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被苗大爺說中,兩位舅老爺若再來訪,咱們老太爺定然難以招架,隻能放了爺出去救場。”他迅速覷了眼四周,搔搔頭。“隻是苗大爺可能得走了,接下來巡守的那一班護院沒打點過,一會兒會繞過來,被瞧見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點點頭。“你家的爺受了家法,被關進藥倉裏好生狼狽,我溜進盧家大宅親眼所見,心裏難得的痛快,是該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為“鳳寶莊”苗大爺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難道不是?


    這一邊,想慶來正等在後院門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轉身欲走,卻被盧成芳喚住。


    “……尚有一事,看來苗大爺應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從我家老太爺那兒偷聽得來的,老人家對盧、朱兩家的親事仍不願放棄,今晨,我爹已備了一船的禮,親訪湖西邊上的『崇華醫館”,並代我這個不肖兒致歉,此時分,兩家應已細細談過才是……”輕咳兩聲,徐慢又道——


    “苗大爺對『江南藥王』盧家的事仿佛處處先機、運籌帷幄,我卻是想問,閣下對朱大夫、朱夫人兩位長輩有幾分把握?對我月兒妹妹又能掌握幾分?”


    盧成芳內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願瞧見苗大爺從容的麵龐先是刷白,跟著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著低眉眯目,從容神態破碎,滿臉陰黑。


    盧成芳被淮山扶出藥倉大門時,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離去。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


    苗大爺有他的戰場,他盧成芳亦有屬於自己的戰場,既然避無可避,隻好昂首向前,願隻願不辜負親人,不負有情之人。


    盧成芳的提問,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塊,苗淬元發現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與朱潤月之間,朱大夫應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動,非常高深莫測。


    而說到朱潤月,他信她不會再允盧家的求親,不管盧老爺姿態放得多低……隻不過,就是某種奇詭心態,明明知她、信她,但一聽到盧家長輩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騰火海,炙得唿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無可名狀的惶惑,令他不自覺想弓背縮肩,想擋住不知從何冒出的寒意。


    馬車正往最近的渡頭趕去,待走過水路返迴湖西邊上,最快也是傍晚時候。


    馬車和車夫都是雇來的,因自家大爺是偷偷來訪落難的盧大公子,所以慶來特意租了輛十分不起眼的小車。


    這車當然比不上家裏的馬車舒適,木輪子骨碌碌滾動,震得人渾身骨頭都亂跳似,慶來是覺尚能忍受,隻擔心主子大爺金貴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爺適才從人家後院出來時,臉色就難看得可以,也不知發生何事,一上馬車僅吩咐車夫盡快趕往渡頭,然後坐定後就斂目不語。


    要不是天冷,能輕易瞧見大爺鼻間噴出白氣,他都想悄悄把指頭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還有生息啊。


    隻是……這臉色實在也太慘了些,真無事嗎?


    “爺……”馬車顛成這般,還能睡著嗎?


    慶來等著,沒等到苗淬元應聲,心隨即狂跳。


    “大爺!”放聲再喚。


    苗淬元仿佛從睡中醒覺,臉揚起,雙目徐眨,啟唇時,淡定語調依舊——“慶來,等會兒多打賞,請船夫搖船再搖快些……往『崇華醫館』去……”他有話要對朱家姑娘說,一直擱在心底的話,不說不行。


    爺,咱們現下在馬車裏,不是船上啊……慶來不敢言明,驚到要流淚。


    他家大爺豈是無事?!


    說話尋常,端著姿態,然目光失焦,瞳心渙散,對都對不準他的臉了,嗚……根本與當年在湖上發病那一次一般模樣嘛!


    “還是氣惱嗎?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傾過來,俊顏很幹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來,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飴,邀請她恣意掌摑。


    瞅著他因與人幹架而青紫瘀傷的一張臉,若她當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豈會隻拿他的手腕磨牙?


    見她怔然不動,男人眉目輕蕩,將側顏轉正,又是極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後悔?唔……好吧。”


    好什麽好吧?


