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阿弱還在世,必不會使我大楚淪落到這種地步……』


    在巨大而奢華的宮廷內,楚王熊胥坐在殿內的地磚上,雙手捂著臉龐。


    他此刻心中念叨的『阿弱』,便是汝南君熊灝的乳名,畢竟這位賢良的邑君,據說幼年時身體虛弱,因此才有這樣的乳名。


    平心而論,若是沒有齊王呂僖做對比,楚王熊胥也稱得上是一位明君。


    隻可惜這位明君,平生也做過錯誤的決定,而其中有兩件事,讓他今日愈發地耿耿於懷。


    其一,就是他當年沒有鼎力支持汝南君熊灝的改革。


    其二,便是他聽取了楚東貴族們的建議,逼死了汝南君熊灝。


    “唉……”


    楚王熊胥幽幽地歎了口氣。


    不得不說,他楚國如今的戰況的確是不佳,但說實話,這並非是熊胥最在意的。


    此戰犧牲了近百萬的軍隊又如何?


    要知道,楚國擁有的國民人口,那比其餘中原各國的國民加起來或許還要多,今日戰死百萬軍隊,明日楚國仍有能力再拉起一支百萬大軍。


    人口,對於楚國而言從來不是問題。


    問題是在於,此戰中所暴露的種種隱患。


    “魏公子姬潤……”


    拾起丟在一旁的戰報,楚王熊胥皺緊了眉頭。


    平心而論,被魏軍攻占了相城、銍縣等城池,熊胥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魏國步兵的實力有目共睹。


    但說實話,他起初並未太重視這股魏軍。


    因為說到底,魏軍就算再強悍,但軍隊人數擺在那裏,單憑他五萬步兵,哦,最近又增添了五萬騎兵,這總共十萬魏軍,果真能對楚國造成多麽嚴重的威脅麽?


    要知道,就算是失去了壽郢,甚至是失去大江以北的所有領土,楚國在南方仍然擁有著廣闊的土地。


    楚國的縱深,那是其餘中原各國無法想象的,這就是楚國盡管正走在下坡路但仍被稱之為強國的底蘊,是某些彈丸小國所無法比擬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最早協助齊王呂僖進攻楚國的那五萬魏國步兵,麵對著楚國的人海戰術,兵力非但不減少,反而越打越多。


    甚至於到了今時今日,魏軍單單步兵就有相近二十萬,比較最初的五萬兵力,居然整整增添了三倍。


    這太邪乎了吧?


    天底下哪有軍隊越打越多的道理?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魏軍那些比較原先多出來的兵力,居然是他們楚國的士卒。


    作為進攻楚國的外來軍隊,魏軍居然收編了三倍於他們的楚國軍隊,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投降了魏軍的楚國士卒,居然幫著外人攻打自己的國家。


    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然而,似這等古今罕見的奇事,卻偏偏發生在楚國,發生在楚王熊胥的眼皮底下。


    “將矛頭對準我熊氏一族,魏公子姬潤……這個小家夥還真是有城府。”


    楚王熊胥輕蔑地冷笑著。


    什麽『魏軍致力於解放楚國受困受難的平民』,魏軍所喊出的類似口號,在楚王熊胥看來無非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借口而已。


    他絕不相信,像姬潤這種出身魏國宮廷的世子(皇子),果真會毫無私心地幫助他國的平民。


    可問題就在於,迄今為止有越來越多的楚人,願意相信這種借口,為此不惜進攻自己的國家,不惜視本國的王族為仇敵。


    『真是可悲……』


    楚王熊胥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得不說,作為楚國的王,卻被本國治下的平民視為助紂為虐——偏袒國內貴族欺壓平民的幫兇——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可悲、最可笑的笑話。


    是的,楚國真正的敵人,並非是齊王呂僖,並非是魏公子姬潤,而是那些致使楚人倒向魏人那邊的國內貴族,正是因為這幫人長久以來對平民的壓迫,才導致那位魏公子姬潤僅僅提出一句經不起推敲的口號,就取得數萬乃至數十萬楚人的支持。


    楚王熊胥在空無一人的殿閣內坐了許久,一直坐到月光透過窗戶照拂進來。


    “唉,這場仗……真不知該怎麽打。”


    楚王熊胥苦澀地搖了搖頭,隨即,他準備振作精神,畢竟作為楚國的王,他想發泄一下固然可以,但長久地處在這種狀態,對於整個國家而言,可不是什麽好事。


    然而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仿佛聽到有個人在身前說道:“退吧,退吧……”


    熊胥驚詫地抬起頭來,詫異地看到在月光照拂下,不遠處仿佛隱約站著一個虛幻的人影,一個讓他異常熟悉的身影。


    “阿……弱?”熊胥張了張嘴,隨即好似是想到了什麽,驚訝地問道:“你是要我放棄壽郢?向南遷都?為何?孤還沒有輸!”


