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

    “那處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來都是販夫走卒,嘈雜了些,飯菜恐怕也粗糙。”

    “用飯而已,無妨。”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裏地,還未到渡口便可聞人聲嘈雜,加上馬蹄聲、車輪聲作響,熱鬧如集市,與一裏之外荒涼寂靜的亂葬崗實在是天壤之別。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遠處便是一大片蘆葦蕩,斜風細雨中,葦杆擺動,起伏如波浪一般。

    今夏騎在馬上,極目望去,竟是看不到蘆葦蕩的邊際,暗自歎道此地官役的差事必是不好當,若是賊人往這蘆葦蕩裏頭一鑽,幾天幾夜不出來,豈不是把人愁煞了。

    雖過了飯點,但幾處飯莊仍可見炊煙嫋嫋,司獄撿了處看上去還算幹淨的飯莊,領眾人進去。

    陸繹揀了張桌子坐下。

    “我們隻是差役,不敢與大人同桌用飯,還是到旁桌去坐。”楊程萬恭敬道。

    “出來查案,不必拘泥小節,前輩快請坐。”陸繹伸手相請。

    待楊程萬坐下,楊嶽與今夏才敢落坐。

    “問他們有沒有空心肉圓,就是裏麵裹豬油的那種……”司獄剛把店小二喚過來,今夏就在旁興致勃勃地插口道。

    剛驗過一具腐爛過半的屍體,難得她還能有這麽好的胃口,陸繹瞥了她一眼。

    “頭兒,您想吃什麽?大楊說江南有種什麽什麽筍,和肥肉一塊兒燉,味道特別好,您肯定喜歡吃,”今夏轉頭去問楊嶽,“叫什麽筍來著?”

    楊嶽不理她,朝楊程萬道:“爹爹,我去升個火盆來給您烤烤腿。”他擔心爹爹的傷腿被寒氣入侵,又該整夜整夜睡不安穩。

    店小二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功夫就把飯菜都擺了上來,燉羊肉、魚頭燉豆腐、紅煨肉,確是談不上精致,但是濃汁重醬香氣撲鼻。

    澆了點魚汁在米飯中,今夏緊扒拉了幾口飯,挑眉瞥見陸繹貌似無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邊楊嶽,示意他看。

    “剛驗過屍,還是爛了半截的,也就你還能有這麽好胃口。”楊嶽低聲揶揄她。

    “你和頭兒也沒事啊。”今夏暗瞥陸繹,頑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門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夏天,城南的那所老房子,人死在裏頭一個多月沒人知道,蛆蟲多得都爬到屋子外麵。這次和那迴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楊程萬抬頭望了今夏一眼,今夏嘻嘻笑道:“頭兒你還記得吧,那具屍體連仵作都不肯驗,最後是您親自驗的,您讓我和大楊把蛆蟲都挑出來,我們挑了整整兩個時辰,事後三天都吃不下飯。”

    陸繹麵無表情仍在吃飯,而旁邊的司獄已經有點聽不下去了。

    “那蛆蟲泡在血水裏,個個白白胖胖,拱來拱去,看上去就像……”今夏頓了下,然後指著米飯驚喜道,“就像這泡了湯汁的白米飯。大楊,咱們那時候挑出來的蛆蟲估計四、五個人吃都夠了。”

    估摸著這話實在太狠,桌麵上諸人都停了筷,連楊程萬楊嶽都不例外。

    周司獄剛扒了口飯,此刻僵望著自己眼前的魚汁泡飯,實在沒有胃口再繼續用飯,臉色難看地緩緩放下筷子,朝陸繹尷尬道:“經曆大人請慢用,我去看看馬的草料夠不夠。”說罷便起身告退。

    勉強喝了兩口鮮魚湯,陸繹看著那碗白米飯,片刻之後,輕歎口氣,撂筷起身,不忘對楊程萬有禮道:“前輩請慢用。”

    生怕忍不住唇邊的笑意,今夏連忙深埋下頭,做專注吃飯狀,眼角餘光瞥見陸繹已行到飯莊之外去,方才複抬起頭來,迎接她的便是楊嶽一記大白眼。

    “看我做什麽,吃飯吃飯……”她笑嘻嘻道。

    “你還吃得下?”楊嶽沒好氣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厭這種倒胃口的事情。

    今夏低首望了眼米飯,魚汁濃稠,米飯浸在其中,黏黏糊糊,再想起自己方才的話,她遲疑片刻,終於也覺得難以下咽。

    一桌子的人,就剩下楊程萬依然如故,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吃飯。

    “我就是想惡心惡心他,”今夏隻好解釋道,“你想想他在船上怎麽對咱們的,差點要了我的命啊!”脖子上的傷雖早已結痂,隻是心中那口氣難平。

    “殺敵一千,自損三千。”楊嶽搖頭,他指的是周司獄、他和今夏三人。

    “誤傷誤傷……”今夏嘿嘿笑道,“下次不會了。”

