    今夏小心翼翼地接過碗,緊張地注視著陸繹的麵色。

    赤蟒的一小滴毒液,對於一個常人來說,立時會讓血液凝結,斷然是不可承受的。沈夫人之所以用了毒液,便是因為陸繹的體內還有紫炎,不得不如此,但毒液在他體內,仍是會讓他脈搏跳動緩慢,全身掉入萬年冰窟之中,究竟能不能撐過來,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不多時,今夏便已感覺到陸繹的手冰冷冰冷的,低頭望去,他的手掌血色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紫青。

    她緊張地去看他的另一隻手,發現同樣如此。

    這淡淡的紫青,從他的四肢開始逐漸往上蔓延,直至腰際、胸口……今夏端著碗,緊張地望向沈夫人:“現下能喂他喝藥麽?”

    “且再等等,等他麵色發青時再喂。”沈夫人道。

    “哦……”

    今夏口中老老實實應著,心中卻是焦灼不安,她就在陸繹近旁,已能聽出他唿吸中的滯澀艱難,萬一……她不敢想下去,隻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生怕錯過一絲絲突如其來的異常。

    他脖頸處的肌膚也開始泛出紫青,唿吸不僅僅是艱澀,而是愈發微弱,甚至若有時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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