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天黑就關了城門,但兩人身上各自的腰牌,要出城去都倒都不是難事。當下出了城,陸繹腳步越行越快,一開始今夏還跟得上,但漸漸就感到甚是吃力。

    這哪裏是賞月,簡直比抓賊還累……今夏心中暗暗歎氣,雙目還得緊盯著前方怎麽追也追不上的衣玦飄飄之人。

    不過,他的輕功可真好,尤其在這樣的月色裏。

    水邊易起霧,原本皎潔的月光滲入霧中,也變得朦朦朧朧起來。竹青身影在薄霧中疾行,今夏胡思亂想著,書中寫仙人禦風而行,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一隻沙鷗從她近旁驟然騰空而起,將她駭了一跳,眼看著它會同其他夥伴一塊兒隱入夜色。等她迴過神來,目力所及,已經失去陸繹的蹤影。

    “陸大人!陸大人……”

    她試著喊了幾聲,但四下裏一片靜謐,並無人應答,便歎了口氣,循著方才的方向繼續前行。

    再往前是一大片河灘,極目望去,四下無人,僅有一條廢棄老舊的小船擱淺在灘上。

    今夏躍上船,百無聊賴地隨意坐下,看著江水映著月色,波光粼粼,遠處停泊了一艘座船,隱隱可見燈火。能乘座船的除了官家,便是富商,現下這時候想必座船之上正是歌舞升平。

    身側不遠處的深草似有動靜,草葉唿哧地搖晃了幾下,並非被風所吹,她驟然警覺起來,輕輕一縱,自船上躍下,雙目緊盯,緩緩靠近草叢……

    “嘎嘎嘎……”幾聲粗噶的水鴨子叫聲自草叢深處傳來,一隻水鴨子衝出草叢,翅膀幾乎是擦著今夏臉頰飛過。

    原來是它,今夏暗鬆口氣,正欲折返迴去,突然被人擒住右手,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被人拽入草叢之中。

    “你……大人?”

    草葉劈劈啪啪沒頭沒腦地打在她的眼睛鼻子耳朵上,她勉強才分辨出此人竟是陸繹。

    “噓……”

    陸繹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卻未鬆開她的,繼續往深處行去。

    大約走了十來步,他才停住,撥開眼前茂密的草葉,示意今夏望去——眼前是一個殘缺的木盆,不知道被誰丟棄在此處,水鴨子銜來各種樹枝草莖,在木盆內壘出了自己的小窩。此時窩中有四隻小小的鳥崽兒,可看見它們身上細細小小的茸毛,它們脖頸交纏,正自安眠。

    一隻小雛鳥在夢中張開嫩嫩的喙,打了個嗬欠,繼而又將頭挨著其他雛鳥,甜甜睡去,月色皎潔,安詳如斯。

    今夏禁不住滿足地輕聲歎息,看見陸繹伸手要去撫摸小雛鳥,連忙把他的手攔迴來。

    “不能碰,你一碰,雛鳥身上就有人的氣味,她爹娘就不要它了。”她壓低聲音,很認真地對他道。

    陸繹垂目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目中透出些許好玩:“我就輕輕地摸一摸。”

    “不行,千萬不能碰!”

    她把他的手緊緊攥住,搖搖頭。

    “就一下?”他故意道。

    “一下也不行!”

    她聽見不遠處傳來水鴨子焦急地嘎嘎聲,應該是心係雛鳥卻又不敢接近,便硬拖著陸繹原路退了出來。

    待迴到河灘上,她才發覺陸繹的衣袖被自己攥得不成樣子,趕忙鬆了手,歉然道:“一時情急,大人您別見怪。”

    陸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瞥了她一眼,並未說話,旋身躍上那條擱淺的小船,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坐下來。

    “看見那條船了麽?”他指向今夏看見的那艘座船。

    今夏站在船側,點了點頭:“看見了。”

    “你可知曉船上的人是誰?”

