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國帝君臨遠, 在位九年。臨家男人素來專情, 雖是帝王之家, 卻後嗣極少, 好幾代都險些一無所出, 現任帝君臨遠更是年方十二便拜了太子總領國事。

    故而,對於國師, 這位他幼年時的帝師, 他幾乎是言聽計從的。就說現任的樞機大人顧惜雨吧,此人貌不驚人, 技不壓身不知何故卻能得了國師青眼有加, 力薦數次,年輕的帝君見群臣也並未太過反對便依言官拜樞機, 不過兩年朝中官員人人自危, 貪腐瀆職之事鮮有發生, 比之前任的形同虛設, 這位新貴的確手段過人,經此一事,朝臣皆讚國師是伯樂再世慧眼識英才,而帝君對國師的依賴比之從前自是更勝一籌, 自不必多言。

    今日早朝, 國師一言便語驚四座。

    “帝君, 陸寧乃方外高人, 日前難得路過東臨, 樞機大人原與他便是舊識, 兩人敘舊之間偶議國事,寥寥數語之間便讓微臣歎服不止,此人或有蘇秦張儀之雄才,逢此亂世正是一展長才的絕好時機,臣懇請帝君賜官參讚,東臨與南唐比鄰許久卻從未互通使節,微臣不是沒想到,隻是苦於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現下隨雲正好要去南唐會友何不借此機會代為轉達帝君的誠意?”

    臨遠端坐在帝位上,心中疑惑卻隨著國師的話不斷的擴大,不管這陸寧是什麽人,國師這番舉薦的話本身就很奇怪。他既然和樞機是舊識,那麽又要去南唐訪友,聽語氣似乎這位友人在南唐亦是來頭不小的大人物,國師做事素來高深莫測,怎麽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說得話反而有些語無倫次?莫非這其中另有深意?

    臨遠再不濟亦在帝位上坐了數十年,心思一轉便決定先拖延些時日再私下去問問國師的意思,於是故弄玄虛的開口問了句:“陸卿對現下四國的僵局有何良策?”

    陸寧氣定神閑的站在那個麵容陰騭的中年文士左手邊,突然聽到帝君發問,那做作的語氣幾乎讓他當場便爆笑出來,好容易憋了迴去,還故意頓了半響才陰陽怪氣的迴了句:“國師不是早有良策麵呈帝君了才敢在這朝堂上為區區求官麽?”

    陸寧雲淡風清的一句話便把臨遠堵得心裏隻打鼓,這國師沒給他看什麽良策自是不假,可這話又不能在明麵上說出來,文武百官俱在,一句話不當便要當場君臣失和。不過是隻言片語臨遠便有些領教到陸寧的犀利來,悶了好一會才皮笑肉不笑的應了句:“本王自然是知道國師素有良策,隻是你雖是國師保舉的人,卻委實是個外鄉人士,如此便輕而易舉的封你個參讚,本王有些擔心不能服眾啊,畢竟文武百官俱在呢。”

    顧惜雨原本一直站在文官的前列,安靜的貼在遙英身後,忽然聽得帝座上的人一句不能服眾暗叫要遭,慌忙用力扯了扯遙英質地上乘的青衫,力道之大,硬生生把這上好的衣衫扯出幾道褶皺來,遙英自然察覺到了,卻亦是進退維穀,王一句百官俱在很明顯是意有所指,陸寧一句話雖看似是無心之語,實則用心險惡要離間他們君臣的關係。

    遙英一邊暗自後悔小視了隱園出來的星,一邊卻無奈的沉默下來,若是此番再強硬的反對帝君的意思,明裏暗裏都不大好過,畢竟伴君如伴虎自古便是至理名言,他為官數十年又怎會不懂,心中雖暗自焦急卻也隻得按捺下來,未發一語。

    陸寧看著顧惜雨麵上青白不定的神色,暗自偷笑,開口卻是極快:“帝君所言甚是,隨雲雖一無所長,好歹對自己畫技還有幾分自信,在越國遊學的時候曾經師從上卿廣陵君臨摹過幾幅古畫,既然帝君有意考較,那隨雲推不脫亦隻好獻醜了。”

    臨遠聞言很快便放下心來,他原先還擔心陸寧會提出什麽舞劍之類的麻煩事來,現下不過是要作畫,他便打定主義,就算陸寧畫出一副四不像的小雞啄米圖他亦會拍手稱好表明態度,至於國師的態度,私下再找時間問個清楚便是了,現在要和國師翻臉,時機還是不太成熟的。

    內侍們得了帝君首肯,很快便把筆墨紙硯等物備齊了送到朝堂上。陸寧斜著眼掃了下高堂外的雲嵐,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來。

    首先支持不住的年過七旬的戶部尚書,從陸寧開始作畫,到現在最少已經經過了七個時辰,雖說平日裏都是參湯犀角好好養著的,到底還是氣血比不上年輕人了,穿著厚重的朝服在冷風唿嘯的大殿裏立了這麽多個時辰,戶部尚書早已經雙腿麻木眼冒金星了。

