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照的笑僵了一下。

    他自龍田鯉那知道了長離失憶的事, 要說不惋惜是不可能的,畢竟那是他與長離的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可一想到當年長離可能受到的傷害,便又覺得這樣其實也不錯。

    忘記了, 就無需日夜遭受折磨了。

    在龍田鯉的暗示下,他在講述往事時,都刻意略去了鍾明燭的存在。長離的反應看起來很淡漠,他原以為她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沒想到她第一次提問,就是追究那些被他省略的部分。

    若是其他事, 他倒是可以據實相告, 可鍾明燭對於天一宗來說,是外人不可多談的存在,更何況, 若是坦言,那就是在告訴長離自己之前都在說謊, 這似乎不是明智之舉, 他不禁犯了難。

    見長離正看著自己等待迴答,他隻得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驚訝, 而後裝作不以為意狀道:“哦?不知仙子為何會問這個?”

    為什麽會問……

    長離收迴目光, 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鍾明燭,我一見到她, 就覺得很熟悉。”話未說完, 她便有些疑惑地捂住心口, 一提到那個名字,胸腔中就似有什麽在鼓噪,可她卻尋不著任何緣由來解釋,皺了皺眉,她努力忽略那股異樣的心悸,繼續道:“小師叔說那是因為以前我與她相處時間較久的緣故,而且據說當年我是和她一起迴雲浮山的,所以我想,下山那一年,她是不是也在。”

    那天鍾明燭隱瞞身份時告訴她兩人在她下山時結伴同行過一陣子。而江臨照告訴她的事涵蓋了自五泉山到僬僥,再輾轉迴雲浮山的一路,理應有鍾明燭的存在才是。

    “原來如此。”江臨照笑了笑,有些勉強,他自認編得還算妥善,逃出迷蹤陣的功勞也全被他推到了程尋身上,誰知長離倒是能找出破綻。

    他念及當年那與長離形影不離的少女,心中一瞬浮現出恍惚之感。

    鍾明燭給他的印象是天資聰穎卻有些恃寵而驕,他也曾疑惑寡言冷淡的長離為何會有性子如此跳脫的徒弟,不過愛屋及烏,對於鍾明燭的不討喜之處,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待她很是友善,還不止一次在程尋對她發難時說過好話。破解迷蹤陣時他第一次感受到鍾明燭在陣術上的天賦,還暗中讚許名師出高徒。哪裏知道,當時在場其他三人加起來其實都不是她的對手,他那番讚許若說出來,隻會貽笑大方。

    同行那段日子,他便覺得長離似乎對鍾明燭格外好,也隻聽得進她的話,他知道師徒感情好理所當然,卻也忍不住羨慕,後來,在得知鍾明燭身份時,他一度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如此血淋淋的真相對長離是怎樣慘痛的打擊,三百多年來一直在擔心著,重逢後,發覺她看起來並無大礙,才姑且安下心,如今見長離主動提及舊事,他不禁開始疑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讓長離都表現出在意。

    長離見江臨照雖然麵色平靜,可眼神閃爍似在沉思,倒與前陣子龍田鯉的反應有些相似,心道:他也和小師叔一樣。便想也許自己的猜想是對的,不過如果對方不願說,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隻得閉口不言。

    隻不過猶豫了一會兒,江臨照便發現長離竟又望起窗外來,不禁歎了一口氣。長離心思已到了別處,這表明他可以離開了,他拱了拱手,正欲再道一聲告辭,可心裏忽地湧現出一絲不甘。

    那麽多年了,她的目光依舊沒有落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長離,忽地大聲道:“為何寧可執著於過去之事,也不願多看看眼前?”

