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聽鍾明燭講完事情經過, 慕雲如此問道,她已退迴椅子上,說話時一隻手緊緊握著若耶的手腕。

    而玄羽生怕被鍾明燭突如其來的怒火波及,早就找機會溜走了。

    屋裏隻剩她三人維係著這場漫長的對峙。

    其實慕雲嚐試過讓若耶也離開, 無奈對方油鹽不進說什麽都不肯走,她隻能將若耶拽在身邊,提防這心思單純的鮫人不小心再度口不擇言。

    “打算啊……”鍾明燭似笑非笑瞥了若耶一眼,看得後者渾身發毛努力往慕雲身上靠, “原本是有的,不過拜某些人所賜, 作廢了。”

    “我不是故意的……”若耶小聲嘀咕了一句, 聽過原委,她才明白自己那一聲“鍾明燭”導致了何等嚴重的後果,可想了片刻, 她忍不住又道,“可我覺得隱瞞也不是什麽好事啊, 你看你之前就騙過她一次……”

    說到一半她注意到鍾明燭眼底一閃而過的寒意, 聲音頓時低了下去,最後變成小聲的囁嚅。

    慕雲手指稍鬆, 順著若耶手腕滑下, 轉而牢牢握住她的手,似在安撫, 而後道:“我也覺得, 欺瞞並非良策。”

    “嗬。”鍾明燭冷笑了一聲, 接著有些挫敗地歎了一口氣,“我又何嚐不想據實以告。”

    可若是說實話,連這幾日的安逸都偷不來。

    這幾日,是三百多年來,她過得最為輕鬆的日子,雖然長離不記得她了,可她仍能自對方一舉一動中感受到親近和依賴。

    長離的記憶被抹去了,可心還記得——交談時她的話不多,可眉眼會不自覺變得柔和,偶爾那雙沉靜的黑眸中甚至會透露出笑意。

    鍾明燭憶起在短暫的幾日相處,不禁勾起唇角,許久之後,她才輕輕開口:“你們說得也沒錯,雖然很好,但終歸是偷來的。”

    若耶看著那人平靜的眼神,突然覺得心被揪了一下,她早已習慣了鍾明燭的蠻橫無理和喜怒無常,如今映入眼中的,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鍾明燭是冷酷無情的,掠奪、殺戮,隻要能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無不用極。

    可此時站在她不遠處的少女分明透露出了幾分脆弱。

    “你……她……”她本就是容易心軟的人,看到鍾明燭這般模樣,心底竟生出些許難過,差點忍不住想出口安慰。

    隻是那分脆弱隻在鍾明燭麵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她就變迴若耶熟悉的模樣,唇角是柔和的微笑,看起來無比親切,而淺色的眸子裏則透著冷淡,讓人覺得哪怕是天地崩塌她都不會放在心上。

    “我想先弄清楚離兒為何會失憶,有些事需要你安排一下。”她的聲音中沒有半分猶豫,倒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放心,不會讓你們作惡。”

    她將珍寶閣交給慕雲,除了看中她的本事外,還存了其他心思。

    知道慕雲曾在扶風林養傷、從而可能與邪道有牽扯的隻有寥寥數人,而那幾人因為利益或者人情都不會將此事外傳,除了長離。

    若哪天傳出慕雲和邪道關係密切的消息,多半會是天一宗所為,就說明天一宗終於出山了。可那麽多年來,鍾明燭都沒有尋到半點跡象,甚至不止一次尋思:會不會是因為長離曾經答應過慕雲不會暴露她身份,就真的一直守口如瓶。

    可那日長離分明說了隻有在不牽扯天一宗的情況下她才會保守秘密。

    人人都道她鍾明燭謀害天一宗,見慕雲接手珍寶閣,長離必定會將此事稟明師門。

    而今想來,長離抹去了過去的記憶,自然連那事也不記得了。

    鍾明燭決定以蒼梧劍為餌時還一直擔心圈套跡象會不會太明顯,導致天一宗不上鉤,倒是多慮了。

    細細交代完各項事宜,她就坐迴原來那張椅子上,手一拂,屋中的門窗立即恢複如初,她手裏也多了一杯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茶杯,裏麵還冒著熱氣。

    若耶有時候真的挺好奇鍾明燭的儲物戒裏到底是什麽樣子的,為什麽總能變出這些在一般修士眼裏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過她更在意的是,明明事情都交代完了,為什麽那家夥還不走,反而開始悠閑地喝起茶來。

    她扯了扯慕雲,後者隻無奈地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於是她隻能杵在那一言不發,耐著性子看著鍾明燭以幾乎能稱得上附庸風雅的做派小口啜著茶水。

    好不容易等一蠱茶喝完,她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開始醞釀起諸如“慢走”之類的客套話,誰知鍾明燭收了茶杯後,又抽出一卷書,支著下巴津津有味看起來。

    這姿態,怎麽看都不是短時間會要起身告退的模樣。

    若耶皺了皺眉,終於按捺不住問道:“喂,鍾明燭,你還有什麽事嗎?”

