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動人心魄的構想和美妙精致的圖案在胸中翻飛,讓她熱血澎湃,甚至令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希望──隻是希望,那個接受這項重托的人不是穆懷遠,而是她!


    是的,她渴望製作「金縷玉衣」,渴望有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可是,她無意受製於人!


    她很清楚,在這個男權社會裏,身為女人,她有著先天不足。


    如果她去「五仙堂」應征,與百餘位從各地精挑細選的玉匠為伍,她充其量隻能做個小工匠。她不可能被重視,她的才華、構思和熱情都會被男人們虛張聲勢的吹噓與自誇所摧毀。所以,她拒絕了他的徵募。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他向她提親!


    爹爹滿心歡喜地允諾了他,並以各種理由說服她。


    她也相信這是個好的選擇,因為一旦成為「堂主夫人」,她不僅有機會接觸和參與製作「金縷玉衣」,還能不受幹擾地完成自己的夢想。


    可隨之而來的考慮,卻讓她猶豫了。


    一旦嫁給他,她就得離開家,隨夫而居,可她無法拋下日漸衰老的爹爹和對她依賴頗大的「冷香玉」,她不能隻顧自己而忽視責任。


    媒人說他是穆家獨子,兩個姐妹早已出嫁,因此她知道以他的身分地位,絕對不可能入贅,而她偏偏以這個為出嫁條件,目的就是為了拒婚。她以為這樣既可保住對方的麵子,又能為已經允婚的爹爹找台階下,並為自己的不出嫁找到理由。


    她成功了!媒人一去不迴頭,穆懷遠也從此不登門,可是,她卻讓爹爹因她的「毀婚」而鬱鬱寡歡,也讓自己失去了接近「金縷玉衣」的機會。


    想到這,她感到胸口窒悶。


    如果是她,她肯定不會在乎所有的困難和艱險,而且隻要讓她嚐試,她一定不會失敗,她會製作出最美麗的、超越前人的金縷玉衣!


    忽然,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還伴隨著走動的腳步聲。


    她屏息傾聽。是爹爹的聲音,很輕,且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


    爹爹為何這麽晚了還沒睡?他在跟誰講話?


    她驚訝地起身,把披在身上的夾襖穿好,提了一盞燈籠走出房門。


    冷府是個三進院,一進為店鋪,住著幾個夥計;二進是作坊,工匠家奴都住在那裏;後進是她父女二人的寢院,爹爹和他的隨身奴仆住在上房,她則單獨住在耳房,這院子一向安靜少人,今夜難道有誰來了嗎?


    屋外很冷,雪花靜靜地飄舞著。


    沿著迴廊走進爹爹的臥室,她驀然一驚。


    屋內空無一人,凳翻幾倒、被褥淩亂,牆邊箱櫃大敞,衣鞋雜物散落……到處是被人粗暴翻弄過的痕跡。


    她探了探爹爹的被褥──涼的,說明爹爹離開床榻已有一段時間。


    想起不久前聽到的異響和爹爹的聲音,她疑竇頓起,急忙走至相連的奴仆房。


    那間屋內沒什麽異常,可是爹爹的奴仆不在房內。


    心頭竄起不祥之感,她提著燈籠往側翼的書齋走去。


    燈籠沉悶地散發著不夠明亮的光,走廊內十分陰暗,她快步走著,腳下的軟底鞋掩去了她的足音。


    當一束光由書齋門縫漏過時,她聽到了爹爹的聲音。


    「拖我來此也沒用!你不懂玉石,不理正事,如何能……呃──」


    爹爹的聲音陡然改調,隨後是一聲怪異的巨響和爹爹喘氣的驚問:「你、你怎敢……」


    「爹爹!」她疾唿一聲,推門而入。


    燈火將一個身影倒映在麵前的屏風上,看著那細瘦彎曲的影子,她厭惡地想:是堂叔,他又來要錢了?


    她從小就不喜歡這個貪婪的遠親,可善良的爹爹總說冷家人丁單薄,他這個堂弟隻是性格怪僻,為人懶散,但不會做什麽壞事,因此一直縱容他。


    可現在,他對爹爹做了什麽?