    “不知道……”今夏剛說完這句,忽然猛地明白,“莫非,就是京城來的那個人。”

    陸繹微微一笑:“你可知,他為何要來揚州?”

    “因為周顯已的案子……不對,人都死了,他還來做什麽;為了翟姑娘,也不對,從翟姑娘的話裏聽得出他壓根就不在乎她。”今夏不解,“他是為了修河款來的?”

    陸繹搖頭:“你們才是為了修河款來的,而他不是。他是為了享受。”

    “享受?”今夏愈發不解,“享受揚州的風土人情?”

    “不,享受把人踩在腳下。”

    陸繹淡淡道,目光冷冷地看著那艘船。

    不知怎得,今夏覺得冷颼颼的,靜默了片刻,才問道:“他想把誰踩在腳下?”

    過了很久很久,陸繹都沒有迴答,久到今夏已經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冒失的問題,也不指望他會迴答時,她聽見了他清冷的聲音。

    “我。”

    今夏足足盯他看了好一會兒,想知曉他是不是在頑笑,半晌後道:“我覺得大人你多慮了,把您踩腳底下,那他肯定會被令尊削成片片的。”

    “我爹爹有那麽兇麽?”陸繹側頭瞥她。

    “兇不兇我不知曉,可是個人就得護犢子呀。你爹爹平常威風八麵,怎麽可能讓人糟踐你。”

    陸繹微微一笑,他發覺今夏滿口“你、你、你”,渾然忘記先前那般拘謹。

    “我爹爹很威風麽?”

    “那當然了……”今夏雙肘靠在船舷上,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一迴,你爹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來了六扇門,我當時躲在後堂偷著看了幾眼,就發覺外頭一陣風來,起初微微蕩蕩,向後渺渺茫茫,那叫一個走石飛砂,凋花折柳,倒樹催林……”

    “這是豬八戒來了吧?”陸繹打斷她。

    今夏呆楞一瞬,指著他驚訝道:“大人,那可是咱們大明朝的禁書,你怎麽能看!”

    “賊喊捉賊,說得就是你這樣的。”陸繹挑眉,探究地看著她,“說老實話,你把這書看了幾遍?”

    “我身為堂堂六扇門的捕快,怎麽可能看禁書,你別套我話啊。”

    “到底幾遍?”

    “也就……兩、三遍吧……”

    “嗯?”

    “五、六、七八遍。”今夏諂媚一笑,“你也看過,是挺好看的吧?”

    陸繹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常看的是第幾迴?”

    “就是孫行者找二郎神幫忙的那迴,行者謝了他,二郎卻道:‘一則是那國王洪福齊天,二則是賢昆玉神通無量,我何功之有。’我原先並不喜二郎神,覺他聽調不聽宣著實矯情,但看了這迴,就對他一改偏見,喜歡得很。”今夏道。

    “這是六十三迴,二僧蕩怪鬧龍宮,群聖除邪獲寶貝。”

    她不由驚喜道:“對對對,你記得真清楚。”

    “我也來考你一考,看你記不記得。”陸繹沉吟片刻,念道,“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

    這詞今夏再熟悉不過,隨即接口念道:“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這是第八迴開首的《蘇武慢》,對不對?”她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

    陸繹含笑:“楊捕頭說你練功偷懶,原來都看雜書去了。”

    “頭兒這麽說我的?”今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大人,你也看雜書,可功夫怎麽還那麽好?”