    鍾明燭頭也不抬,慢條斯理翻過一頁紙才道:“沒有了。”

    “那……”若耶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在等什麽人?”

    “沒有。”

    依然是漫不經心的口氣,聽了叫人莫名火大。

    困惑在若耶眼底聚集,她四下張望了一番,怎麽都找不到還有什麽理由,最後以一種生怕說錯話的古怪腔調道:“那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鍾明燭終於自書中抬起頭,臉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走?我為什麽要走?”

    “可這是阿雲的房間。”若耶又皺了皺眉,不顧慕雲的阻攔如此道。

    “這樣啊……”鍾明燭舉起書遮住臉,隻露出一雙含笑的眸子,聲音自書後飄出,聽起來有些不懷好意,“我覺得這屋子挺舒服的,所以打算和你們做個伴。”

    “你!”若耶終於反應過來鍾明燭之前的種種都是故意的,火氣騰地竄了上來,但她不想再次激怒鍾明燭,於是克製道,“那你早些說,我們把這屋子讓給你就好了。”

    “不不不。”鍾明燭卻擺了擺手,還衝她眨了眨眼,“我喜歡的不是這屋子,而是喜歡和你們待在一起,你們若要搬去別處,我自然就要喜歡那別處了。”

    “你說什麽?”若耶的嗓音一下子高了很多,她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麽、怎麽……”

    “哦,不用擔心。”鍾明燭笑得更歡,隨後手一點,原本立在門畔的屏風立即挪了幾丈,移到了床前將那張軟塌遮得嚴嚴實實,“我不會偷看的。”

    若耶目瞪口呆看著那張笑得如春風般和煦的臉,連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你、你你……”

    連慕雲看起來也頗有幾分呆若木雞的感覺,她不可置信看了看鍾明燭,隨後和若耶的視線對上,緊接著就漲紅了臉。

    她當然明白鍾明燭所說的“打擾”是指什麽。

    鍾明燭似乎還嫌不夠,搖了搖頭露出為難的表情,歎道:“不過如果你們想邀請我一起的話,我隻能先說聲抱歉了,如果在以前,我還能給你們一些指導。”

    “誰要邀請你啊!”若耶尖叫道,連聲音都變調了,“指導你個頭你還要不要臉!”

    說著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掌朝鍾明燭的麵門揮了上去,這時候慕雲也顧不上阻止她了。

    “哈哈哈。”鍾明燭終於放肆地大笑起來,下一瞬,若耶隻見火光一閃,她那掌揮了個空,原本懶洋洋斜靠在椅子上的身影霎時就消失了。

    “最好不要再出問題,不然我說到做到。”隻留下這句話在屋中迴蕩。

    “你別跑!”若耶想也不想就打算追出去,卻被慕雲眼疾手快攔住。

    她的麵上熱意未退,不敢去看若耶的眼睛,隻能低著頭勸道:“算了,你追出去隻會著了她的道。”

    “她有病!”若耶餘怒未消,瞪著門外惡狠狠道,大有將鍾明燭生吞活剮的氣勢。

    慕雲輕輕歎了一口氣,若耶素來好脾氣,鍾明燭卻能屢屢氣得她暴跳如雷,她有時候當真是佩服鍾明燭的本事。

    戳人痛處真是一戳一個準。

    她和若耶已有半年未見,情人久別重逢,自是少不了溫存,可如今被鍾明燭這般一鬧,哪裏還有心情。

    單單是最後那句警告就足以叫人頭皮發麻。

    因為那是鍾明燭,慕雲知道她做得出來。

    如果可以,真不想和那樣的人扯上關係啊……

    “阿雲……”若耶終於冷靜下來,忽然就露出委屈之色來,“對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慕雲眼中有無奈一閃而過,末了卻隻搖了搖頭。

    她總覺得若耶行事太過草率,總是行動比腦子快一步,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尤其是遇上鍾明燭那樣心機深沉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會落入陷阱。她並非沒有過埋怨,可是一對上那雙眼睛,那些醞釀許久的說教就會在眨眼間煙消雲散。

