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她想什麽呢……沒的,沒有,什麽也沒想,腦袋瓜裏一片空白,獨處時就能一直發呆。


    有腳步聲響起。


    沙沙……沙沙……徐緩沉穩踩過草地而來。


    她聽見了,秀背微凜,沒有迴頭。


    直到這時才覺察出來,原來已如此熟悉來人的腳步聲,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離她很近了,在她身後佇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風所致,他嗓音略啞,語詷放得極慢,像怕她又要頭也不迴地逃開——


    “昨夜放縱飮酒,多有唐突,還請姑娘原諒。”


    文質彬彬且克己複禮的苗淬元她見識過,但他早就不會對她使這種招數,這般表象隻用來對付外頭的人,可現下……他卻用那樣的口吻對她說話。


    心一擰,眸眶莫名其妙變得溫燙,竟當真不敢迴首。


    “姑娘與我相交,為我除疾,如今知你將嫁,是該贈上一份喜禮。”


    有東西輕輕擱在她左邊身側,然後聲音低幽幽又逸——


    “朱潤月,望你笑顏長駐,與良人白頭偕老,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她僵坐,腦子亂哄哄,心也哄哄作亂。


    好半晌過去,她才曉得要動,下意識轉向擱在身側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長形,她取來,掀開匣蓋,鋪著紅綢的匣內放著一根珍珠銀簪。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便如她發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銀簪的簪身形體粗獷許多,明顯是男子款式的發簪。


    她曾經疑惑,當初抵給他作為賠禮的那對珍珠,他將其中一顆鑲成簪中簪迴贈予她,而另一顆他拿去用在何處?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東西,她已不好過問,所以疑惑就壓在心底,從未問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對珍珠一並精製成一雙銀簪,女款與男款,她得到細致精巧的那把,樸拙粗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隻是此時此際,在她婚期既定的時候,他卻將男款珍珠簪相贈。


    他要她拿去給誰?她的那個良人嗎?


    ……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車轉迴身。


    然,太遲啊太遲,身後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隻餘飛柳與櫻瓣隨風……


    【第七章】


    暮春時候。


    苗家“鳳寶莊”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在太湖邊上的大片坡地盛大舉行。


    這塊如綠毯鋪就的坡地位在“鳳寶莊”西北方位,離三爺苗沃萌的“鳳鳴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環佩閣”,閣內的“藏琴軒”收藏十幾張絕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號稱“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試琴大會”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舉,風雅之事做足了,輕易能掩去商人的銅臭味,於是在世人眼裏,就覺苗家“鳳寶莊”不一般了,連帶所出的布料、繡片和飾物,其工藝自然而然高過其他布莊、繡坊。


    堅持年年來個“試琴大會”的並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連消帶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爺淬元兄。


    反正家裏無奈出了個琴癡三爺,又很無奈地被當朝禦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號,無奈歸無奈,能利用的還是得撿來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徹,既得名也得利。


    “試琴大會”一過,花事亦了,太湖這兒已無大事,夏季蟬鳴甫起,苗淬元便展開一場大江南北幾要跑遍的巡視行程。


    驛馬星大動,不僅是“種桑養蠶、取絲製綢”的本業,連苗家設在各處的貨棧、書肆,甚至茶館、琴館和酒樓飯館,身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裏停留大半個月,明麵上與在京的大小管事會晤,暗中則是見了苗家埋在朝廷裏的幾位“官樁子”。


    苗大爺離開太湖時,半點消息都沒透給朱潤月,卻是遣人知會朱大夫,請朱大夫每月仍按時候過府替家裏三爺診療。


    朱潤月一直到後來隨阿爹進“鳳寶莊”為苗三爺治寒症時,才得知苗淬元已離家七、八日,且歸期不定。


    說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懷忐忑,不知若再見,是裝作若無其事好呢?抑或當麵將迷惑挑明?


    豈料見不著了,歸期遙遙無期,她心裏忽覺有些空。


    還是會記掛他的病,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年他的狀況漸進轉好,推拿正骨是為保養,而非剛開始的治疾,少了她動手,他亦能安然,隻要別再跟自個兒過不去,別莫名其妙又胡亂折騰。


    他身邊有老金和慶來盯著,她之前按四時季節不同為他開的保養藥單,慶來也都收著,所以沒事的,苗大爺少了她,不會有事。


    她並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兩迴進“鳳寶莊”,她總想跟著,而夏去秋來,她與盧家的婚期將至,苗大爺依然未歸。


    或許就這樣了。


    她從他的地盤出嫁,待再相見,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許,就這樣。


    端坐在閨房裏,她一身燦紅,頭上的鳳冠偏小巧別致,雖不像傳統大鳳冠那樣壓得人腦門生疼、肩頸發酸,可鑲著不少珠翠的小鳳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華醫館”和“江南藥王”結親的大喜日子,獨生閨女出嫁,廣院的朱家醫館今兒個不看診,上門的全是賀客和前來幫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潤月昨晚是摟著娘親睡下的,娘兒倆說了許久的話,要不是怕阿娘疲累,當真能說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塵,請了“全福人”為她梳頭點妝,大夥兒圍著她說了好多吉祥話,最後上蓋頭,她鳳冠上頂著三尺見方的大紅巾,眼前一片紅。此刻沉靜端坐,等待新郎親迎,她耳邊盡是笑語,但娘親已不在房裏。


    突然間,朱潤月鬧不明白發生何事,手裏滲汗,心狂跳,氣息促急,有股欲嘔的衝動,但並非身子不適,而是……仿佛深埋內心的某個念想正使勁、使勁地掙紮,渴望破繭而出……


    那個想望究竟為何?


    她一時間說不出、道不明,卻很想跟娘親再說說話,很想很想,想對阿娘問出,她當時沒能問出的話。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


    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她想問,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該來了,說好這時辰親迎的呀,新郎官怎麽還沒到?!”


    “是遲了呀,新郎披紅帶花乘馬到女家親迎,這中間得過幾道關,還得讓人引拜嶽父、嶽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雙花再披紅,新郎官還得在咱們鄰裏這兒


    騎馬繞個三圈亮亮相,跟著咱們新娘子才進轎,新娘子進轎、起轎也得在時辰內完成,如此推算,真的遲了呀!”焦慮歎氣。“該不會途中出什麽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隻出好事!”


    “別急別急,你們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頭瞧瞧。”


    朱潤月隻覺方寸鬧起,思緒大縱,才想拜托周遭哪個人去請她阿娘過來,一陣疾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誰恰巧從前頭廳堂過來。


    那人張聲便道——


    “跟你們說啊,那『鳳寶莊』來人了,遣了人等在前頭,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們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錯過親迎的吉時啦!”


    來人又道:“不是的!不是著急新郎官啊!苗家『鳳寶莊』的人是急著想把朱大夫架走!聽說苗家三爺在外頭出了事,突然病嚴重了,苗大爺聞訊趕迴太湖,今兒個一返家,立時遣人延醫,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聽大爺命令隻好幹耗著,這會兒全等新娘子拜別雙親,待轎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搶進『鳳寶莊』裏去啊!”


    唰!


    三尺見方的大紅巾被一直靜坐不語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們全都驚跳,一迴神,忙搶著邊幫她蓋迴紅頭巾,邊急聲安撫——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別急別驚,苗家『鳳寶莊』想搶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禮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轎才成啊!”


    朱潤月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包圍她的不僅僅四手而已,話都不及說,眼前又是紅彤彤一片,雙肩甚至還被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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