    陸繹慢悠悠地用手指點了點她額頭,再指指自己:“天資不同。”

    “……你就直接說我比你笨一點,我能接受。”今夏瞪著眼睛道。

    陸繹從諫如流:“你比我笨,且不僅僅是一點而已。”

    今夏微側著頭,慢吞吞道:“都是官家人,話說得太白,不好。”這話恰恰是還在站船上時,陸繹對她說過的話,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雖還是一樣的月色,卻又已是大不相同。她剛剛說完,自己便撐不住笑出來。

    陸繹生性內斂,自小便被教養喜怒不宜外露,此時見她笑得前仰後合,又迴想起前情種種,禁不住也低頭微笑。

    夜風漸大,江麵上波浪起伏。

    今夏尚笑個不停,陸繹陡然警覺抬頭,往東南方麵望去,隨即躍下小船,拉著今夏潛入深草之中。

    “有人?”論耳力與目力,今夏皆比不上他,隻得問道。

    陸繹仍在側耳細聽,片刻後低聲道:“是東洋人,東南方麵,百步之內,正往這邊來。”

    “……我早就說過我今天走背字。”今夏立馬附耳貼地,聽地麵上的動靜,半晌後抬頭,倒吸了口冷氣:“估摸足有二、三十人!應該就是那群官府找不到的倭寇!”

    該怎麽想法子通知官府出兵剿了這群倭寇呢?眼下夜深人靜,又是荒郊野外,等她迴城去報官,官府再派兵,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風過,草動,今夏隱約間能聽見他們說話的隻言片語,隻是她聽不懂東洋話,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

    陸繹凝神聽著,眉頭越皺越緊……

    今夏疑心他是聽得懂,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焦灼地望著他。

    無須多言便明白她的意思,陸繹將她拉近些,附耳低語:“他們說上次得的畫荷葉的銀盤子很好很好,今兒去了要好好搜羅,別漏了好東西。”

    去了要好好搜羅——他們這是要去打劫還是屠村?今夏麵色發白,他們此番想去的又是哪個村子?

    陸繹此時所想,與她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他曾看過揚州地圖,包括城郊村落的位置圖。他雙目緊閉,腦中複將地圖調出來,一江一水,一村一落,根據他與今夏此時的位置,細細地在周遭尋找,距離此地最近,也符合東洋人行進方向的村落是——蘭溪村!

    “西北麵,距離此處不到一裏地,是蘭溪村。”陸繹朝她耳語,“你去村裏報信,官府給各村鄉裏都發了煙火彈,一旦發現倭寇,點燃煙火彈,官兵就會趕過來。”

    今夏緊張地點著頭。

    “西北麵,一裏地,記著了?夜裏頭你辨得清方向麽?”他問。

    她用力地點頭,用嘴型無聲地說:“我可以。”

    陸繹點頭道:“去吧,小心點。”

    今夏剛欲動身,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事:“你呢?”

    “我在這裏拖住他們,但不知曉能拖住多久,所以你必須要快!”

    “……他們有二、三十人,而且不乏劍術和暗器高手,你……”雖然知道陸繹功夫很高,但今夏還是覺得此舉太過危險。

    “我知道。”陸繹將她麵上的擔憂看在眼底,調侃道,“你的功夫若是長進點,能拖住他們,我就把你留下來了。”

    他雖是頑笑話,今夏卻愧疚得很。

    “快去吧。”他催促她。

    “大人,您小心!尤其是使袖裏劍的。”

    今夏叮囑過他,正好此時一陣風過,草葉晃動,她借著這刻在草叢中俯身快步前行,如此方不容易泄露行藏。

    她倒還算機靈,陸繹微微一笑,但很快收斂心神,東洋人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

    他並不急於動手,俯低身形,耐心地等著這群東洋人走過去,同時默默數著人數:三、六、九……二十四、二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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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九人頭,且個個都是亡命之徒,對於他來說,若要在同時解決他們,顯然是太多了些。

    好在,大概在內陸一直如入無人之境,這行東洋人時不時談天說笑,走得稀稀疏疏,警戒之心很低。

    隊尾的最後一個東洋人從陸繹麵前不遠處行過,口中尚抱怨著小油壺快空了,待會進了村子還得尋些油來灌滿。東洋刀十分鋒利,但缺點便是養護麻煩,每日都需用油保養,否則很快就會生鏽。