    長離緩緩收迴視線,她不明白江臨照為何會問這個,麵上露出疑惑來,她逐字思忖這幾個字,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我正是在看眼前啊……”

    也許知道了過去發生的事,她就能明白此時心底的感覺是什麽。

    “前陣子,我見到她了,她對我很好,說我們曾經是朋友,我都信以為真。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天一宗的仇人,我需要殺了她為天一宗報仇。”她繼而一邊思考一邊緩緩道,“可我心裏卻不想那麽做,這很奇怪。”

    “因為她騙了你,你以為你們是朋友,才會不忍下手。”江臨照聲音中多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焦躁。

    “不一樣。”長離搖了搖頭,“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她再一次覆上心口,低喃道:“見到她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原來和以前不一樣了。”

    江臨照的臉一點點蒼白起來。

    “我會記得她的模樣、她的聲音,可是在以前,我好像……從來不曾去看過誰、誰長什麽模樣。”長離說得很慢,不時需要停頓一下,來搜尋恰當的字句,“她說和我約好了要去看桃花,我不知道桃花是什麽,天台峰應該沒有吧,可我會覺得有些熟悉。知道她騙了我,我很生氣,想要追上她,想抓住她,卻不想殺她……”

    這次江臨照第一次聽到長離說那麽多話,若是以前,他定要欣喜若狂,而今他卻覺得有些諷刺。

    長離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屬於另外一個人。

    過去是這樣,現在亦是如此,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偏偏是傷害了她的鍾明燭。江臨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甚至惱怒,但又無可奈何。

    注意到他的臉色,長離又一次流露出疑惑之意,她隻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不知道那些話在其他人看來其實會有些不妥,她以為江臨照如此是身體之故,便問道:“你不舒服嗎?如果這樣,還是早些迴去休息比較好。”

    江臨照一愣,他對上長離認真的表情,明白對方不是在諷刺或者說笑,不禁搖頭苦笑,壓在心頭的抑鬱卻也因此一下散了,他擺了擺手道:“在下身體無恙,多謝仙子關心,不過時日不早,也是時候迴去了,改日再來拜訪。”

    這時,外麵忽地傳來一陣喧嘩。

    長離與江臨照立即走出屋子,外麵,龍田鯉正在與盧忘塵和肖月交代什麽,見長離出來,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過去。

    原來是外出布置鑒寶大會結界的修士遇到了意外,目前不知具體緣由,隻知那裏的人都稀裏糊塗被引到了別的地方,連珍寶閣的煉器師都不例外。有一個修士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置身於距離南明山莊不遠的一處高台上,原以為是仇家暗算,可等候許久什麽都沒發生,便滿腹疑惑趕迴來,莊中才知道發生了這等事。

    前去的有兩位化神修士,一個是來自嶺南的散修朱鴻,另一個則是觀硯,他們同樣被引去了別處,停留一陣子後便迴了南明山莊。

    天一宗接到消息時,外出的修士已經陸陸續續迴來了大半,沒有任何人受傷,隻是還有一些人下落不明,其中包括風海樓和天一宗其他七名弟子。

    正當龍田鯉安排眾人分幾路外出尋人時,弟子來報說珍寶閣閣主前來拜訪。因情勢混亂,龍田鯉也顧不上排場禮數,直接邀請對方到院中商議。

    不多時,長離便看到一個裹著厚厚長襖的女子出現在院中。

    那女子便是接替了李琅軒位置的慕雲,比長離略矮一些,麵帶病容,元嬰修為,似是受過重傷,靈力有些虛浮,加上桃花眼下的一點淚痣,看起來格外弱不禁風。天一宗眾人,包括龍田鯉,見了她後都不由得一愣。

    他們早已聽聞過慕雲手段雷厲風行,和外貌不符,卻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病怏怏的模樣。

    慕雲應是察覺到他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也不多贅言,開口便問起天一宗在外弟子的情況,得知還有人下落不明後便提出會加派人手盡快尋到他們。

    看來她似乎將所有門派都走了一圈。原本因為珍寶閣對於木劍之事故弄玄虛,龍田鯉一直對慕雲頗有微詞,如今見消息才出,對方便親自上門拜訪商議安排,如此果斷,倒是令她稍有改觀。

    “此事略顯蹊蹺,不知慕道友有何見解?”

    慕雲道:“歸來的修士都毫發無損,看起來倒有些像惡作劇。”她頓了頓,長離注意到她正有意無意地打量自己,“不過連觀硯前輩這等高手都被玩弄,對方實力可見一斑,做出這般有如兒戲的舉動,委實叫人不解。”

    龍田鯉點了點頭:“我原以為是仇家設計,可歸來的弟子都安然無恙,的確很奇怪。”

    “可若真當是惡作劇一笑置之,說不定正中對方下懷。”慕雲正色道,“所以我更願意將之當成是威懾。”

    “威懾?”