    她思緒都還纏作一團,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臉已再度貼來……


    又被他吻住了。


    而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傷唇壓疼,疼到忍不住悶哼了,依然不放開她。“苗淬唔唔……傷啊……你唔……你嘴上的傷……別亂來啊……”她掙紮。


    男人最後將她按進懷裏,哈哈大笑,很滿足般輕歎——


    “月兒,原來你是擔憂我的傷,才不讓我親呢,而不是不喜歡這樣親昵親近的吻……”


    朱潤月一想到苗大爺那時暢懷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溫泉噴湧般熱燙。


    光想著,渾身就熱唿唿,止不住想過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嚴,在外人麵前又老愛端持著,很難得見到他開懷暢笑。


    而如今見識了,忘也難忘。


    這幾日太常想起,動不動就陷進發呆狀態,有時陷得太深,旁人說些什麽,半個字也聽不進耳中,更遑論進到腦袋瓜裏。


    “月兒,你說說,爹就聽你一句。雖說盧家跑來求和又求親,我是不願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盧大哥處得也好,倘是你仍然願嫁,爹也無話可說,盧老爺那邊的迴話,爹還沒踩死,你想如何……我說……月兒?月兒!”


    “啊?”跑了神的朱潤月驀地被喊迴神,險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盤。


    “欸,爹是頭疼又心疼的,你倒無所謂了!”


    一日三迴,朱家用飯時候向來熱鬧,因除了朱家三口,還有一群小醫僮。


    此時晚膳剛結束,小醫僮們各自收拾好碗筷後,全被朱潤月趕去大澡間浴洗,畢竟小醫僮們每日皆有師傅交代的功課必須完成,得快快騰出時間精進才好。


    所以飯廳裏剩下朱氏三口,而對於白日時候盧老爺負荊請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時才尋到時機問明白自家閨女的想法。


    不過閨女沒來得及說,愛妻倒先開口了——


    “你要頭疼,我給你揉額,要是心疼,我幫你揉胸,盧家跟咱們家的婚事,沒了便沒了,哪裏稀罕?咱們家閨女還怕沒人惦記?”


    “誰?誰惦記了?!哪來的瘟生?二朱大夫兩眼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沒法子的,對於盧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覺對方是外人,但如今突聞有人惦記自家閨女,對方是誰還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麽?


    朱夫人倒了杯熱茶遞給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娘啊……”朱潤月呐呐低喚,臉上紅潮漫到頸子。


    朱大夫捧茶,一臉若有所思,看看愛妻再瞅瞅閨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滿嚷嚷:“你們娘兒倆肯定有事,隻瞞我一個,公平嗎?這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潤月臉更紅。


    噠噠沙沙咚砰——


    外頭,有誰踩著亂七八糟的踉蹌腳步進到廣院!


    朱家三口聞聲,陸續來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來人背上背著一人。


    朱大夫認出對方主仆二人,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自家閨女已快他一步奔過去,幫顯然已有些腿軟的慶來扶下他負在背上的苗大爺。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爺,姑娘救命……”慶來喘著,邊流淚邊喊。


    朱大夫既驚又奇了。


    進到“崇華醫館”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開口就喊“姑娘救命”的,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轜——頭一遭!


    倘若僅是醫家與病家的單純牽連,朱潤月不會想也未想地吩咐慶來,要他幫忙把苗淬元直接扛進自個兒閨房。


    仿佛此刻,她雙眼隻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與朱夫人跟進房裏,小醫僮們聽聞動靜,好幾個都擠在外間探頭探腦,兩名年紀較大的醫僮頗有經驗了,不必誰吩咐,已端來幹淨的熱水和巾子,連整套銀針和幾種常用藥品都備了來。


    “脫衣。”朱潤月一聲令下,慶來馬上挨過來幫她扒掉苗大爺身上的衣物,脫到僅留中衣和錦褲。


    她落針迅速,認穴精準,絲毫不拖泥帶水,才幾個唿吸吐納間,苗淬元從頭頂到臍下丹田處,已落下十餘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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