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眼她手裏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聽說苗家大爺白日又隨你們義診,還送去不少藥材。”略頓。“……跟苗大爺鬧不痛快了?”


    “沒有的。”朱潤月頭搖得更急些。


    這簪子的來處她跟娘提過,娘親見到珍珠銀簪,自然會聯想到苗淬元。


    當初苗淬元贈她這支珍珠銀簪時,擺出他慣有的清雋斯文樣兒,下巴卻略高傲揚起,淡淡哼聲——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奪誰家的簪子來用。你要再搶他人之物,被逮去過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禮,嘴上硬不饒人,但她聽著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與她之間的相往,她雖自覺坦蕩,事無不可告人,卻也沒跟娘親完全交底,尤其關於苗大爺的哮喘頑疾一事,她自然誰也沒提,卻不敢斷定她家阿娘對於她每個月總有兩、三晚溜出廣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覺。


    “今兒個盧大哥也在,娘為何不問我是否跟盧大哥鬧不痛快?”她略賭氣問。


    朱夫人眉眸彎彎,似笑似歎道:“因為你盧大哥不會跟你鬧,他待你一直是那樣,由著你,讓著你。”


    朱潤月聞言一愣,腦中有什麽掠過,她沒能挽住那縷思緒。


    “娘是不是……不喜盧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著女兒耳鬢的柔軟細發。“僅是覺得你爹替你訂的這門親,訂得太早了些。”


    產下女兒不久,那是她身子狀況最糟的一段時候,病得完全脫形,幾次在鬼門關前盤轉,甚至瀕死,當時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獨門的急救藥“紫雪丹”才挽住一絲生息。


    自那之後,丈夫或者因感念盧家,遂將朱家祖上的藥地與藥莊托管,亦不管帳,重心全放在她與女兒身上。


    “你呢?覺得你盧大哥如何?”朱夫人問。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隻是安心?”見女兒怔然,一時間無語,朱夫人探指撫過她的眉眼,撫著她的潤頰,好半晌才淺歎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給你盧大哥,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繼續習醫習藥、行醫治藥,你若想將朱家醫術延續下去,他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娘親話中仿佛牽著一條線,線的另一端係著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緊。


    娘親話裏流露了遺憾,為何?替她感到遺憾嗎?


    她想問,盧大哥不會跟她鬧不是挺好?因何遺憾?


    盧大哥隻會跟素姐鬧,素姐也隻跟他鬧,瞧,今兒個在小漁村不就鬧脾氣了!而會來跟她鬧的,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個……


    思緒突然亂起,腦中浮現的盡是那人的音容樣貌。


    那年怕她名節受損、姻緣路斷,他半真半鬧道:“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鬧,說著要跟誰湊合成對的話。


    見他那模樣,心裏當真一陣陣地鬧,想著“鳳寶莊”苗大究竟想要怎樣的女子為妻?他怎不好好為自個兒說一門親?他不能拿這種事鬧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悅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説不上來,隻覺苗大爺若情係素姐,定然要傷心難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溫淚弄濕。


    “娘啊……”朱潤月撲進娘親懷裏,像個小娃娃,摟著阿娘略豐腴的暖軀,臉蛋蹭啊蹭,把眼裏莫名其妙滾出的濕潤全給擦去。


    “欸欸,到底怎麽了?娘瞧瞧。”


    “沒……沒事……真的。娘讓我抱會兒,沒事的。”就是心亂、腦子也亂,就是……想哭罷了。


    朱夫人低低歎氣,沒再勉強女兒,就摟著、撫著,許久許久才聽見她道——“盧家老太爺特地讓保媒的人來請期,說是該敲定時候了,保媒的人取來的紅箋上已列出幾個黃道吉日,你爹瞧著好,想答應,畢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總留著不嫁,婚期就訂在半年後的中秋過後……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象與她又相熟,像無不好。


    訂親雖早,但拖到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晚了,隻是……她腦袋瓜當真亂到不好使,聽到盧家詢問婚期,她僅想著——


    她若嫁出這座廣院,嫁出“崇華醫館”,嫁得離苗大爺遠了……往後誰來替他正骨保養、針灸藥洗?誰來盯他保暖養身?