    “再幾日就是鑒寶大會了。”慕雲的目光落在了目不轉睛盯著長離的江臨照身上,繼而道,“傳言道那日極有可能有人作亂,我本以為那隻是謠言,出了這事,倒是不得不慎重了,隻是目前尚無頭緒,若是貴宗有所發現,請務必告訴我。”

    打算外出的弟子已整裝待發,慕雲便將帶來的珍寶閣守衛交於龍田鯉。

    長離心想宗主失蹤是大事,自己應當做點什麽才是,便對龍田鯉道:“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龍田鯉卻斷然拒絕:“你留在這就好。”而後,她拜托江臨照好好照看長離。

    慕雲已轉身離去,聽到她的話,腳步頓了頓,迴頭瞥了一眼長離和江臨照,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很快,龍田鯉也帶領一幹門人與珍寶閣守衛消失在門外。

    偌大的院中頓時隻餘下零零落落幾人,長離垂下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緩步折迴屋子。

    江臨照看著她,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稍待片刻,他深吸一口氣,似下定了決心,跟上長離道:“若長離仙子有時間,在下願將所見所聞如實相告。”

    話音剛落,他便看到長離抬起頭,漆黑的眼眸中浮現出他從未見過的神采。

    “阿雲!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發覺什麽!”

    慕雲一迴去,若耶就把她扯到屋裏,緊張兮兮問個不停,因為和長離打過照麵,所以她無法陪慕雲一起去見天一宗諸人,生怕那邊察覺慕雲和鍾明燭的關係後做出什麽危險的舉動。

    尤其是險些在長離手下吃虧後,現在她對天一宗格外敬畏。

    長離如此厲害,那些前輩長老們都不會是省油的燈吧!

    問就算了,還從臉到腰一路摸索下去,倒像是慕雲已經受了傷卻瞞著她一樣,慕雲一把按住她到處瞎摸的手,半是惱羞半是無奈道:“我沒事,別亂扯。”

    “哦……”若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後遞去一枚玉牌,“你出去的時候,鍾明燭那混蛋好像傳話過來了,說打算去裂穀通往的地下查探一番,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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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玉牌是鍾明燭留下方便和慕雲傳信的,如果距離不遠,可以直接以靈力將想說的話封入玉牌中,不需多久,另一塊玉牌就會收到那句話。

    “什麽?”慕雲臉色一變,奪過玉牌將鍾明燭那番話重聽了一遍。

    那嗓音維持著一貫的玩世不恭,但內容倒是和若耶所說的一樣,說自己已經動身,隻字不提幾天後的鑒寶大會。

    若是到了地下,這玉牌多半就會失效,意味著慕雲無法聯係上鍾明燭。

    “她怎麽突然……”慕雲不可置信地盯著玉牌,很快,麵上露出幾分焦躁。

    “咦?那家夥滾蛋了難道不是好事嗎?”若耶一頭霧水道,她原本還以為這是驚喜呢,能擺脫鍾明燭,她求之不得。

    慕雲瞥了她一眼,頭疼地按住額頭:“我是希望她盡早離開,隻不過是處理完現在的事後。”她見若耶仍是不解,歎了一口氣,繼續解釋道:“那把木劍,她特地做成了蒼梧劍的樣子,就是為了引出天一宗,可她現在走了,幾天後被天一宗的人看到木劍的模樣,我又該如何收場。”

    “那……”若耶意識到問題所在,“可不可以換一把劍?”