    繞過屏風,她看到堂叔正握著那把他常帶在身上的鑲玉寶刀望著她,刀尖滴著血,而爹爹則倒臥在他腳邊。


    「爹!」她驚恐地跑過去,跪在爹爹身邊。


    隻見爹爹雙目緊閉,頸部和胸口正汩汩地冒出鮮血。


    她想用手堵住爹爹身上的血,可毫無作用,用手撫在爹爹的鼻息間,已感覺不到任何氣息。「爹爹──」


    悲憤令她忘記了危機,她哭泣著怒視兇手。「我爹爹照顧你,容忍你,你卻殺死了他!我要告官府,讓刑獄治你……」


    一隻血手揚起,猛然擊中她瘦削的頸部。


    她無聲無息地癱倒在父親身邊。


    「想告我?我要你知道我冷二爺的厲害!」瘦長男人惡狠狠地罵著,扭頭對黑暗角落喊道:「出來,窩囊廢!」


    一個中年男子由巨大的陶瓷花瓶後走出,看著地上已經斷氣的冷老爺和昏倒在地的冷秋霞,惶恐地說:「二爺沒說要殺主人……」


    「閉嘴!是你把我藏進他的臥室的,殺死他的人是你!」他冷酷地威脅道:「出賣主人的奴隸是什麽下場,你自己知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


    中年男子瑟縮地不敢再出聲。


    「把她的嘴堵上!」他踢了一下冷秋霞。「大門外有人等著,送她出去!」


    雪花依然無聲地飄著,灰色的陰雲低低的壓著地麵。


    冰封山嶽,雪凝江河,在這個難分白晝黑夜的冬日裏,冷老爺含恨離世,冷秋霞和她所鍾愛的「冷香玉」的命運,徹底被改變了。


    雪終於停了,日光乍現,與雪影交相輝映,亮得人睜不開眼。


    盡管積雪阻道,可多日大雪後,老天放晴,被憋久了的人們,誰都想出來鬆鬆筋骨喘口氣。因此,銀裝素裹的大街上人頭攢動,人們身上捂著厚厚實實的冬衣,嘴裏噴著白花花的霧氣,踏著路麵上的冰塊往集市裏趕。


    「老天,這人怎麽這麽多?堂主,咱們真要去冷府嗎?」


    人群中,高大魁梧的邊關一邊推擋著魯莽的行人,護著主人往前走,一邊瞪著眼前數不清的後腦勺問。因為怕人多難行,他們放棄車馬,步行而來,可現在,他後悔還不如騎馬來呢。


    「當然要去,不然我幹嘛往這裏擠?」穆懷遠將頭上的皮帽子往腦後推了推,對他的奴仆說:「耐心點。」


    奴仆閉上了嘴,可他的心卻不安地跳動著。


    巡視著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暗自感歎時間倏忽即逝,轉眼間,他讓古淮南帶媒人來此向冷秋霞提親,已經過去快五個月了!今日如果不是因前往杜陵玉山巡視,他恐怕仍無法取道長安城,再次拜訪「冷香玉」。


    不知道冷氏父女還記得他嗎?


    想起那個有著驚人才能的女孩,穆懷遠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次來,他一定要說服她。


    事實上,隨著「金縷玉衣」的開工,他越來越覺得無論從哪個方麵看,他都該娶冷秋霞為妻,因為她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玉匠。隻要能娶到她,他甚至決定做出讓步,答應她「入贅」的條件。反正就算入贅,她仍得跟他進「五仙堂」,先讓她助他完成金縷玉衣,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再說。


    如今「金縷玉衣」的順利開工,讓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次他一定能夠說服她嫁給他,跟他一起完成那件曠世絕作。


    「堂主,到了。」


    邊關的聲音令他仰頭一看,可不是嗎?「冷香玉」的招牌就在眼前。


    「沒錯,進去!」他對奴仆說。


    兩人興衝衝穿過人流,走進店門。


    【第三章】


    坐在京城郊外的酒樓裏,他久久無法恢複內心的平靜。


    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損失了什麽。


    看著酒樓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眺望著遠方起伏不絕的皚皚雪峰,他落寞一笑。


    不過數月,已人事全非!他費盡心機尋覓能工巧匠,甚至不惜花重金委托奴隸販子購買人才,可如今卻輕易地放棄了最好的一個,這無疑是他這一生、這一刻最大的損失,究其原因,都是因為他過於自信,過於自大。


    他後悔當古淮南和媒人返迴望都時,他不該耽擱,不該糾纏於「入贅」與否的小事,應該立刻前往京城表明心跡,如果那樣,此刻他已將她迎進了「五仙堂」。


    心口仿佛有個小小的洞,隱隱痛著。


    他閉目想:她為何要離開?如今又會在哪裏?難道,她父女二人的突然消失,是他求親不能善始善終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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