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已是不寒而栗,喃喃道:“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這世上竟有人會想出這般怪異的刑具……”

    “該刑具由於製作工序繁瑣,已被棄用多年,怎麽會在這當口上突然出現在揚州地界?”楊程萬眉間皺得更緊,“而且還讓你撞見兩次。”

    “難道與周顯已的案子有關?可……兩者之間能有什麽關係呢?”

    今夏也想不明白。

    師徒二人各自愁眉緊鎖。楊嶽端著兩個大海碗進門來,見狀便不滿道:“小爺,叫你不許讓爹爹勞神的,他現下眉間那個鐵疙瘩算怎麽迴事?”

    今夏聞著香就跳起來了,幫著接過大海碗,黃燦燦的麵條,上麵澆了一層的熱騰騰的鹵子,有香菇有冬筍還有肉末,香氣撲鼻。她忙先遞給楊程萬,讚歎道:“這醫館真不錯,還有肉吃,頭兒,這麵條就得趁熱吃,坨了就不好吃了。”

    楊程萬接過麵碗,挑了挑麵條,看向楊嶽責備道:“你現下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今夏出了事,你也敢瞞著我。”

    楊嶽自是以為今夏已將前前後後盡數告訴了爹爹,也不敢辯解,隻能道:“爹爹我知錯了。我還特意在醫館內買了解毒瘴的藥……”

    “咳咳!咳咳!”今夏重重咳嗽,朝楊嶽猛使眼色。

    意識到不對勁之後,楊嶽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咳什麽,你以為他不說,我就不知道麽。”楊程萬瞪一眼今夏,“以你的性子,別說起大霧,就是天上下刀子,你都會去看個究竟。居然能耐著性子等到次日再去,肯定是出了事。”

    今夏張張口,無話可說,隻得陪著笑道:“我這不是沒事嘛,是我讓大楊莫要多嘴,讓您好好養傷的。”當下一邊吃著麵,一邊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這迴雖不敢再隱瞞,但把毒瘴的毒性和蛇的個頭數量都縮水了許多,輕描淡寫地帶過。

    聽到紫炎時,楊程萬神色有幾分異樣。

    今夏看在眼中,不由緊張道:“頭兒,你也知道紫炎,這玩意兒是不是很貴?!”

    “不是,我隻是想起一位故人。”

    需要用到紫炎解毒,想來這毒瘴厲害得很,再想到這徒兒莽撞如斯,楊程萬還是禁不住直搖頭。

    楊嶽在旁出主意:“爹,罰她,頂銅盆立院子裏去。”

    今夏衝他呲白森森的牙。

    楊程萬歎了口氣:“夏兒,你就算不為我著想,也得為你娘著想。你娘能把你交到我手裏,這就是天大的信任。你若出了什麽事,叫我如何向她交代。”

    “我記著了,頭兒。”今夏低首垂目。

    “還有,嶽兒,再有這種來曆不明的蹊蹺之事,絕不可讓她替你去。”

    “孩兒記著了。”楊嶽忙道。

    楊程萬看著他二人,又是暗歎口氣,才道:“昨日謝霄送來的那些補品,夏兒,你替我送迴謝家去。烏安幫替周顯已押送銀兩,涉及此案,此舉對他們不利。你說明緣由,替我謝謝人家。”

    今夏應了,起身拿過補品出門去。

    “拿出點姑娘樣,不可失了禮數,記著了。”他又叮囑道。

    今夏在門外揚聲應了。

    聽她腳步聲漸遠,楊程萬轉向楊嶽:“昨日你趕到桃花林時,是小霄背著夏兒麽?”

    楊嶽正收拾碗筷,聞言不明其意,隻點點頭。

    楊程萬未再問什麽,半靠著合目養神,唇邊有一抹淡淡笑意。

    今夏拎著補品到了謝府,待通報過後,家仆將她一直引著進了謝百裏所住的庭院。才剛繞過一株梅花,便看見謝霄正在廊下踱步。

    “你……”他原本笑著,看見她所拎之物後,詫異道,“這些東西你怎得又拎迴來了,瞧不上眼?”

