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鳳丫剛要問什麽,約莫是觀瀾苑中的人聽到她的聲音,一道玉立的人影,身量已經拔高許多,清雋的麵龐,依舊帶著一絲未散的稚嫩,一張小臉,卻非要擺出一臉的老沉持穩,“啊!”

    連竹心在自己的院子前,見到他阿姐的那一刻,少年人的眼神,一度亮得驚人,漆黑的瞳子,比星夜還美,連鳳丫看過去時,那小人兒已經孑然而立,挺拔如鬆地立在她的麵前。

    一雙黑夜般清亮的眸子,就這樣盯著他的阿姐,眼中,再無他人。

    “你……”連鳳丫的聲音剛起。

    隻見聞老太傅風風火火趕過來,“丫頭,進屋說!”話也不給連鳳丫說一句,就叫羅管家把其餘人等都趕到別處去。

    連鳳丫眸子爍了爍,看了眼身後的謝九刀和嫣然,轉身對老太傅說:“無妨,我信他倆。”

    老太傅態度奇怪,她並不蠢,自然察覺異常。

    老太傅分明是不想其他人在場的。

    嫣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太傅,沉吟片刻:“大娘子,我在門外候著吧。”

    她向來是個懂規矩的,從小長在太傅府,老太傅的性子,自然了解的。

    不讓她知道,那便是她不該知道。

    大娘子雖然信任她,她心中微暖,卻也要守著本分。

    “也好。”連鳳丫道:“九刀,我有話要問這小子,我不識字,你跟我來。”

    老太傅看了看連鳳丫又看了看謝九刀,既然正主願意的,他也不能強求。

    幾人往觀瀾苑裏走去。

    觀瀾苑的西廂房,是老太傅給連竹心在府中開辟出的小書房。

    書房中

    連鳳丫也不拖泥帶水,直截了當,道:

    “今年殿試的考題是什麽?”

    明知故問,他身前少年抬手執筆,點墨寫下:論吾大慶皇朝前後二十年

    連鳳丫不動聲色,再問:“你如何作答?”

    少年再寫:

    南北大運河,沿河建碼頭,興商富民。

    建海事總局,開沿海商貿,收海稅用之於民。

    官船出海下洋,顯吾大慶朝威,使萬邦來朝,行海上貿易。

    革製,以攤丁入畝替代丁銀編製。

    少年書寫,女子桌旁垂眸掠過,最後那一條時,險些把一口白牙咬碎,眼底冒火。

    連竹心,你倒是好大膽!

    隻等少年寫完,女子一指謝九刀:“讀!”

    “不如老夫來讀……”

    老太傅話沒說完,連鳳丫把桌上紙張往謝九刀手中已塞:“讀!”

    她並沒有阻止老太傅,卻以實際行動告訴老太傅:謝九刀,她信任。

    你道她不識字?

    那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

    謝九刀渾厚的聲音,讀出來,讀到最後一條時,這魁梧英朗的漢子,寬闊的肩膀也顫了下,粗獷的大臉,也微微發白,神色凝重。

    連鳳丫聽完,一肚子的火氣更甚:

    “攤丁入畝?取代丁銀編製?”

    她終是知道,聞老太傅為何會有那一番話說出來!

    這混小子,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幾千年封建遺留下的丁銀編製,真要那麽容易革製,前人古聖賢,早已經做了!

    前世曆史上有記載,攤丁入畝是在清朝時,推動起來的。

    而丁銀編製確實漏端太多。

    但實則,明朝張居正時,就已有談及改革丁銀編製,為解決當時明朝內憂外患,提出“一條鞭法”的稅製改革,也在幾年後收到成效。

    可就是這樣一條利國利民的稅製改革,最終卻在張居正過世不久後被廢除。

    其中緣由啊……實在是牽扯太多!

    那是權傾朝野的張居正啊!

    稅製的改革,最終卻還是廢止而終~

    改製的是張居正,他能夠好好的活到病死,如今這混小子卻想走張居正的路,他有沒有張居正的魄力和權勢!?

    她低頭,卻見竹心那小子一臉的倔強,在看到那小子緊抿的嘴唇時,連鳳丫所有的怒火,化作一聲苦笑的歎息……她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垂著腦袋,看著地麵。

    旁人看不見她的臉,隻看到那女子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望著地麵發呆。

    連鳳丫就這麽靠坐在椅子上,望著腳下的青磚,沉思了好一會兒。

    她再抬起頭時,卻沒搭理連竹心,隻招招手,讓謝九刀去院子中找塊木樁子來,謝九刀去而複返,手中多了木樁子,連鳳丫一指那木樁子:

    “砍。”

    謝九刀幾乎不曾猶豫,拔出大刀,一刀子砍下去,木樁子頓時成兩半。

    連鳳丫站起身,讓出身後黃花梨的木椅子,再道:“砍。”