    在他繼續往前行出第五步時,陸繹出手了。

    如一隻在靜謐夜空中無聲地滑翔的蒼鷹,陸繹躍出草叢,飛撲向落在隊尾的東洋人,一手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托住他的下顎,用力一扭,東洋人於頃刻間喪命,身子軟軟癱倒在陸繹身上。

    他抱著屍首滾入旁邊的草叢,輕輕放下,抽出屍首所攜的東洋刀,再次飛縱而出。

    此時的最末,有兩人並肩而行,其中一人口中還哼哼著東洋小調。

    調不成調,戛然而止,東洋刀順暢無比地滑過他的咽喉,旁邊一人尚未反應過來,劍柄已擊在他太陽穴上,那人悶哼一聲,陸繹反手掠刀,從他的咽喉割下去……

    行在前麵的那個東洋人,聽見動靜迴頭,還未來得及看清狀況,就被後者咽喉處噴射出的溫熱鮮血濺了一臉。他哇哇叫著,一邊拔刀一邊抹臉,刀還未來得及拔出,一股涼意自天靈蓋傾瀉而下,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聽見叫喚聲,多名東洋人發覺有異,紛紛迴首,見有人來襲,數枚暗器齊齊朝陸繹打來。

    陸繹攜刀就地滾入深草之中,暗器有的打在刀身上,叮當作響,有的沒入草叢之中。

    眼前屍首橫陳,皆是一刀致命,竟然有人在無聲無息間做到,東洋人對陸繹不敢小覷,對著草叢連射出數枚暗器,皆如泥牛入海,草叢中死一般寂靜。

    為首東洋人朝旁邊二人唿喝著,那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拔出長刀,緊緊握在手中,一步一步挨近草叢……

    月色如霜,草葉似刀。

    兩人已近草邊,東洋刀胡亂劈著草叢,草葉、草莖橫飛,青草的香味和血腥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氛圍。

    草叢裏沒有人,隻見零落的暗器。

    突然之間,一個人影從右側草叢揉身撲出,東洋人緊張之餘來不及細看,暗器疾射而出,幾柄東洋刀也往那人身上招唿,刀砍下去才發覺此人竟是之前行在隊末的同伴。

    就在這刻,陸繹飛縱而出,刀身映著月光,雪般亮白。最靠前的東洋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刀快如鬼魅,自左向右,眨眼間割開兩人喉嚨,一人左肩重傷,血突突地往外冒。

    暗器分幾路朝他打來,他順手抓過死屍為盾,左閃右避,身手矯健之極,最後將屍首朝東洋人拋去,借著這瞬,身形朝後掠去。他身後不足七十步,便是一片老柳林,進了裏頭,有了遮擋,便好行事得多。

    這群東洋人自打進了內陸,燒殺掠搶,除了躲開官府,何嚐吃過這等虧。當下,為首東洋人也看出陸繹的意圖,手掌疾抖,三枚暗器自袖中激射而出,直奔他背心要害。

    聽得身後暗器破空之聲,陸繹在飛掠之中,將東洋刀往背後一擋,鐺鐺兩聲,暗器被擋落地。

    “追!”為首東洋人惱怒道,拔刀緊追在後。

    其他人紛紛操起長刀跟上。

    在進入老柳林的前一瞬,伴隨著尖銳的嘯聲,陸繹看見了西北角的夜空升起一簇煙火,鮮豔的海棠紅,亮得驚心動魄。

    比他預料還要快些,這丫頭,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勁道奔到村子裏的吧。

    陸繹掠進了老柳林,眉間皺著,嘴角卻含著一絲笑意。

    這片老柳林在江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樹身都是一人合抱不過來的粗壯,若是冬日,便是光禿禿的一片,甚是蕭索,但現下正是春日,柳條千千萬萬,綻著細芽,在夜風中來來迴迴擺動著,如同天然的幕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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