    “哪能呀,哥哥。”今夏笑道,“現下案子還未結,謝老爺子給我們送這些貴重物件,若是被小人利用,那可就說不明白了。頭兒怕對你們有影響,所以讓我先送迴來。”

    “這……”

    “不急,頭兒這腿要在揚州養三個月呢。我估摸著周顯已這筆修河款,再不濟,兩個月內也該找著了。等找著之後,你再送過來就是。”

    “兩個月內?你們找著線索了?”

    今夏直擺手:“別說線索了,連根線頭沒找著!那十萬雪花銀就長了翅膀飛走一樣,我隻能盼著哪天它們能飛迴來。”

    “那你還說兩個月內,”謝霄嗤笑,“感情就是幹等著。”

    “等待,有時候甚至強於出擊。”今夏鄭重其事道,轉而聳聳肩,“——這是頭兒說的,我也不太明白,與君共勉。”

    謝霄笑罵道:“淨說些虛頭巴腦的,走走走,快進去吧,老爺子等著呢。”

    今夏依言入內,規規矩矩地給謝百裏施了禮。

    她還未開口解釋,謝百裏看見拎迴來的東西便已經了然,笑道:“楊兄這謹慎的性子一點沒變。這些東西能值幾個錢,他還是給退了迴來。”

    “眼下案子沒結,頭兒怕對你們有不好。”今夏端端正正坐在紅木攢靠背玫瑰椅上,有禮笑道:“這世道亂,專有一幹小人,羨人有,盼人無,老爺子您這日子過得多逍遙,何必招惹他們。等結了案,頭兒的腿傷也痊愈了,到時候不用再顧忌那等小人,便是大醉三百場也無事。”

    謝百裏聽得哈哈直笑:“你這女娃兒,這麽會說話,可不像楊兄教出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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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謹言慎行,頭兒樣樣都教了,是我沒學好。”今夏笑嘻嘻道。

    謝霄在旁盯著她,忍不住暗暗發笑,落入謝百裏眼中。

    今夏在謝府坐了一盞茶功夫,謝百裏問了些楊程萬的病情,又問了這些年他們在京城的情景,她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便含糊帶過,倒是答得很有分寸。謝百裏在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看著雖年輕,凡事心裏還是有數,畢竟是楊程萬帶出來的人。

    告辭時,謝百裏命謝霄送她。

    送至謝府門外,今夏見謝霄還跟著,奇道:“哥哥,你迴吧,我又不是沒出過門的大姑娘,哪用這麽十裏相送。”

    “不是為了你,老子正好出門透透氣而已。”

    謝霄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順著街大步走。

    “你不怕老爺子找不到你人?”

    “他是我爹,他還能不知道我。”謝霄斜眼看她,“你道老爺子叫我送你,還指望我立馬迴去麽?”

    今夏與他並肩而行,忽想起一事,正色問道:“方才在府裏我沒敢問,你幫裏那幾名中了暗器的弟兄如今怎樣了?”

    謝霄歎口氣:“還在床上躺著呢,聽說江寧有善療奇毒的大夫,白虎堂的金叔已經派人去接。”

    “老爺子知道了?”

    “早知道了,哪裏瞞得住。”謝霄接著歎氣。

    “那幫東洋人,你們上次通報官府之後,官府沒有派兵圍剿麽?”

    “聽說官府倒是派了人去,但撲了空。這群倭寇居無定所,神出鬼沒,揚州衙門那點人,那幾把刀,要我說,撞到了也是個死。”

    今夏秀眉深顰,狠狠道:“朝廷這幫人……除非鬧大,捅得上頭不安穩,他們才會派兵圍剿。”

    “行了行了,你就莫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了,就是個小當差,非得操這心。”謝霄沒好氣道,習慣地伸出手去想如孩提時那樣揪揪她的小辮,手伸到一半卻隻是在她發絲上輕輕撫了下。

    今夏側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謝霄一愣,尷尬地縮迴手,嘿嘿道:“……有、有隻小蟲。”

    好在今夏也不在意,隨意甩甩腦袋,繼續往前行去。

    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麽了,謝霄暗鬆口氣,正要跟上去,卻見今夏刹住腳步迅速躲到一個燒餅攤後麵……

    “怎麽了?”他奇道。

    “噓!”