    那雙幹淨的眸子不需要承受世間的汙穢。

    “過來。”她輕聲道。

    若耶聞言立即往前了幾步,站到了慕雲身前,下一刻,纖瘦的身軀靠了過來,散發著不久前染上的寒氣,就像是一團冰。

    心頭頓時泛起輕微的疼,她扯過椅子上的毯子,裹住慕雲,然後張手將對方攬入懷中。

    慕雲比她矮不少,重傷後身子更是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有時候,她甚至連擁抱都不敢太用力。

    過了許久,懷中的身子漸漸暖和起來,這時,她聽到了夢囈般溫柔的嗓音:“不用道歉的。”

    慕雲環著若耶的腰,埋首於對方頸側,感受著對方穩健的心跳,笑了起來:“現在這樣就很好。”

    而後,她又有些傷腦筋地歎了一口氣:“不過,還是要先想辦法擺平那個□□煩才是。”

    “能不能別說‘擺平’兩個字。”若耶身子一僵,哀歎道,“我會做噩夢的。”

    “你不是膽子很大,還敢去和鍾明燭拚命嗎?”慕雲抬起頭,沒好氣瞪了她一眼,“這就做噩夢了?”

    若耶心虛地移開眼神:“我看她欺負你,氣不過嘛……”而後,她又感慨似的道:“不過我沒想到她會對長離那麽上心,剛剛她看起來好像真的有點難過的樣子。”

    “嗯。”慕雲也看到了。

    那個張揚跋扈、不可一世的魔頭,有一瞬顯露出了脆弱。

    在談話最初,慕雲也覺得,長離之於鍾明燭隻是一縷得不到的執念。

    可事實上,“情”之一字,從來不為立場所左右。

    鍾明燭在天一宗休憩的院子外停留了一會兒,就動身離開了,她不方便在南明山莊久留,反正她不懼寒冷,就算在朔原的冰窟中都能安然處之。

    玄羽一直在她邊上候著,見她跨出山莊大門也跟了上去,夜間的朔原比白日冷了不知多少,小山雀在她衣襟後縮成一團毛球,卻怎麽都不願離開:“我不管,那個討厭鬼迴來了,我才不要和她待一起。”

    “就那麽討厭她嗎?”鍾明燭在她腦袋上點了幾下,替她撐起禦寒結界,“你的阿雲姐姐可是喜歡她得很。”

    “討厭死了!”玄羽用力點了點頭,“虧得她還長那麽漂亮,真是太浪費了。”

    “嗬嗬。”鍾明燭笑了笑,遞了一枚玄羽最喜歡的朱果過去,便不再說話。

    她知道玄羽隻是為了陪著她。

    若耶心地善良,沒人會真的厭惡她,玄羽隻不過是因為曾經的過節熱衷於和她鬥嘴罷了,哪裏會到寧可忍受寒風都不願意相處的程度。

    當年她一時興起帶迴的兩枚雀卵,如今已變成了古靈精怪卻不失貼心的小跟班。

    這個她原本不屬於的世間,不知不覺中竟已生出那麽多牽絆來。

    仰頭望向滿天星鬥,她眸中閃過某種感懷的情緒。

    她原本以為這個世間會是乏味無比的,孰料竟是如此多彩,哪怕是傾盡染料,都無法盡數勾勒出全部色調。

    哪怕遊蕩千年,依舊是看不盡,望不透,無法生出厭倦來。

    ——這就是天帝寧可以身殞天道,也要守護這片山河的緣由吧。

    “主上,你在想什麽?”玄羽忽地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低頭對上小山雀好奇的眼神,微微一笑:“我在想,之前天一宗大費周章在這冰原四處搜尋,是想找什麽。”

    天一宗落腳處,最裏的屋子被結界封住,屋中三人正在密談,分別是龍田鯉、風海樓和長離。

    確切來說,是龍田鯉和風海樓正在詢問長離前幾日發生的事。

    “什麽!你遇到了鍾明燭?”聽到那個名字,兩人頓時臉色大變。

    “此事果真是她設下的圈套麽!”風海樓神色嚴峻。

    龍田鯉則一把拉過長離,憂心忡忡再一次替她查看其身體情況來,“那魔頭手段殘暴,她有沒有傷到你?”