    刀鋒銳利,冷光劃過,刀鋒從黃花梨的木椅子上一砍而過,卻沒有砍斷,留下了一公分深的刀痕。

    當是此時,連鳳丫才沉凝地望向了已經拔高個頭的少年郎,她麵色平靜,眼底神色卻深沉難懂:

    “朽木敵不過一刀,

    同是一刀,黃花梨的椅子隻留下刀痕。

    我們家是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尋常百姓。

    山裏的村戶有句老話,今天阿姐就教你,”女子道,麵色越發平靜,仿佛之前怒火不曾存在過,望著對麵的少年郎,一字一字道:

    “出頭的椽子先爛,不經霜曆雨的樹木難成氣候。

    同樣,沒有曆經風霜的才智慧聰,都隻是紙上談兵。”

    少年把嘴唇咬得發緊,女子眸色更淡,聲音卻陡然淩冽:

    “你可知,你做錯在哪裏?”

    少年麵色發白,卻依舊倔強不屈。

    連鳳丫看這小子顯然不服氣,也不氣惱了:“你是不是認為,你根本沒錯?”

    少年不語,但那倔強模樣,眼底的堅毅,分明就是不認輸。

    連鳳丫清淡的眸光從少年身上掃過,忽一聲輕笑,在這靜謐的書房中,尤為的諷刺:

    “可笑。”

    少年急,鳳眼圓瞪,轉身至桌案前,提筆急書:阿姐說可笑!阿姐憑甚覺得吾可笑?可笑又在哪裏!

    筆落,紙張一掀,落在謝九刀手中,後者渾厚的聲音讀起來。

    “你不服?”連鳳丫眸色清淺,碎碎光斑,透過窗欞,落在她的臉上,聞老太傅始終在一旁不語,此刻,卻也眯眼朝那女子看去,顯然,他亦好奇。

    隻見女子不疾不徐地開口,字字清晰,卻也字字珠璣:

    “你說要改革稅製。憑甚改?如何改?”

    少年提筆書:攤丁入畝。

    謝九刀讀。

    女子聞聽過後,緩緩再問:

    “如何攤丁入畝?”

    少年書:攤丁入畝,按地畝之多少,定納稅之數目。地多者多納,地少者少納,無地者不納。

    謝九刀再讀。

    女子拍案稱讚:“甚好!”話奉卻一轉,對那少年郎越發咄咄逼人:

    “一州縣,地畝之多少,人丁之多少,你如何確定?如何丈量?所謂攤丁入畝,你如何實施?

    你自提出攤丁入畝,定然也清楚,攤丁入畝,得罪的是誰,那些人可會乖乖任由你改製?

    連竹心,你給我聽好了,

    自古,

    改製,就會流血。

    這樣,你還要堅持嗎?”

    少年郎臉色漸漸發白,眼中也出現猶豫,他垂首,他在思索。

    書房中焚香陣陣清淡。

    嫋嫋白霧中,偌大書房裏,清淡的女子,沉思的少年,旁觀的老者,五大三粗的壯漢……安靜,是此時的旋律。

    女子靜靜望著沉思中的少年郎,她並不急著打斷兒郎的思考。

    誰也都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該做什麽,該怎麽活著。

    她是他阿姐,她可以替他分析利弊,可以提醒他,卻永遠都不能替他做決定。

    他在思索,

    而她,在等。

    當少年郎再一次地抬起頭時,連鳳丫就知道了,他的選擇。

    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來到這個時空,做了萬氏和連大山的女兒,連竹心的阿姐時,她想要的就是一家人平安喜樂,不被人欺。

    她想要的步步錦繡,富貴一方,卻沒有想到過,這錦繡路上除了荊棘遍布,還有橫生枝節的枝杈。

    佇立許久,女子抬首,眸光朝著身前的少年郎望去:

    “一改人丁編審,從如今的三年一編審,為五年一編審。

    二丈量田畝,人丁造冊送部,令地方官府將丁銀隨同田賦一起上繳朝廷。

    三每省州道府,每年歲末,各將丁徭賦籍匯報總數,以看戶口消長定州縣政績考核其一。”

    女子聲音清淡,聽不出喜怒哀樂。

    這聲音並不出彩,就像她這個人一樣,素淡得很容易被人忽視掉。

    但此刻,書房中,靜若秋江水。

    老太傅心中卻驚濤駭浪,朝那女子望去,久久難以置信……她每言,必有深意,必戳中重點!

    心中翻騰滾浪,起伏如潮,洶湧濤濤……她、她……

    “四,”女子清淡的聲音,再一次地,在這靜若秋水的書房中,響起: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轟!老太傅耳邊炸雷!雷聲滾滾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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