    她朝他打手勢,眼睛盯著前頭不遠處。

    目光跟著望去,他隻看見攢動的人頭,並未見到什麽異常。

    “兩位,買個燒餅吧!我這燒餅是祖傳手藝,選料講究,皮薄酥脆,味道純正,以酥、脆、香、甜而著稱。”賣燒餅的大叔熱情招唿他們,“兩個銅板一個,買三送一,買五送二……”

    “買五送二,這麽劃算!”今夏頓時將眼前事拋諸腦後,循著聲低頭看向燒餅,探手入懷摸了摸銅板,躊躇道,“叔,能不能賒賬?”

    聽到賒賬兩字,賣燒餅大叔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瞧你混得這點出息。”謝霄瞧不過眼,掏出銅板拍案上,“給爺包十個。”

    “財大氣粗,真好!”

    今夏無不羨慕道。

    取過包好的燒餅,謝霄問:“你剛才看什麽呢?”

    “啊?……”今夏驟然想起來,抬頭再看去,“……人呢?進戲樓了?”

    “到底誰啊?”

    “你先迴去吧,我有點事。”今夏雙目隻看著前麵,隨意揮揮手,壓根顧不上理會他,朝前快步行去。

    “喂!你……燒餅你還要不要?”

    謝霄端著那包燒餅,煩惱地盯著她的背影,片刻之後也追了上去。

    戲台上,鑼鼓緊密,演得正是一出《鴛鴦箋》。說得正是扈三娘出獵,適見王英縛虎,因羨其勇而生戀情,王英喜三娘之美,亦生愛慕。而後,王英與扈三娘先後題詩於一副鴛鴦箋上,心馳神往,經過一番波折,二人結為夫婦。

    王英號矮腳虎,身量短小,台上伶人勾黃臉,襯著虎殼額子,身著戲服,半蹲身子施展渾身解數跳踔矮步,前、後、左、右、縱、橫、反、正,博得滿堂喝彩。

    今夏一進戲樓,便聽得鑼鼓聲混著叫好聲,一陣又是一陣。她避貼柱子旁,拿眼將裏頭先掃了一遍——裏頭聽戲的人不少,樓下坐得滿滿當當的,四、五個店家夥計端著長嘴茶壺穿來行去,送茶遞水,甚是周到。再看樓上……

    隻看了一眼,她下意識地躲迴柱子後麵,歪了頭仔細思量。

    “你在這裏幹什麽?”謝霄跟進來,看她鬼鬼祟祟地不由一頭霧水。

    今夏一把將他大力揪過來,同躲在柱子後,瞥見他懷裏抱的燒餅,香氣穿過油紙直透出來,忍不住壓低聲音道:“能不能讓我嚐一塊?”

    “本來就是給你買的。”謝霄本能地學她壓低聲音,而後又覺得不對勁,“幹嘛,做賊似的?”

    叼了塊燒餅,今夏打手勢示意他往樓上看。

    謝霄探頭出去,瞧了一眼,楞在當地,被早有準備的今夏複一把拽迴來。

    “……她怎麽會和姓陸的在一起?”他又是詫異又是不滿。

    “還真是又酥又脆,你也來一塊吧。”今夏好意往謝霄手裏放了塊燒餅,然後才問道,“上官姐姐平常也喜歡看戲麽?”

    “不知道。”謝霄狠狠咬了口燒餅,“沒聽她說過啊。”

    今夏偷偷摸摸探頭地又往樓上瞥了眼,嘖嘖歎道:“我早就說陸大人是個風月老手,那邊還往翟姑娘那裏送香料呢,這邊還能約著上官姐姐看戲。我瞧他們倆還挺聊得來。”

    “怎麽可能……”

    謝霄有點惱怒,正巧一名店家夥計湊過來,熱情道:“兩位客官進來坐!鹽鹵花生、糖炒栗子,鹵水豆腐幹……”

    “給老子滾遠點!”