    雖然是在提問,可龍田鯉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已經篤定鍾明燭會傷害長離。

    “她……”長離憶起鍾明燭震怒之下的舉動,眉頭微微皺起。

    鍾明燭的確對她動了手,可並不是龍田鯉以為的那樣。

    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搖了搖頭:“她沒有傷我。”停頓了一下後她又道:“她還替我解了圍,那頭異獸我暫時還鬥不過。”

    “她一定另有圖謀。”風海樓冷笑道,“說不定那頭異獸本就是她安排的。”

    長離心道:可我是在雪暴中偏離了方向才會遇到她,那時候她已經在和那頭異獸對峙了。可轉念一想,以鍾明燭在對付天一宗中展現出的城府來看,預先安排好後以妖氣誘她過去也是理所當然。

    接著,她忽地意識到自己不自覺中率先想到的竟是替鍾明燭辯解,心頭頓時浮現出奇怪的感覺。

    ——我好像……不希望她如小師叔所說的那樣……

    她捏緊手指,心頭再度被焦灼之感籠罩,不多時竟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離兒!你怎麽了?”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龍田鯉連忙出聲,“是不是不舒服?”

    “我……”她垂下眼,抑下不住湧上的酸澀之感,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事。”

    龍田鯉聽出她聲音中的壓抑,眼底不禁閃過一絲心疼。

    有些事,風海樓不知道,門中其他後輩弟子也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

    長離對鍾明燭生了情、動了心。

    龍田鯉心裏對長離一直存著一分悔。

    那個孩子隻不過享受了半日溫情,就被他們斬斷了與紅塵的牽係。

    她有天賦,那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她能夠到達他們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必將帶領這個門派走向前所未有的榮耀。

    這是為了門派,也是為了她——那麽多年來,他們一直如此說服自己,就這樣看著那個孩子煉非人之道,變得無情無欲,遊離於塵世之外。

    若是永遠如此就好了,至少她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不會痛苦。可修道之事終是殊途同歸,長離也必將投身凡塵經受曆練。

    當長離自黑水嶺妖窟歸來後,龍田鯉就隱隱察覺到:鍾明燭是特殊的。

    長離對誰都不聞不問,卻會為了她與自己辯解。

    這本應是好事,隻是她沒有料到,事實會如此慘痛。

    若鍾明燭隻是尋常弟子就好了,可她偏偏就是懷著別的目的而來。

    她同樣沒有想到,一直以來都疏離冷淡的長離,在情上會如此決絕。

    情劫,幾乎是每個人都會經受的,隻是有些可解,有些不可解。

    她猶記得冰封之下,長離跪在吳迴座前,臉色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脊背卻依舊挺直,坦言她與鍾明燭定了情,說她會承擔責任,願接受任何責罰。

    分明是付錯了心,卻沒有半句怨言,也沒有任何推諉,撞得頭破血流都不知迴頭。

    “離兒……當年她就很擅長哄騙人心,你涉世不深,不知此人險惡,萬萬不可信了她的花言巧語。”龍田鯉語重心長囑咐道。

    她本以為長離既已忘了當年之事,便不再會為情所困,誰知她一見到鍾明燭,仍還會方寸大亂。

    風海樓突然插口道:“小師叔,她有沒有向你打聽什麽?”

    長離忖道:“她問我是不是打算去奪劍。”

    “那你有沒有和她提到大師兄的下落?”龍田鯉問道。

    “沒有。”長離搖了搖頭,“不過她告訴我不少妖獸之事,還說了那頭異獸的來曆。”

    “哼,她說的一個字都不能行,我倒是覺得這些統統都是她的陰謀。”風海樓憤憤不平道。

    長離下意識想反駁,思考片刻,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龍田鯉示意風海樓冷靜些,而後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她的陰謀,事到如今我們也難以迴頭,不過奪劍之事可能要另行商議了。”

    她話音未落,就聽到長離清冷的嗓音響起。

    不知為何,這聲音莫名讓她想到多年前對方坦白與鍾明燭關係時的情形。

    平靜之下隱隱透著不容動搖的固執。

    “我會拿到那把劍。”

    鍾明燭奪走了蒼梧劍,那她就要負責將劍奪迴來。

    是責任,是贖罪。

    長離低頭望著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奪得那把劍,可心底卻有個聲音無比清晰:

    ——這是她的過錯,是我們的過錯。

    可同時又有一道嗓音蓋過了心中的聲音: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那是鍾明燭的聲音,分明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說的話卻令她忍不住想去相信。

    她不明白,可她想要明白。

    於是她抬起頭,問出自與鍾明燭見麵後就盤踞心頭的疑惑:

    “小師叔,我是受了什麽傷……為什麽會失去那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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