    當素白的月色帶著第一抹清亮掃進殿堂的時候,這位盡職的老者實在是堅持不住,渾身抽搐的歪倒在地上,整個朝堂之中,隻有作畫的陸寧和帝座上的王是坐著的,其餘文武百官俱是執著笏牌規按禮儀整肅的站在殿前的,戶部尚書歪倒在地上,文武百官都眼睜睜的看著,卻不敢隨意拉扯攙扶,唯恐落了個殿前失儀的罪名來。

    陸寧丟下畫筆,隨意的伸了伸有些酸軟的手臂,不鹹不淡的開口奚落:“陸寧對東臨國的涼薄早有耳聞,之前就聽在東臨為官多年的同儕向隨雲抱怨,東臨泱泱大國俸祿卻少得可憐,連一艘官船也買不起,隨雲還不盡信,如今在著韶華殿下親眼所見卻由不得隨雲不信了。戶部尚書江流雲,東臨國三朝元老,河流堤壩,人口銀錢大小事務樣樣躬親而為少有差錯,如今竟勞累過度暈厥過去,文武百官卻因著個小小的君前失儀之罪縮手縮腳竟無一人攙扶拉扯一把,為君為臣,淒涼至此著實讓人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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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數個時辰,臨遠早已在帝座上昏昏欲睡,陸寧這一番故作慷慨的諷刺卻徹底讓他清醒過來,字字句句明明都是強詞奪理,臨遠忝為一國之主卻找不出半個反駁的字眼來,微微發福的圓臉上麵色陰沉仿若黑雲壓城。

    遙英垂手立在堂下,眼見帝君動了殺機暗叫不妙,不管這該死的陸寧還準備了多少後招,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是決計不能讓帝君開口給陸寧安上個罪名的,畢竟這陸寧橫豎都是他舉薦的人,若是帝君下了格殺令,那君臣失和便是鐵證如山,日後若是不反,他又如何還能在這東臨立足?可若要逼他反叛,辛苦謀劃卻隻為了個有名無實累死累活的帝座聰明如遙英自然是萬萬不肯的。

    縱然是當眾捋老虎胡須也好,君前失儀也罷,他不能不製止帝君發怒,如若不然整個東臨便會因為陸寧幾句胡言亂語戰火紛飛,不得安寧。眼見臨遠臉色越來越差,遙英明白不能再坐以待斃,隻得硬著頭皮朗聲開口:

    “且不論群臣是否會君前失儀,在場的文武百官卻沒有一個是醫官,就算伸手相救尚書大人已經神誌昏聵,難免會做出些什麽有損國體的事來,搞不好反而還會弄巧成拙誤了大人養病的時機,若是貿然行動,豈不更是惹人笑話麽?

    況且陸卿既然到這東臨朝堂上來求官,那便是看中了東臨國人傑地靈,君臣一心,又如何忍心出此毒計損傷同儕?想來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陸卿潛心丹青之術多年,想必是一鋪開宣紙便忘了時辰,萬望帝君不要太放在心上才是,免得落人口實無端背了個氣度狹小的惡名。”

    國師的話顯然是帶了內力發出的,聲音極大,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瞬間便讓那些麻木立在堂中的朝臣們清醒過來。這一手棋雖下得很有些被動,卻並不算太壞,甚至不帶成見的說是這種局麵上最好的一手棋了,陸寧麵上神色雖分毫未變,唇邊的笑意卻愈發高深莫測起來:“顧惜雨,我倒要看看,你這條反咬飼主的狗到底找到了如何智計無雙的人做依傍,竟能讓你麵不改色的忘了數十年養育訓導的深恩大義。”

    陸寧心中思量不斷,帝座上的臨遠已經慢悠悠的開口了:“國師所言極是,既然陸卿潛心研究丹青之術,那筆下人情風物勢必帶著難得一見的雅致和韻味,現下群臣俱在,陸卿何不當麵引介一番也好讓大家都開開眼界?”

    陸寧淺淡的眸子裏精光一掠而過,狀似無意的掃了掃躬身站在牆邊假扮成內侍的龍毅。寬大的水袖一揮便將案幾上的皂白的絲絹平展在眾人眼前。

    “帝君有所不知,寧自幼成長於風月之所,花眠柳宿之地,哪裏懂得什麽人情風物,這幅十八摸便是隨雲傾心之作,分毫之間均是用心畫成,這畫中十八個男子每人姿態神情都是隨雲幼時親見,坐臥躺趴風/情萬端,決計不會有重複類似之處,久聞東臨男子風流倜儻,此畫也勉強算得上讓朝臣們開開眼界了,畢竟東臨不比南唐,男風並不昌盛,不知帝君以為如何?”

    臨遠武功平平目力不佳,但眼見身側威武的帶刀侍衛都麵帶潮紅的微微側過頭去,心下便已涼透了,這一局,不光是自己,就是整個東臨亦輸得徹徹底底,連一絲顏麵也沒能存下,臨遠啞口無言隻能將目光投向自己曾經的帝師,現在的國師,卻詫異的看到自己印象你那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國師,麵上竟翻湧著滔天的殺意,青綠的衣袍之中袖扇開合間,銳利的輕響不斷,似乎一不留神便要唿嘯而出奪人性命,臨遠默默的坐在帝座上,將圓圓的身子往軟墊後麵挪了挪,帝冠上的飾物垂落下來,絲毫情緒也看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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