    “江南藥王”盧家與“崇華醫館”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時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剛定下,事便傳開了。


    朱大夫家嫁閨女。


    這陣子,踏進“崇華醫館”大門的可不隻是求診的病患,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百姓們全攜禮上門道賀,要不就是大嬸、大媽、婆婆、小娘子們過來一起繡喜幛、錦衾等備嫁物件,弄得整座廣院裏裏外外鬧到不行,朱大夫成天樂得眼彎彎,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後。


    倒是待嫁的朱潤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靜了些,旁人瞧著還道她是害羞了。


    朱潤月確實挺忐忑,卻跟害羞無關,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廣院,走在通往“鳳寶莊”東院的湖邊土道,這是自她婚期敲定後,頭一迴與苗淬元見麵。


    二月將盡時,他走了一趟江北,“鳳寶莊”的鋪頭和莊子需他親自過去理事。


    臨行前她替他診過,朱家正骨術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開始那樣足整得他涕泗縱橫。


    如今他胸擴背正,胸悶肩緊的狀況自然不藥而癒,所重的就是平時保養。


    她為他備了蔘糖和老薑糖,另外還備上好幾帖藥,囑咐慶來每三天熬一帖給他飲下,私下更拜托老金,請他多盯著他家主爺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聽人提及,才知他前兩天已返家。


    他迴來卻沒捎來半點消息,也沒讓老仆或小廝過來知會,是否讓她上東院為他看診……心七上八下吊著十五隻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頭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醫箱,也不必等人來請,打算自個兒送上門。這條湖邊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過,偷偷摸摸走過,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華清明,沿著湖畔灑落點點瀲豔。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將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這漠漠夜中,一道長身仿佛隨風而來,落進她眸底。


    她頓住腳步,心跳略急,看著青袍散發的苗淬元朝自己走來。


    男人那模樣,袍子前襟微敞,腰帶鬆垮,像洗漱後準備上榻安寢了,突然興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來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時候,可在偏寒戶外鍛鏈唿吸吐納,她家阿娘用這法子練氣,苗淬元後來聽她建言,亦時不時鍛鏈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緊就是保暖!這是最最緊要的事,除了保暖,還是保暖!


    他是要讓她叨念幾迴才能刻骨銘心地記住?!


    火氣揚起,她幾個大步迎上,劈頭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連件披風或薄裘都懶得帶上,你這人到底……苗大爺,你、你還飲酒了?!”濃濃酒氣撲來,驚得她雙眸瞠圓。


    像為她的提問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隻小壇。


    他衝她咧嘴,隨即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地吞,就見那仰起的頸子,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子已連吞好幾口下肚。


    “苗淬元你發什麽瘋?”


    哮喘尤其忌酒,酒為發物,喉、肺、腸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發作,一旦咳起,極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朱潤月丟下小醫箱,上前跟他搶酒壇,邊搶邊罵,氣到實在出氣多、入氣少,臉蛋紅通通,像哮喘可能發作的那個其實是她。


    身子沒他高,手沒他長,力氣沒他大,若非他主動鬆勁,她根本構不到,但搶到手又怎樣?壇子裏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進他肚腸裏。


    “你幹什麽這樣?!”她跺腳,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豈料他竟順勢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嚇得趕緊拋掉酒壇,展臂想將人撐住。


    他完全沒想站穩,好像摔了便摔了,結果是拖著她跌在一塊兒。


    邊上坡斜,他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都倒地還要翻兩圈,兩具身軀隻得糾纏著往土道下的草坡滾落。


    朱潤月的叫聲全梗在喉頭。


    幸好勢子很快便止住了,沒滾得她頭發昏,隻小小受到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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