    “現在那柄木劍雖然遠不及蒼梧劍,卻也是以最好的梧木耗費數無數靈石靈材煉成,為化神寶物,隻剩幾天了,另找一把化神木劍幾乎不可能。”

    她與龍田鯉交談時放出風聲,便是因為鍾明燭說她那天打算大鬧一場,到時候會一並處理木劍的問題。

    從龍田鯉拒絕長離跟隨的情況來看,她說不定已經猜到這與鍾明燭有關。

    這正是鍾明燭想要的。

    慕雲知道她已有計劃,布置結界的借口就是她想出來的,鍾明燭料到風海樓新任宗主,在這等事上多半會親自前去以樹立威名。

    至於鑒寶大會上,鍾明燭會做什麽,慕雲尚且不知情,不過她覺得以鍾明燭的手段,多半不會有什麽問題——硬碰硬也許不占上風,可若論詭計多端,天一宗那些正道弟子加起來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

    布局已經開始了,關鍵之人卻一走了之。又因為妖獸事出突然,慕雲來不及準備其他對策,原以為按鍾明燭對長離的執念,隻可能提早動手,是以無後顧之憂,哪裏會想到竟在這個節骨眼出狀況。

    而今之計隻能找個借口替換獎勵,比如木劍損毀或者被盜,但這樣無疑會使珍寶閣信譽受影響,損失不可估量。

    慕雲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正打算拉攏丁靈風控製雲中城的分家,不想在這時候心血付諸東流。

    若耶一下慌了神,“天一宗可不好對付……那要怎麽辦啊?”

    慕雲沉忽地想起在天一宗院中所見,頓時有了主意,按住玉牌,默念口訣,隻見玉牌上白光一閃,她的話已被傳了出去。

    “你說了什麽?”若耶好奇道。

    “我把今天看到的,和長離有關的事告訴了她。”慕雲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的,“可能多了一些臆測和添油加醋。”

    不過無論是有效果或者適得其反,鍾明燭都會迴來的。

    慕雲不覺得那個狂妄自負的家夥能忍得了。

    “如果是我,我也忍不了……”她自言自語道。

    鍾明燭其實仍在猶豫,所以她走得很慢,走了好一陣子,還沒離開冰棱區域。

    長離在劍道上迷失,甚至一度連握穩劍都做不到,歸根究底都是她的錯。

    是她的謊言傷了長離的心。

    雲逸死不死,天一宗有沒有遭受暗算,都不會改變她曾經的欺騙。甚至,雲逸的死,天一宗的敗落,她雖然不是直接兇手,卻也間接推動了那些事的發生。

    真兇應是趁雲逸等人昏迷時下手殺了他們,恰恰是鍾明燭導致他們會陷入無法反抗的境地。而雲浮山下的玄武骨,如果不是因為她需要去見李琅軒,又怎會帶長離去小鏡湖,從而使得小鏡湖下的秘密重現於世,被人尋到重創天一宗的機會。

    她沒有親手去做,卻逃不了幹係。若沒有對長離動心,她多半會滅了天一宗滿門吧。

    知道了這些後的長離會怎樣想?所謂的有機會解釋隻不過是她一人的看法罷了。

    長離若是想起了過去,也許隻會多受一次傷害。

    “連我都變得不像我了。”她嘟囔道,“真是的,管這些做什麽。”

    這樣的顧慮不符合她的作風,她對此心知肚明甚至會自嘲為矯情,可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設想長離的心情。

    忽然,她察覺附近隱約有劍氣,神色一凜,小心翼翼往那處而去。

    到了劍氣所在處,隻見那裏散落著一地碎冰,冰塊很大,看起來像是冰山被劍氣碾碎後的遺跡,應是有人曾在此處鬥劍。

    她撫上一塊冰的邊緣,發現上麵尚留有淡青色的靈氣,隨後,又在另一塊冰上瞥見一絲細細的血紅。那同樣是劍痕,而那抹血紅,是血,隻不過是非常久遠、已被劍吸納的血氣,散發著令她倍感親近的氣息。

    這場戰鬥就發生在幾天前,若時間久了,被埋到雪下,就很難被人發現了。

    而後,她注意到冰塊下有幾點青黑色,拾起一看,卻是斬鐵的碎片,上麵也留有淡淡的血氣,而碎片上,有幾條看起來是劃痕的東西。

    那是銘文的一部分。

    “這倒是有意思了……”她眯了眯眼,眼底流露出危險的神色。

    這時候,懷中的玉牌一亮,她取出,皺著眉頭打量了幾眼才去看其中的內容。

    還沒全部看完,她的表情就徹底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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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需要克製一下廢話……

    一個見麵跳票n次我也很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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