    “不,已經輸了……當魏公子姬潤僅僅憑借幾句口號,便得到了十幾萬楚人為他而戰,我大楚就已經輸了……”那個朦朧虛幻仿佛是汝南君熊灝的人影歎息道。


    “……”楚王熊胥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當然明白其中的深意。


    想了想,他猶豫地說道:“可壽郢,那是我大楚的都城啊……”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汝南君熊灝搖搖頭說道:“大王,你錯了,今時今日,國內的楚人早已失去了優秀的品德、堅定的信仰,貴族,不再是引領平民的領袖,反而成了壓榨平民的兇徒。……眼下我大楚,不需要一場大勝來穩固貴族的勢力……苦苦守住壽郢,貴族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平民依舊是被踐踏在泥裏的平民,昨日如何,明日亦如何,不會有絲毫的改變。……今時今日,我大楚需要一場痛至心扉的大敗,一場幾近要亡國的大敗,來喚醒國人……祝融的子民,何以淪落至此?”


    “……”楚王熊胥睜大了眼睛,滿臉駭然。


    而此時,汝南君熊灝又說道:“……莫要惦記著與呂僖分個高下,他是齊的王,你是楚的王,他拖著病入膏肓的身體,率軍親征,豈是他窮兵黷武?不,他是為了他的國家。……若你固執地想在這場仗中戰勝呂僖,那麽,你將錯過唯一一次能與呂僖打平手的機會……即便你戰勝了呂僖,卻賠上了我大楚的將來……放棄與呂僖的較量吧,將王城讓給聯軍,讓萬萬千千我大楚兒郎體會國家被外敵攻破的恥辱。……戰敗之後,將戰敗的原因歸罪於那些貴族中的敗類,嚴加懲治,緩和平民對我貴族的敵意。此後勵精圖治,鼓勵民生。待明年,我大楚會有萬萬千千的血性男兒,踴躍參軍入伍,助你收複失地,或許還能借這股勢頭,打到齊國去……大王,我大楚需要一場痛至心肺的慘敗。”


    “……”


    “大王,像魏公子姬潤這樣的小輩,逐步嶄露頭角,你與呂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吾輩,已經老了,如今是年輕人的時代了……”


    說著這話,汝南君熊灝的身影逐漸在月光下變淡,隨即消失不見。


    “阿弱……”


    楚王熊胥伸手去抓,因為他還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與這個弟弟說。


    然而就在這時,他隻感覺一個蹌踉,險些摔倒在地,幸好有一隻手扶住了他。


    定睛一瞧,楚王熊胥這才發現,自己身旁站著一名老閹官。


    “他……他呢?”熊胥四下尋找著汝南君熊灝的身影。


    然而,那名閹官臉上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不解地問道:“大王,您指的是誰?”


    “就是方才在這裏的……”


    “方才在這裏的,除了老奴,沒別人啊?”老閹官不解地問道,隨即,他好似想到了什麽,笑著問道:“大王,您是做夢了吧?”


    “夢?”


    楚王熊胥愣了半響,隨即苦澀地一笑:是啊,他的弟弟汝南君熊灝,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大王,您夢到誰了?”老閹官好奇地問道。


    楚王熊胥站起身來,臉上閃過幾絲苦澀,喃喃說道:“夢到了一個,在死後還對孤說教的……讓孤抱憾終生的人。”


    說罷,他一抖袍子,邁步走向殿外。


    『……是王弟托夢?亦或是孤心底的念頭?不管如何,我大楚……的確需要一場大敗!一場痛至心肺的慘敗!……舊日的大楚,隨著壽郢變成廢墟而成為過去,而我大楚,將在這片廢墟浴火重生!』


    心中念叨著這些,楚王熊胥的眼神恢複了以往的銳利。


    這讓跟在身邊的那名老閹官暗暗驚詫:今日的大王,比較以往更具威勢。


    邁步殿閣,楚王熊胥遇到了等在殿外許久的項氏一族老將,項燕。


    “大王。”


    瞧見楚王熊胥邁步走出殿閣,苦苦等待許久的項燕連忙上前,叩地抱拳說道:“請大王允老臣出戰,老臣縱使是豁出這把老骨頭,亦不會叫魏軍動我壽郢一塊牆磚!”


    “……”楚王熊胥眼眸閃過幾下,隨即好言安撫道:“老將軍的心意,孤明白,隻是……哎,從長計議吧。”


    瞧見楚王熊胥麵色有異,項燕會錯了意,壓低聲音問道:“大王莫非是……為了近兩日逃出壽郢的那些人而煩心?”說到這裏,他隱晦地說道:“老臣以為,這股邪風不可助漲。”


    楚王熊胥仿佛是猜到了項燕的心思,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輕動。”


    聽聞此言,項燕臉上浮現幾許憤慨之色,急切地說道:“禍亂軍心,豈可姑息?”


    然而出乎項燕意料的是,楚王熊胥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說道:“那些人,孤日後另有用途。”


    瞅著眼前這位大王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殺機,項燕愣了愣。


    而此時,楚王熊胥又低聲說了一句讓項燕更加驚駭的話。


    “項燕,孤命你防守西城牆,但孤希望魏軍攻入城中……你願意為了孤,背負罵名麽?”


    “……”項燕張著嘴,驚駭地久久迴不過神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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