    謝霄直接嚷過去,嚇得夥計連退開幾步。

    今夏見勢不妙,生恐被樓上的陸繹發覺,連忙把謝霄拽出戲樓。

    “我說哥哥,你沉住氣好不好?他們倆就是一塊兒看場戲而已,又不是私奔,你發那麽大火作什麽?”今夏挑眉,忽而笑嘻嘻地看他,“我知道了,你之前雖然退了婚,可心裏頭一直惦記著上官姐姐是不是?”

    “胡說八道!”謝霄惱道,“我隻是不明白她怎麽會和官府的人在一塊兒,還是錦衣衛這等不入流的貨色。她怎麽可能看上他?……肯定是姓陸的拿案子的事情威脅她,逼她不得不應酬。”

    “嗯,也有可能。”今夏繼續啃燒餅,“不過說老實話,上官姐姐若是看上陸大人也不奇怪,論家世、論文采武功,陸大人都算得上是可圈可點。”

    謝霄睇她:“你到底算哪頭的?”

    “實話實說而已,哥哥何必生氣。”

    今夏聳聳肩,心下也微有一絲詫異,自己什麽時候對陸繹改觀了,莫不是因為他為頭兒治腿,又貌似救了自己兩次?

    再仔細迴憶戲樓情況,短短兩次瞥見:第一次,陸繹將茶碗端在唇邊,雙目看著戲台,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上官曦也端著茶碗,垂目看著茶水,麵上帶著少許凝重。第二次,陸繹已放下茶碗,手中似拿了枚榛子,仍看著戲台,麵皮上浮著明顯的笑意;而上官曦端著茶碗,不喝也不放下,唇邊也帶著淡淡微笑。

    不自覺地啃了啃手指甲,今夏凝眉思量,上官曦如此順從的模樣,倒不太像是被脅迫。陸繹若抬出官家架子脅迫她,沒道理隻到這麽熱鬧的戲樓看場戲,莫不是他當真對上官曦動了心?

    “想什麽呢?”

    謝霄將她喚迴神。

    “上官姐姐平常就愛看戲麽?”今夏問他。

    “不知道,不過以前我愛看戲,常拖著她一塊看。”謝霄朝戲樓努努嘴:“這個戲樓,以前我們一個月得來五、六迴呢。”

    “哦……”

    今夏腦子滴溜溜地轉:難道說是上官曦約陸繹看戲?又或者是陸繹投其所好?

    謝霄原就是個心裏存不住事兒的人,立於當街,越想越覺得不對,把燒餅盡數往今夏懷裏一揣,抬腳就複往裏頭行去:“不行,我得問個清楚,我師姐可不能讓姓陸的欺負了去!”

    “哥哥,哥哥,哥哥……不急,不急,我還有事得和你說……”

    今夏連忙扯住他,連拉帶拽,好不容易把謝霄拖走。揚州城內她也不熟悉,隻是亂走,將謝霄先拉到一處河邊僻靜地方。

    胳膊一直被她拽著,謝霄不自覺耳根發紅,此時方不自然地脫開手,問道:“你……還有什麽事,說!”

    今夏瞅見他泛紅的耳朵,奇道:“你師姐和陸大人看場戲,你也不用氣得這樣吧?耳朵都紅了。”

    “誰、誰、誰……”謝霄急著反駁,反而結巴得愈發厲害,惱怒地猛力搓了搓耳朵才道,“誰說我生氣了,我隻是擔心她吃虧。”

    “我覺得這事,你得相信上官姐姐。”今夏遲疑片刻,還是未將上官曦與陸繹在船上見麵一事告訴他,“上官姐姐是堂主,幫著你家老爺子把幫務管得井井有條,她定是心中有數的人。你若此時衝撞進去,弄不好反而壞了她的事。不如等稍晚時候,你再問她,讓她小心陸大人就是。”

    謝霄不滿地挑眉道:“我壞她的事?!”

    “那可說不準,你師姐又不是一般人,那是女中豪傑,心中肯定有一番計較,說不定就是她約陸大人看戲。”今夏凝重叮囑他,“對了,你問她時可別說自己看見了,隻說是聽人說起,千萬別把我也給供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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