    楊程萬挾了一筷子菜,搖著頭淡淡道:“幾句話就弄得吃不下飯,早知道在京城,就該讓你們一日三餐都跟著仵作一塊吃。”

    今夏吐吐舌頭:“我去找店小二,看有沒有包子吃。”

    她一溜煙跑了。

    飯莊之外,陸繹貌似不在意地打量這渡口來來往往的人。此處渡口往來船隻不少,載貨卸貨卻是有條不紊,各色人等彼此間似乎還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烏安幫的地盤,揚州城的民間漕運有一大半都在烏安幫的控製下。”周司獄行到近旁,也望著往來搬貨的人,“他們人多,勢力也大,不過倒還算守規矩。”

    烏安幫,陸繹雖久居京城,卻也曾聽說過這個幫派:“聽說幫主姓謝,使得一手好單刀。”

    “對,幫主謝百裏,江湖上人稱謝單刀,從江寧到蘇州的漕運他都插了一腳,江浙兩省的大幫小寨也都賣他麵子。近年來,他年歲漸大,不怎麽見出來,此地幫中事務都是兩位堂主在打理。”

    “兩位堂主?”

    “青龍堂主和朱雀堂主,還有白虎堂主在江寧,玄武堂主在蘇州。”

    陸繹點頭,淡淡問道:“烏安幫與官府可有牽扯?”

    “這個……”周司獄似頗有些為難,“卑職可不敢亂說,不過這次周顯已的十萬兩修河款就是請烏安幫押送至揚州的。”

    陸繹一怔,迅速轉頭望向周司獄:“修河款由烏安幫押送?這不合規矩吧。”

    “是不合規矩,不過銀子一兩不少的入了庫,也就沒人追究此事。”

    正說著,泥濘的道路那頭又來了幾匹馬,為首一人水墨披風,月白綾裙,竟是位女子。帷帽長紗及腰,看不清麵貌,僅能看見她腰間懸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刀。這女子所過之處,周遭人紛紛放下手中事宜,向她拱手行禮,甚是恭敬。

    “此人便是烏安幫的朱雀堂主,上官曦,聽說師從武當,一手雙刀使得出神入化。”周司獄靠過來,壓低聲音道,“莫看她是個女子,可是個硬茬,三年前獨自一人便挑了江寧董家水寨,將水寨並入烏安幫。”

    與此同時,上官曦也看見了陸繹,在一片鴉青、佛頭青、淺雲盡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襲大紅飛魚服打眼之極,實在很難令人不注意到。

    她的眸光略略一沉,轉頭問旁側的人:“怎麽會有錦衣衛到此地?誰惹了事麽?”後半截話語氣已有些重。

    “……應該沒有。屬下馬上去問問。”隨從飛躍下馬,詢問過後迴稟道,“他們來飯莊吃飯,並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如此。”

    上官曦的眸子隔著帷帽的輕紗,打量這陸繹,同時也留意到了飯莊內今夏等人,她翻身下馬,徑直朝著這方向行來。

    “頭兒,好像有點不對勁兒,我出去看看。”

    今夏敏銳地察覺到外頭比之前靜了許多,叼著包子竄出去,正看見上官曦走過來,周遭販夫走卒無不摒氣噤聲……

    “上官堂主,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周司獄絲毫不敢怠慢,趕忙邁步上前拱手相迎,笑得一團和氣。

    上官曦亦拱手含笑道:“我們跑江湖的,承官爺大量,肯賞口飯吃,有片瓦遮頂便是好日子了。”

    “老幫主身子骨可還好?我原該去府上問安才對,隻是公務繁忙,實在脫不得身。”

    “承司獄大人惦記著,我一定轉告幫主。”上官曦目光投向陸繹,輕柔道,“這位官爺眼生得很……”

    周司獄忙道:“我來引見,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經曆大人,陸繹陸經曆……大人,上官曦,烏安幫朱雀堂堂主。”

    陸繹目光銳利地打量著輕紗下的麵容,片刻之後方才拱手道:“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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